阴翳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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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恋爱及情色(2)

平安文学中的男女关系,与其他朝代有几分不同。要说敦兼那样的男子没有骨气也真是没骨气,但是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女性崇拜精神,不是将女人看得比自己低下而加以爱抚,而是看得比自己崇高,甘心跪拜于她面前。西方男子时常梦想自己的恋人有圣母玛利亚的身姿,从而联想到“永恒的女性”的面影。东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思想。“依赖女性”是和“男子汉气”相对立的,大凡“女性”这一概念,总是处于同“崇高”“悠久”“严肃”“清净”等对立的位置。而平安时代的贵族生活中,女人即使不是君临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样自由,男人对女人的态度,不像后世那样是暴君式的,而是非常有礼貌与温情的,有时平安文学甚至将女人塑造成为世上最美好、最可贵的形象。例如,《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最后升天,这是后世之人不可能想象的。但是戏剧或净琉璃中出现的女子,我们从那一身装扮上不容易联想到升天的情形。小春和梅川[65]尽管温柔可爱,但到头来,她们也只是跪在男人膝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由《古今著闻集》想起,《今昔物语》本朝部第二十九卷,有一则故事叫“女盗秘话”,是日本极罕见的女人对男人施行性虐待的例子。作为宣扬性欲的Flagellation[66],这可能是东方最早的珍贵文献之一。

……白天,和平时一样,没有一个人影。女人对男人说:“好吧,到这边来。”于是把他带到一间屋子,用绳子将男人的头发扎起来,捆绑在柱子上,使脊背凸现,两腿弯曲。女人戴上帽子,穿上裙裤,又修饰打扮一番,然后拿来一根鞭子,照着男人的脊背猛抽八十鞭子。她问那男人:“怎么样,痛么?”男人答:“不,没什么。”女人说:“果然有种。”随后将锅灶土溶进开水里,给男人喝。又喂他一碗好醋,扫干净地面,叫男人躺下。两小时过后,叫他起来,使身子恢复原样,然后端来可口的饭菜,对他加以细心照料。三天之后,鞭伤痊愈,又带他到原来地方,照例绑在柱子上,用鞭子抽打。每抽一鞭,则血肉横飞。接连抽了八十鞭子,女人又问:“怎么样,受得住么?”男人面不改色答道:“没啥了不起。”

这次,女人比先前更加钦佩,越发悉心照料。过四五天,再打一遍,同样回答:“没什么。”这回再翻转身子,专打肚子。事后还是回答:“不,没啥了不起。”于是,女人更是感佩不已……

后世的女贼、毒妇中残忍的不在少数,但这种嗜虐成性的女人,尤其是喜欢鞭笞男人的例子,即使在荒诞不经的通俗故事书里也很少见。

这些故事虽说稍稍有点极端,但不管前述的敦兼也好,这个女贼也好[67],给人感觉平安朝的女子动辄对男人表现出一种优越感,男人对女人百依百顺。清少纳言经常在宫廷里出男人的洋相,这从她的《枕草子》里就能知道。阅读那时候的日记、物语、赠答和歌等作品,女人大多受到男人的尊重,有时候男人主动哀求她们,绝不像后世那样被男人任意蹂躏。

《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因为有众多妇女作为妻妾,形式上看是将女性当作玩物,从制度上应当说是“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而从男人的主观上可以说是“尊敬女性”的,这两者未必矛盾——虽然是私有财产的一部分,但不妨碍其成为贵重物品。譬如自家佛坛上的佛像,固然属于自己所有,但人们照样对之顶礼膜拜,唯恐因怠惰而受惩罚。我在这里作为问题提出来的是:不是从经济组织或社会组织来看待妇女的地位,而是说在男人的印象中,总觉得女人“在自己之上”或认为女人“更加高尚”。光源氏对藤壶的憧憬之情,虽然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但可以推测大致与此种情形相近。

在西方的骑士道中,武人忠诚和崇拜的终极目的在于“女性”。他们被自己所尊敬的妇女赞美、崇仰、激励,从而获得勇气。“男人气概”是和“渴慕女人”一致的。到了现代,此种风习依旧,如汉密尔顿夫人和纳尔逊[68],穆勒夫人[69]和她丈夫那种关系,可以说在东方是找不到类似的例子的。

