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爱和自由中行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月落乌啼(1)

年少时,一切皆染着梦的色泽。梦境中,恰逢烟花三月天,姹紫嫣红皆开遍,莺飞燕啼柳渐浓。彼时,山在,水在,大地在,岁月亦在。人间正花红,青春正年少,他满腹才情,以梦为马,有众人追捧,又邂逅了你情我愿的爱恋,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第一章】懵懂:当时年少春衫薄

显赫家世

天津粮店后街六十号,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四合院。宅院中间有一间新式洋书房,窗子格外雅致,装有两层玻璃,且缀着一层纱。顺着洋房向前走,有一座名为“意园”的园林。每至春日,西府海棠、红枝蔷薇以及翠绿秀竹让园子风雅备至,摇曳生姿。夏日正逢石榴花开,微风起时,一只蜻蜓便会攀上刚刚绽开的荷花。站在庭院中,隔着海河,可望见对岸的天津古文化街,天后宫与玉皇阁威严耸立,钟鼓楼与六角亭熠熠生辉。

在这般气势与雅致兼具的庭院里,住着的便是桐达李家,纵然此处并非李叔同出生之地,却寄存着李叔同的年少时光。

百年易逝,宅子已然作古,为了纪念与缅怀,此处修葺一新后,作为李叔同故居,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万事皆空,一切如云似雾,美好之人与美好之事都脆弱且短暂,人们却偏偏喜欢追逐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说不清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但人们却演得如此认真。生旦净末丑,无论自己扮哪一个角色,都是技艺纯熟的演员。李叔同已经逝去百年有余,但他撒落的琼瑶玉屑,终究随着时间之河,抵达你我之岸。只是,后世有心人,循着他那婉曲的足迹,读着他那美感与智慧并存的字句,不知是梦是醒。

到头来,无论故事内外,痴人终究会悟到,万境归空。然而,化为虚无又何妨,这一趟亦步亦趋的追寻,已然成全了美的历程。于是,那些旧事,不妨重提;那些故地,不妨重游。

清末之时,大清帝国仍尊崇自己为天朝上国,物阜民丰;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丰盈,当朝统治者自然认为无须同外国互通有无,于是关起门来在自己酿造的美酒中醉得醺醺然。殊不知,昔日帝国已成将要隐没山中的夕阳,辉煌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假象。

果然,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国的炮舰撞开了清朝的封建大门。短短二十载之后,距离皇城最近的天津,即被迫开埠通商。新旧思潮碰撞更迭,天津城半是传统的市井风情,半是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

天津市三岔河口,算得上是满街流金的繁华地段,南北运河与海河在此地交汇,长芦盐在这里集散。其东侧便是一条名为粮店后街的南北走向的马路,马路之东有条路家胡同,胡同东口二号,坐落着一座坐北向南的三合院,这即是李叔同出生之所了。

这般情景,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又有何异。贾宝玉本是女娲补天余下的顽石,却投在了“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做了一场红尘之梦,醒来之后一无所有而去。李叔同在出生之时,亦是千人喜,万人宠,就连院中的那株老梅树,都愈发苍劲。

光绪六年(1880年)十月二十三,夏意消散,秋风渐浓。

熙熙攘攘的李家大院里,佣人们跑前跑后,大门外更是商贩云集,人们说这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天亮之时,一声啼哭惊飞了落于梅枝的那只麻雀,置身于佛堂的李筱楼喜极而泣,连忙跪拜叩谢。

六十八岁的李筱楼一向沉稳有致,如今抱着被红绸子包裹的儿子,竟兴奋得有些茫然失措。盖一袭丝锦印花被的王凤玲,正值芳龄,不满二十,作为李筱楼的第四房太太,第一次在这座宅院里找到了存在感,她温柔地提醒着李筱楼该给孩子取个名字。李筱楼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手中的婴儿,略加思索,便为儿子起名为李文涛,字叔同。

王凤玲喃喃念着叔同,叔同,心里只是欢喜,却无法预知他将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得到一个怎样的终局。忽而,秋风掀起纱帘的一角,王凤玲看到一枚花瓣落于窗上,心中又涌起万千悲伤,这个孩子长大后,想必会有人在背后说他不过是庶出,是小妾之子。她想一辈子护着这个孩子,却知晓造化弄人,有些事强求不得,漫漫人生路,终究要由他亲自去走。

“老爷,再为他取个乳名吧。”王凤玲的声音中,已带了些许泪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乳名就叫‘成蹊’吧。”

万事皆有源头,顺流而下,总会觅见枝叶与繁花,而后渐渐走向苍凉与萧瑟。

在那个任外人欺凌的时代里,比时局更乱的是人心。

同治四年(1865年),李筱楼考中进士,曾担任吏部主事,但战火不熄,人心不宁,不消几年,他便辞去官职,承父业经商,一心操持家中生意,经营盐业,锦绣绸缎,珍珠白玉,后又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家中终日沸沸扬扬,热闹异常,阳光拂在脸上,让人觉得这场繁华盛会永远不会结束。

