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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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出·印象

勒阿弗尔的与众不同,并不仅在于克劳德·莫奈于此创作了《日出·印象》。

勒阿弗尔,就是那个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中不止一次提到的地方,是法国北部诺曼底地区的一个小城,属滨海塞纳省,为塞纳河的入海之处,这条法国第二长河自勃艮第地区的朗格勒高原发源而来,流经至此已蜿蜒近800公里,最终注入拉芒什海峡。所以说,勒阿弗尔是塞纳河的最后一站。

勒阿弗尔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那个时代的产物。那时候,塞纳河入海口处的两个港口是翁弗勒尔和哈弗勒尔,分别在塞纳河的两岸,经年累月的河水冲击使得这两座港口淤塞不堪,于是弗朗索瓦一世下令重建一座新港,初名为弗朗西斯科波利斯,后来改为勒阿弗尔——在法语中,勒阿弗尔也就是“小港口”的意思。就这样,勒阿弗尔在西元1517年诞生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最初只是作为港口的城市甫一建成就和法国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五百年间沉沉浮浮磕磕绊绊,如今竟发展成为法国仅次于马赛的第二大港。由于独一无二的地理位置,勒阿弗尔成为北法海岸线上横渡大西洋的远洋船舶到欧洲的第一个挂靠港,也是离开欧洲的最后经停港,甚至有“巴黎外港”之称。当然,既然是港口城市就难免出现治安问题,勒阿弗尔似乎并不太平,尤其是港口的对面是英格兰,港口的腹地是全欧洲,这里就成了偷渡客的中转站,因此常常出现在法国内政部重点治安整治区的名单上。然而,芬兰的一位导演叫作阿基·考里斯马基的,不修边幅的波西米亚主义者,拍摄了一部名为《勒阿弗尔》的电影,讲述的就是偷渡者的故事,却告诉我们这样的事实:勒阿弗尔并没有坏人。

如今,勒阿弗尔俨然已经是现代城市,有港口、大学、电车,还有足球。这里是俱乐部足球的故乡,早在1872年就成立了法国最古老的足球俱乐部。也就是在那一年,莫奈在城市北部的海滩上完成了那幅旷世奇作《日出·印象》。

莫奈出生在巴尔扎克搬到雷努阿尔大街47号的那一年,也就是1840年,在著名的巴黎圣母院接受洗礼,六岁的时候举家迁往勒阿弗尔,在这里度过了不错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至于十七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的生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年轻的莫奈辗转于阿尔及利亚、英国和荷兰,而立之年才开始定居在法国北部。虽然从小就对绘画产生了兴趣并受到了法国风景画家欧仁·布丹的亲传,后来又到巴黎卢浮宫临摹,结识了很多今天总是被写入美术史前几页的画家,也完成了一些作品,但是这些并没有阻止莫奈的无籍籍名,好像无论画出什么他都注定是个平庸的画匠,即使《日出·印象》1874年出现在巴黎卡普辛大街名为“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等无名艺术家展览会”的展览中。

其实,最初的“印象派”并不是一个褒义词。那时候莫奈的画家朋友主要有德加、雷诺阿、西斯莱、塞尚和毕沙罗,当然还有马奈,他那幅《草地上的午餐》在沙龙上广遭骂名,如今却被陈列在奥赛美术馆最醒目的位置。这些人的画作总是描摹自然的风韵,在色彩与光线的运用上颠覆传统,也就是美术史家后来所谓印象主义画风,这在当时显然得罪了那些在艺术自律性招牌下恪守清规戒律的人。于是这次展会上的作品同样招来了诸多争议,言之恶心、反胃,让人不堪入目,甚至有人向画布吐了口水。《喧噪》杂志一个叫路易·勒鲁瓦的保守记者写了篇文章,对这些作品进行了尖刻的批评和抨击,更是极力嘲讽《日出·印象》,怀疑作者的知识水平和审美能力,总之照他的说法,这幅画简直一文不值。但现在看,勒鲁瓦倒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就是他那篇文章的题目作“印象主义者展览会”,并借用《日出·印象》之名讽刺这些画家是一群“印象派画家”,于是19世纪最伟大的艺术流派就在这种嘲弄声中悄然而生了——命名毕竟只是命名,“印象派”的命名确实有很大的偶然性,有心人不妨去看看莫奈的另一幅画《拉维格塞纳河的日落·冬季印象》,1880年的作品,无论是构图还是用色,都与《日出·印象》如出一辙,只是创作的时间晚了几年而已,看过这幅作品就更容易理解这种偶然性——然而,莫奈等人似乎对这种质疑不屑一顾,他们沿着《日出·印象》的风格,以一群穷小子的姿态又先后举办了八次展览,终于迎来了印象主义的春天。当然,《日出·印象》后来也因为“印象派”以之命名而暴得大名,成全了大画家莫奈,不知不觉间也成全了勒阿弗尔,那毕竟是世界名作的诞生地,时不时就有好事者踏进这座城市,在街巷,在海滩,在码头,寻找当年莫奈的影子。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莫奈当年生活的那个勒阿弗尔早已经灰飞烟灭。

