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3)
弘一法师初次来到此处,便生出终老于此的念想。在去往净峰寺的路上,他看到此地四十岁以上的男子多半垂着发辫,女子的装束更是古朴,大有清初遗风。弘一法师心中颇为欢喜,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
“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将终老于是矣。”弘一法师忍不住给友人写信,告诉对方内心的欢喜之意。年岁渐长,他已不愿再云游四方,此处或许是最佳的归宿之地。
居于此地,他或是校正佛典,撰写讲稿,或是弘法讲经,生活犹如夜半之湖,平静幽然。每次讲经时,他总是沉着而缓慢地走到佛像前,虔诚地点上三炷香,以敬畏之心将其插在香炉里。而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坐在一张方形的禅椅上,面带微笑地开始讲述内容。他讲得认真,僧众也听得入神。讲述完毕之后,弘一法师深鞠一躬,方才缓缓走出佛堂。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世间一切早有安排,并不随自己的心意而改变。缘分未到,强求无果。于是,当净峰寺的方丈因故去职后,弘一法师为免纷争,也只得离开此地,再次回到泉州。临行之时,已是十月,暑气渐消,秋风渐凉,弘一法师无法等到明年花开,心中虽有遗憾,却并不懊恼,毕竟顺其自然是他始终秉持的生活信念。
修行之路漫长而崎岖,风雨不知何时便袭来。
因长久辗转于途中,再加上闽南之地湿气太重,弘一法师回到泉州之后,便卧床不起。先是高烧不退,手足肿烂。一夜之后,病症便迁移至下臀,脓血流淌不止。不消几时,上臀也渐次溃坏。这次发病,好似决堤的洪水,来势汹汹,无力可挡。由于弘一法师拒绝服药,几天之后,脚面又生出冲天疔,这使观者无不心痛。
夕阳渐渐隐入后山,群鸟扇动着翅膀飞回巢穴,夜色层层加深,越来越浓。弘一法师知晓生命将熄,便向一直守护着他的传贯法师口述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生命至此,弘一法师对一切皆已释然,内心再无憾事。
数月过去,寒冬已逝初春至。温陵养老院墙外的三角梅,在清风的吹拂下,次第盛开。许是此生使命未完,彼岸还在前方,弘一法师经过调养,渐渐痊愈。
众僧前来探望,问及他的病况。
“不要问我病好没好,而要问我念佛没念佛。”弘一法师一字一句,说得极为严肃。
还有什么值得惧怕呢,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历经生死之后,内心更具馥郁之气。
清晨,花开无声;黄昏,空中无痕。在晨昏暮晓的轮回中,自然中总会有新的寓意与启示,只要善于倾听内心的声音。
花开次第,悲欣交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时光匆匆,走走停停,所有美好的、惨淡的,都将沦为回忆,有些化作天边绚烂的虹,有些凝成心底深刻的疤。而在闽南弘法的十余年,是弘一法师一生中不可复制的精妙时光。春暖花开的城里,终开出一段桃李芬芳的岁月。
此时的他,已是暮年。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寻到的是什么;遁入空门是为遗忘,是否已经遗忘?弘一法师抬头看见流云变幻出万千姿态,叹息一声,无法回答。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十一月十四,风有些凉薄,就像人心一样。
弘一法师在泉州承天寺“佛教养正院同学会”上作了《最后之忏悔》的演讲。
日寇频频入侵,弟子四处流亡,一切都染上了沧桑。弘一法师感叹时光流逝之迅疾,亦为自己近年来因弘法而不得不会客的生活,感到深深的愧疚。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份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夕阳渐渐落入山后,暮云镶上了金边,一切即将隐没于深浓的夜色中。纵然弘一法师已然看透生死,但仍对这个世间存有一丝眷恋,一丝期待。曾经,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如今,他是一个遁入空门的僧侣。在最后的演讲中,他的心底难免会透出一点俗世的温情。“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他以清代龚自珍之诗为这次演讲画上了句号。
世间从不存在圆满之事,修行也从无终点。黄昏之际,弘一法师看到群鸟归山,心中余情回荡。他从纸稿中抬起头,与在座之人眼神交汇,片刻之后又慢慢低下头。那湿润的眼眶里,饱含着长长的一生。屋内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他站起身来,深深地弯下腰,向听众鞠躬,而后拿起厚厚的纸稿,走出门,像走进另一个世界。
对尘世心生淡淡的留恋,是内心的真感受,无法逃避,也不用自责,接受它便好。恍然之间,弘一法师仿佛寻到了生命的答案:一切应当顺其自然,不必刻意而为。
生何欢,死何欢。在舟上摇摇晃晃这许多时日,只为渡到彼岸。
光阴一寸寸剪短,生命之灯愈来愈暗,为何前方仍是雾霭迷蒙,彼岸在何处?青莲是否已经盛开?
弘一法师日夜辗转,只为寻找一间静心修行的山房,终不得遂愿。他愿在内心的平和中,在涤荡灵魂的梵音里,追求瞬间之永恒,然而时光从指缝间漏下,不留一丝痕迹。
“上师,您虽出家,不愿再谈及艺术,但在我心中,您仍是一位老艺术家。”路人不止一次这样对弘一法师说。
“不敢当。”弘一法师透过弯曲的枝丫望向远方,眼神并没有落到实处。
“佛门中的生活,也是艺术生活。”路人循着弘一法师眼光望去。
这场对话,像是发生在梦境之中。可是谁又说得清,梦与醒的界限在何处;谁又道得明,艺术与生活的区别是什么。梦做得真切,即可算作是现实;琐事做到极致,亦成艺术。弘一法师前半生专注于音乐、绘画、诗词、书法,在艺术领域开荒拓土;后半生以身证法,在苦行中体验生命,于苦难中追寻生存的线索,领悟生命的真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艺术。前半生的梦,色彩缤纷,流光溢彩;后半生的梦,归于平淡,却具深远的纹理与质地。
如若说,死亡是另一种醒来,弘一法师在睁开眼睛时,应当不觉遗憾。
寺外的世界,已处水火之中,炮弹炸响之声掩盖了苍茫的钟声。然而,弘一法师内心始终唱着悠扬沉静的梵音。用心弘法之余,他执笔写下“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以出世之心,牵挂国之危亡,弘一法师已在俗与空之间,寻到另一重境界。
碧湖偶有波纹荡漾,始终清澈无比;弘一法师虽对世间心存留恋,仍是淡然至极。
郭沫若致信弘一法师,欲求墨宝。弘一法师从不惜字,在展开的素纸上写下《寒山诗》:
我心似明月,碧潭澄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不知如何说,则不如不说。万语千言,犹在心中。
花开是喜,花落亦是归属,一生至此,花之清香将永存于记忆中。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这是最后一个春日,也是永恒的春日。
弘一法师仍走在路上,但很快他将停止脚步。一切都将画上句号,花也次第开放。
夕阳绚烂西沉,月亮即将从湖心升起。舟在水中行,前方的迷雾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