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百科全书 咖啡和爱情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过一本叫作《三大师》的书,为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三位文学大师列传,读其中的《巴尔扎克》会让人热血沸腾。如果肯再多花一些时间,读读他专为巴尔扎克所撰的长篇传记,那真是一件更加令人愉快的事情。把这两部传记读完,就可以走进位于塞纳河右岸的巴尔扎克故居了。

巴尔扎克在巴黎市内的很多地方都生活过,现在说的是他位于十六区雷努阿尔大街47号的住所,巴尔扎克来到巴黎的第九个地址。

他出生在安德尔—卢瓦尔省首府图尔,法国画家路易·布朗热所画的巴尔扎克像至今还挂在图尔美术馆的展室里。巴尔扎克是个农民的儿子,十五岁就已经随父母来到巴黎,之后的种种早都被镌刻在文学史的方尖碑上了,不说也罢,只能说也许是苦难和意志给了巴尔扎克成为文学家的勇气,虽然笃信上帝,但他绝不是个听命于天的人。

然而到搬到帕西区的寓所这一年,他确实已经债台高筑了。那一年,也就是1840年,英国发行了人类的第一枚邮票黑便士并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拿破仑一世的遗骨被运回巴黎安葬在荣军院,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和小说家埃米尔·左拉出生。那一年,巴尔扎克已经四十一岁,开始度过生命的最后十个春秋。

雷努阿尔大街其实不算太长,是为了纪念戏剧家和罗曼语言学家弗朗索瓦·雷努阿尔而命名的,沿着街路右侧向哥斯达黎加广场的方向步行,就会看见右手边一排铁栅栏的尽头有两扇嵌在石制门框中的淡孔雀蓝色大门,那是现在巴尔扎克故居的正门,门侧是一段矮墙,上面刻着“巴黎市政府·巴尔扎克的家”,不大不小,简单朴素,矮墙和正门之间有一棵树,看上去是20世纪的产物,但也给此景平添姿色。倘若赶上某个伴有暖阳的冬季午后,日光会在这面矮墙上投下门和树斑驳的影,安静如一幅画,像极了《幻灭》的插页。

进门后需沿着左侧高墙下的多级楼梯一直走下去,才会来至故居的房门前,如果愿意,你现在就可以像当年的巴尔扎克一样,大步流星,匆匆而入。但这毕竟是大文豪生活了七年之所,有必要先耐心地瞧瞧。

这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但不是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只是简单的单层民房,白房子,绿窗棂,屋顶是黑色的瓦,有烟囱一座,从北面看见的故居仅此而已。但如果从南面回看,这单层民房又另有洞天,因为建筑在一片坡地上的缘故,北高而南低,所以刚刚提到的“单层民房”一下子成了这个单体三层建筑的最上层,南面一楼也有房门,门前是一个较小的庭院,庭院大门再往南就可见塞纳河了,巴尔扎克之后的七年一直生活在这幢小楼的第三层。故居有点复杂,即使巴尔扎克生活的那个时代恐怕这种建筑也不多,不知他当年找房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和工夫,之所以找这么一个前后都有房门的房子,纯粹是因为可以即刻逃开登门讨债的债主和税警而已,说白了有种狡兔三窟的感觉。如果需要第二个喜欢居住在这房子的理由,那么也可以认为这里足够安静,房子西山墙外是一个小花园,虽然小巧但植被丰富,月季、竹子和石板路映衬在一起,生机盎然,远处是绽放的巴黎,但对于巴尔扎克来说那已经是另外的天地了。文学史家和凭吊者也许会猜测这位正值盛年的男人是不是也如其他思想家一样常常在自己的花园里踱步思考,那是无根的猜测,因为巴尔扎克的压力实在太大,创作实在太快,债务实在太多,以至于他可能忘记了还有个别样的小园就在住所的窗外。