诺曼底战役期间,勒阿弗尔遭受轰炸,整个城市一片废墟,八万无家可归的勒阿弗尔人只能站在瓦砾堆上流淌着热泪和鲜血怀念他们消逝在战火中的故乡,更别说随战争烽烟远去的无辜生命。

重建勒阿弗尔的任务交给了法国建筑师奥古斯特·佩雷,一位20世纪建筑语言的先驱者,运用混凝土的大师,他将混凝土从工程学的建筑材料变成了建筑学的表现媒体并使其深具美学价值,彼得·柯林斯在《混凝土》一书中写道:“正是奥古斯特·佩雷的作品,首次将钢筋混凝土清晰而有效的语法展现给全世界”,足见他在这个领域的影响和意义,就连那位设计朗香教堂的大建筑师柯布西耶亦曾在佩雷的工作室实习,虽然后来两个人分道扬镳,但柯布显然受到了佩雷的影响。1945年,奥古斯特·佩雷已经参与设计修建了巴黎的富兰克林路25号公寓和香榭丽舍歌剧院,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让勒阿弗尔一切重来,之后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具有戏剧性的是,建筑并没有采用佩雷熟悉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而是综合了多种材料,力图使勒阿弗尔呈现出现代化都市的气象,这也是现在勒阿弗尔的建筑具有多种色彩的原因。二十年之后,一个崭新的勒阿弗尔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带着首席建筑师的遗憾和叹息——奥古斯特·佩雷已经在十年前永远地离开了勒阿弗尔。

2005年,勒阿弗尔,这个“奥古斯特·佩雷重建之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文化遗产,认为其融合了早期城市布局的设想和未毁的历史建筑,同时融入了城市规划和建筑技术的新观念。

16世纪的斑斑陈迹和20世纪的现代建筑交融在一起,整座城市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恐怕在全世界范围内也不多见。

后来发生的那些故事,莫奈已然无福消受,因为他早在1926年就安睡在吉维尼小镇的教堂墓地了。勒阿弗尔给予他最后的印象恐怕只有创作《日出·印象》时的那段时光。其实,在勒阿弗尔,莫奈还画就了很多其他作品,可以构成一个系列,包括《勒阿弗尔码头》《恶劣天气下的勒阿弗尔港码头》《渔船出勒阿弗尔港》和《勒阿弗尔的旧外港》等。勒阿弗尔北部30公里的埃特勒塔也是画家经常写生之处,那是个安静的海滨小镇——莫泊桑、雨果和波德莱尔等人都曾经流连于此——一条小路直通鹅卵石海滩,小路的两侧有几家法式餐厅,其中一家名为奥古斯丁兄弟的酒馆远近闻名,始建于1851年,只要是常客都会要上一份招牌菜砂锅贻贝,边品尝美味边欣赏风景。小镇和酒馆的声名都来自象鼻山,即伸入海中像大象鼻子的三座小丘。

站在小路尽头的鹅卵石海滩上,其中的两座一览无余,近处潮声朗朗,远处天色胧胧,那就是当年莫奈驻足作画的地方,他在此创作了三十几幅关于象鼻山和海滩的画作,如《象鼻山附近海滩上的船只》《夕阳下的象鼻山》和《象鼻山旁的海滩》等。勒阿弗尔和埃特勒塔绝对无愧于莫奈的钟情,除了勒阿弗尔多了一个港口埃特勒塔多了三只象鼻之外,两处的风致大体相当,海连天阔,水意朦胧,有白帆盏盏,沙鸥阵阵,时而也可看到大船,倘若逢着涨潮,还会见冲浪者追浪逐波,是典型的海湾风情。当年,正逢壮年的莫奈就是在这些地方刷刷点点,渲染着色彩的神话和光线的传说,用画笔描摹内心深处流淌的艺术泉水,清澈、澄明、透亮、滴滴甘甜,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这些当时饱受争议的作品甚至会成为某些美术馆的镇馆之宝。