李叔同三岁那年,父亲又在老宅附近的山西会馆斜对过购置了一座豪宅,即天津粮店后街六十号。这座豪宅依街而建,大门为“虎座”门楼,其上挂着“进士第”匾额,门楣上的百寿图镂刻砖雕,精致而大气。过道里挂着“文元”匾额,威严气派,大而方正。这样的宅院,在天津这座开放的城市里,真算得上是一道耀眼的景观。

搬迁之日,李筱楼邀请了津门各界名流,甚至奥地利公使和公使夫人都专程前来赴宴。时人说起桐达李家,总会啧啧称赞,语气里满是艳羡与倾慕。

这段流光溢彩的时光,美则美矣,终究太过短暂,犹如天边的那一缕云彩,风一吹便散了。

静阔云空,变幻无常,未来已经为他而来,而他要做的,只是循着命运的指引,一步步走向彼岸。无论那里是真是幻,他都得虔诚地接受这一场生命恩赐。

往生之路

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美好总会存留遗憾,幸福总要付出代价,尘寰之事向来如此。

光绪十年(1884年),秋风萧瑟,浓霜覆竹,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唯有一只乌鸦栖息于枯枝之上,抖落了几声稀疏的啼鸣。

夜一寸寸变浓,李家大院仍是灯火通明,慌乱的脚步从李筱楼里屋至外屋,再至庭院,纷乱不堪。人人都知晓将要发生什么,却无人敢于点破。主事的仆人,陆续请来名医,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落叶渐渐铺满了整个庭院,清晨扫了,至黄昏时,又落了一地。这个秋天,终究要带走这座大宅院里的主人。

每个人自出生之日,便为死做着准备,时辰一到,便得孤身前往幽冥之界,无人幸免,或许这才是人生永恒的归宿,就如同落叶回归大地一样。

李筱楼深知此理,于是,在大限将至之时,他没有恐惧,没有不舍,没有悲伤,只是命车夫带着一封亲笔邀请函请僧徒深夜出寺,为自己做弥留前的助念。

法师们身披袈裟道袍,神态肃穆庄严,自有一种安然平和的气度。室内燃起的香烛,袅娜着升起,在半空中腾起千姿万态。这虚无的香雾,在常人看来,不过一缕青烟,须臾便会消散;而在佛者眼中,便可包罗世态万象。

不太大的屋内,妻妾哭哭啼啼,心中满是天塌般的恐惧。唯有不满五岁的李叔同,非但未曾流下眼泪,反而听着萦绕在父亲耳边的诵经声,心缓缓地沉静下来。那诵经声似潺潺而流的蜿蜒溪水,又好似秋风拂过时的阵阵松涛,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他的面容由起初的苍白渐渐转为红润,面对这啼哭的人群,不再忧惧,也不再害怕。

万事皆有秩序,开始有时,结束有时,得到有时,失去有时。红尘一梦,终究要醒来。

名门望族中,大红灯笼高高挂。深宅大院里,自然是妻妾成群。尘寰之梦中,李筱楼一生倜傥风流,除却正室姜氏,且有张氏,郭氏与王氏。姜氏之子文锦,不幸夭折;续弦张氏生有次子文熙,体弱多病;郭氏进李家大门多年,未传香火。是以,李筱楼又用八抬大轿将王凤玲迎进家门。

王凤玲出嫁之日,天空空阔,一如她的心,没有寄托。蒙上盖头之时,噙在眼中的泪水,却始终未落。迎亲的队伍,长得没有尽头。鞭炮声响起,十八芳龄的她,仿佛一下子就到了垂暮之年。这终究是一条不归路。别的姑娘嫁的是俊公子,她嫁的是一个年迈老人,输了整个青春,得到了终生的寂寞。

生下李叔同那一天,是她一生中唯一的节日。只是,此后,李筱楼便几乎不再踏进她所在的厢房,终日参禅诵经。她的眼睛逐渐涣散,变得褐黄,像是尘土扬起时的颜色。

如今,王凤玲携着李叔同,站在姜氏、张氏与郭氏之后,看着她们的支柱如何一寸寸崩塌。李叔同觉得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僵硬如铁,凉彻似冰。

夕阳最后的弧度,沉入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江水中。秋风骤然卷起,枯黄的叶子簌簌而落。李叔同看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天边的彩霞,有种格外耀眼的绚丽,却格外安然。父亲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恸哭的脸,而后摇摇头。贴身家仆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问,有何交代。他喘了口气,嘴角轻动。家仆随后高声传达:文熙继承家业,文涛以兄为父。