话说回来,谁会愿意相信,大文豪巴尔扎克的生活竟至如此不堪,除了《人间喜剧》,他什么也没有。

所谓“人间”者,当然是指法国社会。巴尔扎克在1842年为《人间喜剧》所作的序言中说,“法国社会将成为历史家,我只应该充当它的秘书”。他绝对是个合格的秘书,他让《人间喜剧》成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已经没必要知道是谁何时何地给予这部巨著这样一个称呼,或者给予巴尔扎克这样一个称呼,因为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都不需要标签,他们本然地就是“百科全书”。早在一年之前,他就给自己制定了宏伟的计划,要完成138部小说,这对一般的小说家来说也许是不可能的,而巴尔扎克从来就没想过可能不可能,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像他那样预算《人间喜剧》的写作时间,以周计,以天计,甚至以小时计,这不是玩笑,不是神话,也不是传说。《人间喜剧》今天就安放在巴尔扎克曾经创作的斗室内,那个暗红色的小房间,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的暗红色小房间,椅子是巴尔扎克曾经坐过的椅子,深棕色木制扶手椅,坐处和靠处是带有深红深绿色交织花纹的绒布,椅子扶手处已经被双手摸得泛黄,桌子是巴尔扎克曾经用过的桌子,木制,相当小,像是小学生用的课桌。除却故居管理者放置的书柜和塑像,这些几乎是巴尔扎克书房的全部家什了,但不知为什么,至此的每个人无不怀着景仰和崇念。尤其是夕阳的光透进门窗洒在横竖错落的木质地板上,更把房间的暗红色凸显出来,萌生出融融暖意,让人倍觉100多年的时光就那么在这间小室里倏忽而逝。

巴尔扎克就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创作了《人间喜剧》的大部,铸就了一部关于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

即使是大作家,也很少有人成为百科全书,茨威格甚至说,“把长篇小说看作内心世界百科全书的思想是随着巴尔扎克开始的——几乎也可以说是随着巴尔扎克停止的,如果不是来了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其实,巴尔扎克成为百科全书并非偶然,他早已阅尽人间的美丽与哀愁,他学习过法律,也涉猎自然科学,做过职员,也开过印刷厂,这些使他容纳了法国社会的林林总总,更重要的是,他不但思考整个帝国的命运,也熟知一个蝴蝶结到底价值几何,他不但领会了资产阶级和贵族的塔罗牌,也了解赤贫者的内心世界,所以他的头脑才成为百科全书和两千四百多个人物的索引。至于索引对于小说本身的意义,那是巴尔扎克的文笔问题。巴尔扎克愿意像玩魔方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思转动文字的搭配,愿意像玩数独一样将各种形容词动词名词准确填空,愿意像玩七巧板一样拼出各种不同的形象和意义,这一切让他更重视小说的细节,“小说如果在细节上不真实,那它就没有任何价值”,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高老头》中那么一句话,“胖子西尔维立即上来报告女主人,说有个漂亮得不像良家妇女的姑娘,装扮得神仙似的,穿着一双毫无灰土的薄底呢靴,像鳗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溜进厨房,问高里奥先生的房间在哪儿”。傅雷先生译成汉语的美文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法语原文了。

茨威格似乎知道人们都想了解巴尔扎克的工作状态,所以对此大书特书。巴黎人吃过晚饭在街上散步的晚上八点,巴尔扎克在睡觉;巴黎人在舞池翩翩起舞的晚上九点,巴尔扎克仍然在睡觉;巴黎人的喧闹声渐渐消沉的晚上十点,巴尔扎克还在睡觉;巴黎人走出舞会和沙龙的晚上十一点,巴尔扎克依然未醒。而当巴黎人和整个巴黎都睡去的午夜时分,巴尔扎克开始工作:穿上袍子,点上蜡烛,伏案创作,一直到巴黎再次苏醒。早上八点钟仆人的早餐会让他想起自己还需要休息,泡个热水澡,边放松身心边思考小说的思路,然后迎接那些约稿者,之后继续写作,直到下一次昏昏睡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很多年以后,巴尔扎克渐渐让自己从作家变成了伟人。

