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家理发店,里面还有台球厅。那个套着衬衫袖子的人可能就是老板德尔·斯纳弗林,他正在给一个长着硕大喉结的男人刮胡子。
纳特·希克斯裁缝店,就在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是一栋一层建筑,门前挂着一幅时装图样:几个长得和草耙一样的人,穿着跟钢板一样硬的衣服。
在街道的另一边是一座阴森森的红砖砌成的天主教堂,大门被涂成了黄色。
邮局设在一个发了霉的房间里,仅仅是用玻璃和黄铜把它和后半个房间隔断开来,那里以前可能是个商店。一个倾斜的写字台靠在磨得发黑的墙壁上,上面胡乱放着邮局通告和征兵告示。
小学校舍的地上铺上了煤渣,墙是黄砖砌成的,看上去非常的潮湿。
州立银行外面的木板都涂上了灰墁。
国立农业银行,是一座爱奥尼亚神庙样式的大理石建筑,看上去非常的纯洁、高雅、幽静。一块铜牌上写着“埃兹拉·斯托博迪总经理”。
小镇上还有十多个类似的商店和机构。
在这些建筑后面,或者在它们之间,还有许多房子,既有简陋的小屋,也有宽敞、舒适的大房子,那象征着富足却了无情趣的生活。
除了那座爱奥尼亚神庙样式的银行,整个小镇没有一座建筑能让卡罗尔看上眼;这足以说明,在格菲尔草原镇发展的五十年里,该镇公民主动察觉到必须改变一下这些普普通通的房子让家乡变得更美好更吸引人,以此目的来建造的建筑不超过十几座。
卡罗尔心里很不高兴,不仅是因为镇上的房子表现出的毫不夸张的丑陋和呆板乏味让她难以忍受,最主要的是因为它们毫无计划可言,临时的建筑杂乱成堆,还有那些褪了色的让人看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的颜色。街上到处竖着电灯线杆、电话线杆,还乱放着汽车油泵和一箱箱货物。自己盖房子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有一个一层小平房夹在沿街店铺之中,它一侧是由两层砖砌店铺组成的一大片新“街区”,另一侧是用耐火砖修建的“奥弗兰”车行,现在这里开了一家女士帽店。白色的农业银行被一家耀眼的黄色砖楼杂货店挤到后面去了。有一家店铺的屋檐好像是用镀锌铁板铺起来的,看上去就像打了个补丁;临近房子的屋顶则是由砖头组成的一垛垛锥体和用红砂岩砌成的角锥体的屋顶。
卡罗尔从大街逃回了家。
她一直认为,只要这镇上的人足够好相处,别的她都无所谓。但是她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商店前面游手好闲,一只脏手还一直抓着遮阳棚的绳索;一个中年男子一直盯着别的女人看,好像已经厌倦了平淡无聊的婚姻;一个老农身子骨很硬朗,但是全身脏兮兮的,他的脸就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这几个男人,至少有三天没刮过胡子了。
“就算他们没法在这个大草原上建设一个宫殿,但至少没什么东西阻碍他们买个刮胡刀片吧?”卡罗尔感到非常的愤怒。
她一直做着思想斗争:“肯定是我想错了,大家在这里过得很好啊。这个地方总不会时时刻刻都是我看到的丑陋的一面。肯定是我的想法有问题,但是现在我还看不出来。我不会让这种思想一直伴随着我的。”
由于太担心,她像疯了一样地回到家里;这时,她发现肯尼科特正在等着她,高兴地问她:“出去散步了吗?怎么样,喜欢格菲尔草原镇吗?那片大草地和树林很好吧?”她自我保护性地回了一句:“这个地方真有意思。”她以前很少这样的。
三
卡罗尔搭乘的那列火车同样把比阿·索伦森小姐送到了格菲尔草原镇。
爱笑的比阿小姐身体健壮,皮肤晒得黝黑,她已经厌倦了庄稼活儿。她非常渴望城市的生活,一想起来就感觉很兴奋,为了享受一下这样的生活,她作了一个决定,就是“去格菲尔草原镇当女佣”。她心满意足地拖着硬纸板行李箱走出火车站,去找她的表姐蒂娜·玛姆奎斯特。她的表姐是卢克·道森太太府上的女管家。
“好吧,你还是到镇上来了。”蒂娜说。
“是啊,我想找份工作。”比阿回答道。
“哦……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有啊,吉姆·雅各布森。”
“太好了,见到你真高兴。你干一星期活儿想要多少工钱?”
