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国王
大教堂里,听众们从长椅上站起来,望着军械库,查尔斯十二世在这里下了马车。
他很英俊,单瘦,还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他戴着个大大的发套,小帽子边缘插着羽毛,这样的装饰显得很滑稽,国王取下帽子,夹在手臂下,动作显得很紧张很局促。他目光低垂,弯着膝盖,步履缓慢,当时家里失去了亲人,都是这样走路的。他的丧服很华丽,贴边镶着貂皮,手套上缠着金色的蕾丝,高跟皮鞋上有搭扣和丝带花环。
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他在王室坐席里找了个位置,侍从给他戴上了金王冠。他面对圣坛,坐得笔直,但却不能集中自己的精神于这神圣的仪式上。终于,牧师走上了讲坛,念了一首短诗,说了一段铿锵有力的话之后,教堂里响起一阵嗡嗡声,国王脸红了,感觉自己像个被抓的囚犯一样。但他的思维仍然跟之前一样,不在这里。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他开始拉扯白色貂皮上的黑色丝带。
“看那孩子!”后排的一个女人说,“他还需要受父亲的管教!难道魔鬼咬掉了他的手指吗?”
“看你这乡巴佬说的什么呀,你是不是坐错了地方啦!”一个贵夫人回应道,一把把那女人推到了过道上。
站在门边拄着手杖的老人打理着这儿的所有事物,敲着那些昏昏欲睡的人的头,跺着地板,挥舞着手,贵宾席里发出嗡嗡声,绅士们都转过头,牧师开始布道:
“安静,请大家安静一下!她要去哪里才能喝到甜粥呢?也许要向平民征收粮食吧?赶紧制止她!在天国,还是在陛下这里?要是找到她就好了!因此我跟你们说,上帝的儿女们,努力寻求和谐与爱,不要为了战斗而举起上帝赐予你们的武器,而要为了捍卫你们的利益!”
听到这话,年轻的国王再次脸红了,露出羞怯的笑容。就连坐在国王对面的太后海德薇格·埃莉奥诺拉也假惺惺地点点头,但她身旁年轻的公主们一直在大笑。乌莉尔卡·埃莉奥诺拉僵硬地坐在那里,海德薇格·索菲亚伸着细长的脖子往前看。她很高兴自己戴上了手套,这样就没人会看到她畸形的拇指,她把祈祷书举到嘴前。
国王现在才开始大胆地查看四周。他今天到的这地方多奇怪啊!整个教堂里堆放着所有从城堡的大火里被救出的家具和艺术品。只有中间有一块空地。讲坛旁边的角落里堆放着《受难日》和《最后的审判》等名作,在司开特的灵堂后他看到了他父亲床头的羽毛团和绿色的床单,交叉地堆放在枕头上,被丢到了一旁。然而这些只让他对父亲产生了恐惧感。他只觉得父亲是上帝派来看管他的,而没有血脉亲情,他一直认为父亲就是老国王,他也一直这么称呼父亲。他一直在看着那些寻常的物件,最终视线落在了最靠近自己的柱子上挂着的一件戎装上。
他以孩子般的热情爱过的老师诺登·诺科鹏就长眠于此。他想起以前冬天也得一大早起来学习,学做四则运算,用剪刀剪掉蜡烛的芯,诺登会给他讲古希腊和罗马英雄人物的故事。自老国王死后,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梦里。他不能显出快乐的样子,只能表现得很悲痛,同时他也看到了很多人在偷偷地逗弄他,一会儿扮个鬼脸,一会儿吐下舌头。就连主教这时候也已经擦干了眼泪,请求国王不要过于悲痛,要放松自己。主教肃穆的面容有时能打动国王,让国王的双眼也涌上眼泪,但国王孩童的内心深处却生出了一点点胜利的快感。他之前害怕和回避的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女人,他突然发现她们地位低下,对他唯唯诺诺。有时候,她们紧张地坐在桌子旁,他顽皮地把水果种子扔到她们脸上,她们马上大笑着离开,围在太后周围坐下。城堡的火灾尽管对他而言既危险又奇特,那一天他兴奋而好奇,将这些都看在眼里,那甚至成为了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尽管他自己不敢真的这样承认,别人的惊恐和他祖母的晕厥只让那一天更为奇特。现在所有过去的生活都过去了,老国王死了,他的所有都变成了灰烬。所有新鲜的,瑞典所期待的,都和他一样正熊熊燃烧,他才十四岁,寂寥地坐在那里。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诺登就站在讲坛上牧师后边,在说那些话。牧师摇了摇铃,示意听众们注意。然后他在所有人面前急切地严肃地,甚至可以说威严地对国王说话。他要求国王,以上帝的名义,不要沉溺于浮华和小人的谄媚之中,而是要无私地献身给慷慨的瑞典人民,那样,在百年之后,他闭上了眼睛,会有很多人哀悼他,他也可能进入天国。