《日出·印象》,就是玛蒙丹-莫奈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很多人都觉得,如《日出·印象》这样的世界名作不是在印象派作品扎堆的奥赛博物馆就是在完全属于莫奈本人的橘园美术馆,少有人知这幅名作竟深藏于巴黎的那个角落,位于十六区布洛涅森林东侧的玛蒙丹-莫奈博物馆,也许是因为靠近布洛涅森林的缘故——郁郁葱葱的广袤林木已久负色情之名,即便生活在巴黎好几年的外国艺术爱好者也很少知道这个博物馆,虽然法国人早就慕其高名。

玛蒙丹-莫奈博物馆是一幢独栋建筑,最早是公爵王公到布洛涅森林打猎的歇脚地,19世纪后半叶被尤里乌斯·玛蒙丹收购,继承者是他的儿子保罗。父子俩都是艺术品爱好者,收藏了很多绘画、家具、铜器和彩绘玻璃等艺术品,保罗临终前立下遗嘱将整幢建筑和所有家当都捐给法兰西艺术院,使他们的家成为玛蒙丹博物馆,如今去这里参观,还能看见父子俩最早的那批收藏品。博物馆开始行使博物馆的功能之后先后完成了两次藏品的大丰富,一次是1966年莫奈的二儿子米歇尔将父亲后期的画作共一百多幅赠给博物馆,其中包括老莫奈在吉维尼创作的睡莲和玫瑰,但这之中并没有《日出·印象》,因为这幅画作已经在九年前被一位唤作维多莉娜的女子捐给了博物馆。原来,维多莉娜的父亲乔治·德·贝里欧是一位痴迷于印象派绘画的医生,对莫奈的作品更富深情,他先是在卖场拍得《日出·印象》,又从穷困潦倒的莫奈手里买下不少初稿,加之自己收藏的其他印象派绘画,可以说藏品颇丰。维多莉娜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并选择将之捐赠出来,这真是博物馆的幸事。这样看来,是维多莉娜和米歇尔·莫奈使人们今天能够在展厅中看到马奈、西斯莱、毕沙罗、雷诺阿等人的作品,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等无名艺术家展览会上的那几位无名之辈莫名其妙地在玛蒙丹-莫奈博物馆重逢了,也使得这座博物馆成为世界上收藏莫奈作品最多的美术馆。至于为什么莫奈会穷困潦倒,那是他后半生的事情,不提也罢。

如今,《日出·印象》真的就悬挂在玛蒙丹-莫奈博物馆的展墙上,严肃而庄重。一轮橘红色的朝阳在薄雾中升起,正想从暮霭中挣扎而出,天际一抹红云,水面现出粼粼倒影,微燃着浅橘色的火焰,将整个画面映成浅浅的黄,加之藏蓝色的港口,深黑色的渔船,浅绿色的波光,简直是一支色彩的夜曲,又咿咿呀呀奏出提琴的声响,而就画面本身而言,却安静得像某个天使的灵魂。站在这幅名作之前,一种崇高的神圣感定会油然而生,即使是个血脉偾张的壮汉也可能倒吸一口凉气。也许,这就是所谓艺术的精魂,倘若印象派不以《日出·印象》命名,那么让莫奈和勒阿弗尔情何以堪呢?

走出玛蒙丹-莫奈博物馆,天阴地湿,春雨濛濛,无声无息,那是典型的巴黎的雨。回头再看一眼,身后是那个无名的博物馆,米白色双层带阁楼的独栋建筑,窗口和屋檐都点缀着雕花,透过窗子是静白色的窗纱,古典而雅致。而眼前是一个大公园,一棵老树枝丫交错,几抹春桃含苞待放,母亲领着孩子踱步,乌鸦在路边啄食,诗意盎然。

那个瞬间,心底不免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因为满心就只有一个念想:克劳德·莫奈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