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2)
“暹罗虽然佛法兴盛,毕竟以小乘佛教为主,如果法师能留在此地弘法,当是闽南佛界的幸事。”陈敬贤居士言辞恳切,语气中满是期待。厦门四面环海,鼓浪屿花开簇簇,弘一法师很是喜欢,再加上近来身体不适,确实难以禁得起长途船旅。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暹罗之行终被搁浅。
闽南佛学院创办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彼时学院中仅有二十几位学僧,但个个文雅有礼,这让弘一法师极为欣赏。在闽南的时光,轻松而愉悦,离开之后尚有余波回荡。
群鸟在空中飞过,不曾留下痕迹。人们在路上行走,脚印也会被风掩埋。一切都是虚妄,只有心中的信仰,可超脱无涯的时间,在荒芜的世间,成为永恒。弘一法师披一袭袈裟,在途中寻寻觅觅,即是缘于此。
厦门这座城与弘一法师,彼此成全。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旧历十月,已是冬日,却不觉寒冷。风吹起时,只闻到了满街的桂花香气。一户人家的墙角下,盛放着几簇白兰花,如雪,如雾霭,更如一场梦。行在途中,几不知世间尚有严冬风雪之苦,这是厦门给予弘一法师最深刻的印象。
北郊禾山以东的万寿寺,寺外延伸一条长长的青石小路,路旁花草簇拥。寺内几株参天古木,使得庙宇半遮半露。此地少有人来,环境甚为清幽,弘一法师入住之后,很是喜欢。弘一法师站于关房之内,临窗而立,看到一只飞鸟翩然而过,姿态悠然而轻盈。辗转多地,始终未曾在一处定居,他问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是否已经寻到?
一切答案都在不语的水中,在沉默的风中。
晨晓时,他研墨展纸,坐于窗前,借着天光,用蝇头小楷一笔笔写经文。写完之后,再翻开佛书,轻声诵读,字义分明,铿锵有韵。偶尔,他也会整理寺院中的古本藏经,甚至加以编目校注。将自己的心托付给信仰,即便终日做着同一件事,亦感幸运。弘一法师始终告诉自己,凡事不必叩问意义,存在本身即是一种意义。
一日,他收到一封家书,由俗侄李晋章寄来。往常,家书总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许是自知心中已然平静如水,便拆开来看。信封之中只是一张登载着他已于闽南山中圆寂消息的报纸,弘一法师看后,脸上并无愠色。对于生死之事,他已然看淡,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消殒是必然之事,大可不必惶惶然。
“惠书诵悉,数年前上海报纸已载余圆寂之事,今为第二次。星命家言,余之寿命与尊公相似,亦在六十岁或六十一岁之数。寿命修短,本不足道,姑妄言之可耳。”弘一法师回复的信中,三言两语即将内心之坦然道尽。
戒是无上菩提本
佛为一切智慧灯
心存感念,方向自明;慈悲为怀,彼岸终能抵达。弘一法师将这幅《华严经》佛偈送给妙释寺的性愿法师,也是送给自己。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弘一法师在梦中看到自己化身一个翩翩少年,与之同行的则是一个儒师。小路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两人忽闻身后有诵经之声传来,声音高亢而凄清。因被深深震撼,两人便顺着小径原路返回。在路岔口处,他们看到一个老者正念诵华严经。正当他入座倾听之时,忽然从梦中醒来。
弘一法师猛然坐起,茫然四顾,唯有月华无声流泻。
梦境之中自有深意,它来自于内心的祈愿,亦来自于神明的旨意。
“昨夜得一奇梦,是我居闽南弘律的预兆。”天明之后,弘一法师对性常居士说。
屋内之人,读经、研究、归纳、起草、编写;窗外之景,孤鸟栖息枝丫,流云飘浮天际,清风自由来去。万物和谐至此,弘一法师别无他求。
旧历正月二十一日,他拿着完整且条理分明的《四分律含注戒本讲义》,开始了“南山律苑”的讲座。讲座之中,不立名目,不收经费,不集多众,不固定场所。弘一法师深知,普施恩惠,亦是度化自己。
心境澄明,虽近黄昏,眼中景致亦是无限美好。
心无杂念,哪里都是归程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人,坐在木桌的左边,披着袈裟,褶痕很是明显。下巴不再留有黄须,嘴略微向右歪,一双眼睛细而小,却满是慈祥的神情。他右手露出在袖外,掂起一串佛珠,脚上穿着行脚僧那种布缕扭成的鞋。
弘一法师老了,脸上满是时光的印记。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
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弘一法师写下这副长联,一字一句皆是为信仰献身之意。岁月不断催促他的脚步,他不问生死,超脱而淡然,只愿在行走的途中修心,广施恩惠。于是,当他看到南普陀寺佛学院的学僧不听约束已成风气,情形大不如前,便决心办一个僧侣教育机构,由瑞金法师负责筹备。
“法师,请为这所学校赐名吧。”瑞金法师的言辞中,满是敬畏之意。
“教育之关键即在培养学生一股正气,《易经》有云,‘蒙以养正’,就叫‘佛教养正院’吧。”弘一望着窗外天空一角,略有所思。弟子心中有信仰,严格遵守出家人的清规戒律,这便是弘一法师办学的初衷与期望。因而,能进入这所佛学院进行深造的弟子,须得品行端方,朴素无华。对于弘法之事,弘一法师始终“余将尽其绵力,誓舍身命而启导之”。
心无杂念,哪里皆是归程。在讲经弘律、习字念佛中,时光翩然而逝。转眼间,旧岁完尽,又是一年春日。岁月带走的是什么,留下的是什么?弘一法师在修行的路上已经渐渐明白,无所谓去留,无所谓得失,一切皆在心间。
他早就听闻泉州的温陵养老院风景清幽,文化气息极为浓厚,唐代时曾是首科进士欧阳詹家庙,宋代时朱熹亦曾于此处讲学,因而心生向往。待养正院的筹办渐入正轨时,他便收拾行李,搬来此地小住。
“只住十五天。每天晨午两餐,蔬菜不要超过两样。若有人来访,请先通知。”弘一法师为不搅扰院内人们的正常生活,特意嘱托院董叶青眼居士。
午后时分,阳光有些慵懒,弘一法师与几十位老人坐在院内,随意而谈。他并不说佛法,只是说些日常琐事,讲自己身边并没有侍者,汲水、破柴、煮茶、扫地、擦案之事都是自己来做。其中的一些老人,会讲到自己年少时的往事,弘一法师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听着。阳光铺在褶皱的袈裟上,他的心中满是安然。
院落当中,另有一亭名为“过化亭”,因兵乱世时被毁,无人前去。叶青眼居士打算将其重新修葺,便恳请弘一法师补写横额。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字,执笔蘸墨,匾额之上便落下“过化亭”三字。
在弘一法师居住养老院期间,慕名前来求字之人络绎不绝,弘一法师便在素纸上写下“南无阿弥陀佛”,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归。十五日一晃而过,弘一法师兑现诺言,便收拾行李决定前往净峰寺。
“这次大师来泉州,州中人士多来求字,少来求法,不无可惜。”叶青眼居士心有不舍,亦有不甘。
“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过为分别。”弘一眼中满是笑意,说完便手持锡杖,缓缓走向门外。
净峰寺坐落在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的小山上。此地三面临海,夜深人静之际,可听闻海涛拍岸之声。小山之石,玲珑重叠,就好像书斋桌几上供奉的珍品。此地夏季甚为凉爽,冬季时因高山挡住北风,是以并不觉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