这些恳切的话语回荡在教堂之中,年轻的国王感觉到喉头一阵哽咽,他想要再次想想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但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着他正直的孩子的心灵,他低着头坐在那里。
他乘着马车回到卡尔伯格堡的时候才觉得轻松了不少,然后他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寝宫里,太后三番两次邀他下来吃饭他都没来。
他却走到寝宫外面的房间里,这里放着他学习所用的书,现在他看这些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已经喜欢上了研究创造,也迷上了科学,他开始鄙视书,像一个厌倦了生活的吟游诗人一样。最上边那些地理学著作,他拿过来翻了一两页就丢到了一旁。然后他猛地抽出了放在最下边的一本书,拿着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本书的卷角已经破损了,整本书都破破烂烂的,目录只剩了几页他小时候就会背诵的晚祷词。很多词句他都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看到那些文字,他只需看两三遍就能回忆起来。
晚上他只喝了一杯啤酒,然后侍卫们就开始给他脱衣服了。他发了点不算过分的脾气,侍卫们只觉得他应该是累了,他们从他整齐的棕黑色的有点微卷的头发上取下发套,他穿着衬衣爬上了大床,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儿。
宠物狗蓬佩爬到他脚上,床脚下有一个装满了水的银盆,里边点着一支蜡烛。年轻的国王怕黑,因此对外的房门总是打开的,他的看护或玩儿伴会在那里过夜。然而,今晚国王却下令从今以后那张门要关上。听到这话,侍卫们才开始注意到国王的精神不太好,他们变得有些不安,并暗自猜测其中缘由。
“啊呀!”老哈孔抱怨道,自他父亲时开始,他就一直是国王忠诚的侍者,他也一直把年轻的国王当孩子一样看待,“那是为什么呀?”“就按我说的做吧。”国王答道,“从明晚开始,晚上也不必点灯了。”
侍卫们鞠了一躬,然后从寝宫离开了,但哈孔关上门之后,坐在了外边的门槛上。一名叫赫尔特曼的侍卫也留下来站在一旁。他们听到国王转身过去躺倒在床单上,哈孔最后往锁孔里一瞧,在夜晚的微光里,他看到小主人正笔挺地坐在床上。
夜风呼啸,刮过城堡的露台和卡尔伯格堡的菩提树,但城堡的寝宫内却异常宁静。然而令哈孔奇怪的是,他能够听到一点点低低的说话声,甚至是几个词。他开始细心倾听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国王用不太高的声调背诵幼年时自己学会的祈祷词。“教我控制自己,不要因谄媚奉承变得傲慢而自我,得罪了我的上帝和子民。”
老哈孔双膝并拢,为这段祈祷词而鼓掌,在这宁静得只有风声的夜晚,他还听到国王不断在祈祷。
“尽管我是国王的儿子,也是一个强盛的王国世袭的君主,我还是谦逊地认为我所拥有的这些是神特殊的恩典和祝福,正因如此我必须遵循基督教的礼仪,那样我才有能力去完成这么伟大的使命。万能的主啊,您掌握着君王的生死,叫我遵循您的命令,那样我才不会毁了自己和那些滥用您赋予我的权力的人。以圣灵的名义,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