作家一旦成为伟人,很多现实与非现实就会一并变成传说了。

传说巴尔扎克一生喝了无数杯咖啡,这是解释他为什么每天伏案十几个小时最主要的原因,至于“无数”究竟是多少,有人说可以以吨计,按照这种说法,假如巴尔扎克从摇篮就已经开始喝咖啡一直喝到坟墓,他每天需要喝下五十克左右,大概二十五杯,这基本是不可能的;有人说他每天大概喝六七杯左右,这样算来,假设巴尔扎克二十岁开始喜欢咖啡,他的后半生也要消耗掉一百多公斤的咖啡;他自己曾说“我将死于三万杯咖啡”,倘若一共喝了二十年,那么每天大概四杯左右,已经相当之多。一语成谶,巴尔扎克之死或多或少都与咖啡有关,这不是传说。

咖啡,是巴尔扎克的鸦片。

茨威格说:“没有咖啡他就不能工作,至少不能按照这种方式工作。”

这位奥地利作家在传记中援引一位巴尔扎克朋友的话,尝试还原巴尔扎克与咖啡的情缘,那朋友说﹕“他这咖啡包括三个品种,波蓬、马提尼克和摩沙。他买波蓬到蒙特布朗街,买马提尼克到老奥德莱特街,而买摩沙则要到圣日耳曼镇的大学街上一家商店,名字我忘记了,虽然我曾多次在采购的远征中陪伴着巴尔扎克。每次都要半天的旅程,横穿巴黎。不过对巴尔扎克来说,好咖啡是值得这么麻烦的。”巴尔扎克是邋遢大王,穿衣不会搭配,时常“丢盔弃甲”,如果天气热起来,油垢就会顺着头发滴到领口,加上本来就其貌不扬的面相,能让他自己也忍不住在小说里调侃一番,无论是画家还是雕塑家,都没有勇气按照大肚子巴尔扎克的身躯去塑造一位文学巨匠本有的气质,巴尔扎克像对于大艺术家罗丹来说也是天大的难题,倒是漫画家能琢磨出其中意趣,于是大胖脸、宽下巴、小胡子总是能成为某些漫画手册的座上宾。这说明,其实巴尔扎克并不在乎自己的“雅致生活”。然而,他却很在乎杯中咖啡的质量。就像他朋友说的那样,巴尔扎克非要自己横穿巴黎去挑选咖啡豆,波蓬、马提尼克和摩沙,他并不是偏爱其中的一种,而是喜欢它们混合在一起的那个集合,人们或许想象不到美洲咖啡和非洲咖啡混搭后的味道,但对巴尔扎克来说那并不是一次实验,而是历来如此:用他那盏白瓷镶绛红色边的咖啡壶煮上一大壶,不加奶,不加糖,要的就是特浓咖啡三合一的本色,他说:“咖啡滑下去到了胃里,它就将一切推向运转,思潮犹如大军中各路纵队勇往直前。”大作家是真心享受咖啡,也正是咖啡,使巴尔扎克麻醉了自己的神经,每天笔耕不辍工作十几个小时,创造出一个巨大的王国。巴尔扎克无形中忽略了这个事实,咖啡,本是苦味的。

当然,比咖啡更苦的,还有爱情。

多情似乎是才子的标签,巴尔扎克亦如是,他二十三岁时就已经倾慕贝尔尼夫人,一个对他有很大影响的半老徐娘,是情人,也是朋友、母亲和顾问,因为那时候夫人已过了不惑之年。贝尔尼夫人是巴尔扎克的第一个伴侣,但是绝不是最后一个。巴尔扎克还年轻,这使他游走于多位情人中间而游刃有余,刚刚告诉妹妹他已经有了私生子,又马上给情人写信说他这几年的贞洁一如处子。在爱情面前,那个极力在小说中倾倒民间疾苦的巴尔扎克早就藏在塞纳河的某个大桥底下见不得光了。