旋即,他眼中之光灰飞烟散,右手陡然垂在床榻。家眷犹如乌鹊陡然失去了良枝般扑通跪倒,泪如雨下。此刻,木鱼声敲起,空灵而清脆。李叔同没有哭,觉得这是一场神圣庄严的仪式。

白麻孝衣,像是一场不会化的雪,覆盖在李叔同身上。他与文熙一同跪在灵堂里,看着满是悲伤的人们,进来又走出。尚且年幼的他,并不知晓其中真意,当众人用哀怜的眼神看向他时,他只感到茫然无措。

按照父亲的嘱托,归天之后,灵柩在家需停驻七日,请僧人诵经,每日一班或三班。诵经之声弥漫萦绕,此起彼伏,让李叔同觉得往生之路,是一条极为神圣的道路。他趁旁人不注意时,就悄悄走出灵堂,拽拽母亲的衣襟,问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同我们不一样。母亲怔怔地回答,他们是出家人,自然和我们不同。

魂归西天,无牵无挂,李叔同认定父亲走得极为平和,况且又有僧人为其祈福,助亡魂升天,众人应当欢喜才是。只是红尘中人有太多欲望,不舍,是以总是无法看破。

吊唁之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李筱楼是津门名流,这般情景并不让人意外。忽然之间,仆人小跑着给文熙传信,说贵客前来吊丧。还未来得及问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已然走进灵堂,尽管身着素服,依旧凛然威严。

点主事宜须得由尊贵之人执行,李鸿章最合适不过。白布铺就的公案上,早已备好朱砂、砚台、墨条、毛笔,李鸿章执笔蘸朱砂,在早已备好的“王”字上方正中,添上尖端向上,下端圆垂的一点,“王”字即成“主”,高唱颂词:“日出东方,一点红光。子孙昌盛,福泽绵长。”颂词既毕,将笔向后一抛,早已预候的文熙将笔接住,正式掌管桐达李家的富贵门庭。

而后,丧钟响起,僧人引路,李筱楼之魂灵,入天道,入人道,入阿修罗道,真正走上往生之路。

这些场景,不知怎的,就让李叔同记了一辈子。

豆蔻年华

在凄凉的境遇里,人们偏爱讲起那些旧事。

王凤玲同其他三房太太一样,将自己封锁在了无底的深渊里,叹息一声长过一声,充斥着并不大的厢房。梳妆台上的那盒玫瑰花香味的胭脂,渐渐蒙上了灰尘。王妈端来的饭菜,她也是勉强吃几口。

她时常于午后坐在老藤椅上,看着外面的天划过几只飞鸟。王妈总是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对她说起李叔同出生之日的热闹场景,其实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两三件事,但王妈总是乐意讲,王凤玲也乐意听。

王妈盛来一碗莲子羹,素色的印花敞口碗,银色的瓷质汤匙,颇为精致。器具尚且如此,人生却这般随意,说到底,在这座深宅中终老,也当真是无趣得紧。王凤玲丝毫没有食欲,只是让王妈将那根挂在墙上的老松枝递给她。

“这根松枝啊……”王凤玲知道王妈又要讲那段奇异的故事。王凤玲听着王妈慈祥温和的声音,仿佛回到了李叔同出生的那个清晨。

东方仍是蒙蒙青色,风微凉。李叔同的一声啼哭,惊醒了栖息的喜鹊。仆人忙里忙外时,那只喜鹊忽然飞入王凤玲的产房,将衔着的松枝端正安放于床头,而后欢然离去。这根松枝姿态极佳,似弯不曲,风骨犹存。王妈拿起这根松枝递到额上满是汗珠的王凤玲手中,而后对着喜鹊飞去的方向,双手合十,深深叩拜。

彼时,李筱楼为庆贺老来得子,买下所有簇拥在大门之外的鱼贩的水产去放生。鱼盆之水,纷纷外溢,整条街几近流成河渠。

听王妈一再提起这段往事,王凤玲总是一笑置之,当初的满心欢喜变成了抑制不住的酸楚。王妈初心是好的,不过为了宽太太的心,只是她忽略了,越是欢愉的旧事,越能衬出当下的冷清。

恰在这时,李叔同小跑着绕过洋书房,奔至王凤玲所在的庭院。但愿他始终这样快活,不知苦为何物。王凤玲想到此处,内心总是升起莫名的哀愁。也罢,人各有命,命中有的,怎样躲都躲不过,倒不如坦然接受。只是,王凤玲爱子心切,总想一辈子护着他,让他免受风雨。

三毛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中有这样一段歌词:“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纯粹,干净,像是刚落了疏雨的清晨,读来甚美。

多年以前,李叔同也写下过这般青涩的儿时记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日后多少颠沛流离,唯有这段生活素如白纸。再回首时,一切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