在日本,为什么随着武家政治的兴起、武士道的确立而变得轻视和奴隶女性呢?为什么“善待女人”和“武士风格”格格不入而要被认为“流于懦弱”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探究起来话就长了,后文还会有机会谈到,在此姑且不论。总而言之,在国情如此的日本,高尚的恋爱文学不可能得到发展。故而,虽然西鹤和近松的作品在某些方面比起西方来绝不逊色,但老实说,德川时期的恋爱故事不论是如何天才的作品,毕竟属于小市民的文学,正因为如此,其“格调甚低”。这是当然的,作者轻视女人,贬低恋爱,又怎么能创作出风采高迈的恋爱文学呢?在西方,即使是但丁的《神曲》不也是产生于诗人对贝雅特丽齐的初恋之情么?此外,不论是歌德还是托尔斯泰,这些被推崇为一世师表的人,他们的作品即使描写失恋、通奸及自杀这些有悖于道德的情景,其格调之高也是我国元禄文学无法与之比肩的。

总之,西方文学给予我们的影响无疑是多方面的,我以为其中最大的影响实际上在于“恋爱的解放”——更深刻地说,是“性欲的解放”。明治中叶繁荣起来的砚友社[70]文学,依然带有很多德川时代戏作文学作家的气质,紧接着兴起的文学界和明星一派的运动,以及自然主义的流行,使我们完全忘掉了我们祖先轻视恋爱和性欲的审慎态度,舍弃了旧社会的礼仪。今天试将红叶[71]的作品和红叶以后的大作家漱石的作品两相比较,便可知道他们对女性的看法大不一样。漱石虽为屈指可数的英国文学学者,但绝非一个洋气十足的人,而是一位东方文人型作家。尽管如此,《三四郎》《虞美人草》里出现的女性及其描写方法,在红叶的作品中是很难找到的。此两家之差并非个人之异,而是时代之异。

文学既是时代的反映,同时又比时代先行一步,代表着时代前进的方向。《三四郎》和《虞美人草》中的女主人公并非以柔和、优雅为理想的旧日本女性的子孙,总使人感到有点像西方小说中的人物。尽管当时这种女性实际上并不多见,但社会迟早会祈望并梦想这种“觉醒女性”的出现。那时候,和我同时代出生并一样有志于文学的青年,多多少少都抱有这样的理想。

但是,理想和现实时常是不一致的。想将背负着古老传统的日本女性提升到西方女性的位置,需要在精神和肉体上进行将近几代人的修炼,绝非仅仅限于我们这一代。简单地说,首先需要具有西式的姿态美、表情美和步行的动作美。为了使女子获得精神上的优越,当然必须先从肉体做起。想想看,在西方,远的有希腊裸体美,而今天,欧美城市的街头依然矗立着神话中女神的雕像,随处可见,因而生长在这些国家和城市的妇女们拥有匀称而健康的肉体是理所当然的。为了使我们的女性真正具有和她们同样的美,我们也必须生活在同样的神话中,将她们的女神当作我们的女神加以崇拜,并将她们可上溯数千年的美术移植到我们国家。在此不妨坦白,青年时代的我就曾描画过这种荒唐的梦,并为这个美梦的难以实现而感到无比伤心。

我以为,正如精神有“崇高的精神”一样,肉体也应该有“崇高的肉体”。可惜日本女性有此种肉体者甚少,即使有,其保鲜期也非常短暂。据说西方妇女达到女性美之极致,平均年龄是三十一二岁即结婚后的数年间。在日本,约莫是十八九顶多至二十四五岁,并且须是未婚处女,才能见到令人折服的美人,多数姿色也是随着结婚就如幻影般消失了。偶尔听闻某氏的夫人、某演员或艺妓享有美人的盛誉,但大多也只是妇女杂志封面上的美人,倘若实际照面看到的话,便发现皮肤松弛,脸上现出长期使用香粉造成的黑斑或色素沉淀,眼睛周围浮着因家务繁累和房事过度而引起的倦乏之色。最明显的是,几乎没有一个人仍能保持处女时代雪团般饱满的胸部以及浑圆的腰部曲线。年轻时喜欢穿洋装的妇女,到了三十几岁,肩胛猛然瘦削下来,腰间则满是累赘,彻底走了形,洋装再也穿不出以前的样子——这即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于是,她们的美只能依赖合身得体的和服与化妆技巧勉强拼凑,虽也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美,但这种美全然不会令人产生崇高感,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跪拜在它面前的。

所以,西方可以有“圣洁的淫妇”或“淫荡的贞女”型的女性,而日本不可能有。日本女人一旦淫荡,也就同时失去了处女的健康与端丽,仪容姿态并衰尽残,变成一个与职业娼妇并无二致的下贱淫妇。