巴尔扎克毕竟是个大文豪,即使是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很多寄给他的信件都带着少女和少妇的浓浓爱意,虽然巴尔扎克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就在巴尔扎克搬进雷努阿尔大街47号八年之前,1832年2月的一封信还是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这封信足够长,对巴尔扎克足够了解,足够敬佩,足够爱慕,可惜的是,并没有署名。接着是第二封。可以理解成是写信人对他的理解打动了巴尔扎克——敬佩和爱慕巴尔扎克的女性实在太多——让作家更加对她好奇,于是他在1832年12月的《每日新闻》上刊登寻人启事,想知道回信该寄往何处。写信的女子名字叫作埃韦利纳·汉斯卡,波兰贵妇,一个地主的娇妻,丈夫年长她近二十岁,抑郁症患者,看上去找不到任何理由让这个19世纪的文学女青年对她的病丈夫保持长期而稳定的兴趣和忠贞。事实的确如此,她果然红杏出墙了。在和巴尔扎克长达一年的秘密通信之后,他们成了彼此的情人,第二年终于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瑞士见面。奥地利画家费迪南德·格奥尔格·瓦尔德米勒描摹出了巴尔扎克初见埃韦利纳·汉斯卡时这位贵妇的样子,也就是1830年代的汉斯卡夫人,发髻自然,眉目清秀,面容安静而略带愁色,身穿鹅黄色衬有雪绒花的拖地长裙,虽然素雅但亦有华贵之气。她的美丽和魅力让巴尔扎克叹息,对她一见而钟情,然而,那时候的巴尔扎克却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巴尔扎克。

汉斯卡是有夫之妇,没办法和巴尔扎克远走他乡,于是长期通信和幽会后,他们相约只要丈夫瓦茨瓦夫·汉斯基死去,两人就马上永结同好。那一年,巴尔扎克三十四岁,他以为汉斯基将不久于人世,但是谁想到这一等就是八年,直到有一天汉斯卡告诉他丈夫已经去世,旧情才再一次燃烧起来。巴尔扎克开始疯狂地追求旧情人,目的只有一个,将心上人娶回巴黎,但这遭到汉斯卡夫人一次次的拒绝,而当拒绝的理由一个一个被化解掉的时候,又将近十个冬夏,巴尔扎克和汉斯卡夫人终于在1850年举行婚礼。汉斯卡成为世界文豪巴尔扎克的夫人,本是值得欣喜的事情,然而茨威格却写道:“她有没有爱过巴尔扎克,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爱其声名过于爱其本人。”巴尔扎克的爱情悲剧不止于此,他把苦恋将近二十年的新夫人接回巴黎还不到一百天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巴尔扎克从不听命于天,但上天就真的和他开起了玩笑。

巴尔扎克弥留之际,新夫人已经在别人的卧榻上安眠。

巴尔扎克在最穷苦的时候搬进了雷努阿尔大街47号,在最阔绰的时候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雨果最后一次走进巴尔扎克的房间,看到老巴尔扎克的脸斜向右侧,脸色青紫,胡子没有剃,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两眼睁着,目光呆滞。这是人们可以想见的巴尔扎克的最后的仪容,当天夜里,巨星陨落,作家与世长辞,时年五十一岁,那天是1850年8月18日。

巴尔扎克死后,被葬在巴黎东部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和夏尔·诺迪埃以及卡齐米尔·德拉维涅墓穴相邻,墓碑分两部分,上半部分是他的头像,斑斑锈迹,下半部分是石质底座,中心处刻有十字,下方镌刻着巴尔扎克的全名:Honor de Balzac(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墓碑前部还有一本书和一支羽毛笔的小型雕塑,以证明作家不朽的身份。送葬的那天天阴雨湿,大仲马走在灵柩的左侧,雨果走在灵柩的右侧,待到出殡的队伍走到缓坡上的墓地,那里早已人山人海。雨果为老朋友撰写的葬词值得一读,他在葬词中说: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饱满的,作品比岁月还多。

如果有一天去到拉雪兹神父公墓,千万不要错过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墓地,那里埋葬着一部百科全书,扉页上还书写着作者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