记得在一本书上读过,大概是德川家康吧,谈到妇女的修养时曾经说过:妻子不要老是躺在丈夫的被窝里,房事后应当尽快回到自己床上去,这是永葆丈夫之爱的秘诀。这真是充分领会了日本人凡事不喜过分的性格之人才能说出的教诲。像家康这样一位体力充沛、精力绝伦的人也作如是说,不能不令人觉得有些意外。

我曾经在《中央公论》杂志上介绍室町时代的小说《三个和尚》,读过的人或许还有印象。其中有这样一节:足利尊氏[72]手下有个名叫糟屋的侍从,无意中看到某堂上人家[73]的女子,立即害了相思病——可见南北朝时代,武士身上仍然存留着王朝时代的优雅之风。不久,这件事情传入足利将军耳朵里。将军亲自为糟屋修书一封,命一个姓佐佐木的武士送到那位公卿家里。“……将军说这事不难,便亲自修书一封,差佐佐木送到二条殿……”原著中,糟屋自己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那边回信说,尺素已送达那位叫尾上的女子,但尾上姑娘不能到武士那里去,所以就请官人来这里吧。返信已经送到我屋里来了,将军之恩,小人永难报答。然而纵使能同尾上姑娘相会,也不过只是一夜之契,这世道还是无味得很,倒不如从此遁世而去吧。但又转念一想,要是人家说,那个糟屋恋上二条殿的女子,仗着将军为他筹策,可真等到要会面却又退缩了遁世而去,岂非一生的耻辱么?那就权作一夜之会,以后的事情暂不去思量……”糟屋将自己当时的心迹说得明明白白[74]。

对一个下级武士来说,尽管对方是身份悬殊的公卿家女子,依旧一往情深地爱上她以至相思成疾,幸得主人好意相助,总算能够喜结良缘,真是欢天喜地,武士也为此称谢不止:“将军隆恩,小人永难报答。”然而,他接下来却又思忖:“纵使能同尾上姑娘相会,也不过只是一夜之契,这世道还是无味得很,倒不如从此遁世而去。”这完全是一种异常心理。倘若是平安时代的贵族则另当别论了,而他是足利将军的部下、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乱世武士,竟也有如此感怀,更令人不能理解了。

记得西方有一句谚语,意思是“天空飞过一百只鸟,不如手中抓着一只鸟”。然而,本来只能远远瞻望的、高不可攀的岭上之花,意外地竟成自家之物——此种喜悦尚未付诸兑现,也即正沉浸于幸福的幻想之际,这位武士却突然感觉“这世道无味得很”,早早抱有遁世之志了。他接下来又转念一想:“……等到要会面却又退缩了遁世而去,岂非一生的耻辱吗?”虽然有所转念,但对这到手的爱情,他并没有打算永远不撒手,从今以后尽享人间欢乐,而是怀着“权作一夜之会,以后的事情暂不去思量”的心情去和情人相会。想来,这种心理只有日本人才会有,西方人甚至中国人恐怕都不会有吧。

前面所述家康的告诫,有时并不适合于变态的恋爱以及突如其来的恋爱,但至少对过着正式婚姻生活的人是个非常有益的忠告。实际上,比起妻子,每个丈夫——只要他是日本人——都有更痛切的感受。我自己就记得曾有过数次,妻子不用说了,即使是和情人,完事之后总想分开独自待些时候,最短两三分钟,长则一个晚上、一周甚至一个月。回顾一下过去的恋爱生活,能有几个“对方”或那些“场合”不令人产生如此感觉呢?

这里或许有各种各样原因,不管怎么说,日本男人在这方面容易较快产生疲劳。因为疲劳来得快,作用于神经,便产生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情的错觉,于是情绪低落,态度消极。也可能是传统的鄙夷恋爱与情色的思想在头脑中作怪,引起心情郁悒,反过来又影响生理。不管何种情形,我们在性生活方面确实属于那种欲念淡泊、不堪过度淫乐的人种。同横滨、神户等通商港口一带的妓女谈论起此事,这的确是事实。照她们的说法,比起外国人来,日本人那方面的欲念少之又少。

然而,我并不想将此一概归结于我们的体质虚弱。我们今后即使大兴体育(这里顺便说一下,西方人爱好体育,肯定与他们的性生活有密切关系。这同要吃好东西就得先空肚子是一样道理),拥有了和西方人同样强壮的身体,能否真的就能像他们一样酣畅淋漓仍是个疑问。对照过去的历史,鉴于当今国势,可以清楚地知道,我们在其他方面是相当活跃而富于精力的人种。我们的性欲之所以不能臻于极致,除了体力,更多的应该是受到气候、风土、饮食、住居条件等多种条件制约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