“六美元。”
“这里没人会出那个价钱的。不过别急!肯尼科特大夫刚刚从城市娶回一位小姐,说不定她会雇用你,给你那么多钱。你先去外面逛一逛吧。”
“好的。”比阿说。
这真是太巧了,卡罗尔·肯尼科特和比阿·索伦森在同一个时间逛了这条大街。
比阿从来没有到过比斯坎迪亚·克罗辛更大的市镇了,那个市镇也仅仅只有六七十个居民。
当她沿着大街往前走的时候,她就在冥想,竟然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那么多的人,真是不敢想象。我的天哪!要是和这些人混熟了,那恐怕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吧。你看他们也穿得这么漂亮!那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粉红色衬衫上还别着一颗宝石呢,这和穿着褪了色的蓝斜纹布工作服的乡巴佬截然不同。那位漂亮的女士穿着连衣裙真好看(不过那件衣服肯定很难洗)。还有这么多的商店!
斯坎迪亚·克罗辛一共只有三家铺子,哪像这里的商店处处都有,整整占了四个街区呢!
时装商店竟然有四个谷仓那么大,我的天哪!一个人走进去,就会有七八个店员盯着你,这真是太吓人了。穿着男装的模特就和真人似的。来到阿克塞尔·埃格商店,就和到了家一样,里面有很多瑞典人和挪威人,别在硬纸卡上的纽扣比红宝石还要漂亮。
那家药店里冷饮柜台真是太漂亮了,又大又长,全是大理石的;柜台上还挂着一盏大灯,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灯罩,几乎把所有颜色的彩色玻璃都嵌在上面了;那些冷饮龙头都是银制的,正好从灯的底座下面通出来!在冷饮柜台的后面有很多玻璃架子,还有很多瓶装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型饮料。要是能有人把我带到那里就好了!
有一家旅馆,非常的高,比奥斯卡·托尔福森新盖的红色谷仓还要高;一层压一层,总共有三层,你得使劲抬头往后仰才能看得到楼顶。旅馆里有一个看上去很神气的旅客,那个人一定经常往芝加哥跑吧。
哦,要知道这里的人可真是绝顶漂亮!刚刚有位小姐从身旁走过,看年纪应该和比阿差不多大吧;她穿了一套崭新的浅灰色衣服,脚上是一双黑色无带便鞋。她看上去也是在游览这个市镇,但是你没法了解她对这里是什么想法。比阿真想像她那样从容不迫,没有人敢来招惹她,那才是高雅大方啊!
一座路德教堂。这个镇上说不定还有动听的布道呢,星期天,是啊,每个星期天竟然有两次!
还有一家电影院!
那是一家正规的影院,而且专门放映电影。招牌上写着“每晚更换新片”。每晚都放电影啊!
在斯坎迪亚·克罗辛也有电影,但是每隔两个星期才放一次,而且索伦森一家人要开一个小时的车才能赶到那里——爸爸又那么吝啬,舍不得买辆“福特”车。可是在这里,任意一天晚上,她都可以戴上帽子,不到三分钟就能走到电影院,在那里你可以看到穿着晚礼服的可爱女士们,以及比尔·哈特,你可以看到任何东西。
他们怎么能有这么多商店呢?真厉害!这里有家商店是专门卖卷烟的,还有一家专门卖艺术品的商店,那里有绘画作品、花瓶之类的东西。哦,那个大花瓶做得真是太美了,看上去和天生的树干一模一样。
比阿站在大街和华盛顿路的拐角处,城市的喧嚣让她感到害怕。大街上竟然同时并行着五辆汽车——其中一辆车特别大,要买下它至少要花两千美元吧——有一辆公交车正在开往火车站,车里坐着五位衣着讲究的乘客;有一个男人正在张贴画着洗衣机的大红广告;珠宝店老板正在把放在真丝天鹅绒上的手镯、腕表和其他珍宝陈列出来。
要是每周有六美元的工钱那该多棒!就算两美元也行啊!只要能住在这里,就算干活儿一分钱也拿不到,那也值得啊。想一下,每到晚上,华灯初上——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灯,是电灯!可能还会有一位绅士般的朋友带你去看电影,给你买加香草饮料的草莓冰激凌!
比阿缓慢地走了回去。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蒂娜问。
“是的,我很喜欢这里。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待在这里。”比阿回答道。
四
为了欢迎卡罗尔的到来,在萨姆·克拉克新盖的房子里要举行一个派对,他这所房子可算是格菲尔草原镇上最大的房子之一。房子周围有非常干净的护墙板,形状是坚固的正方形,有一个小塔楼,还有一道带顶棚的大门廊。房子里面擦得闪亮,坚硬挺括,看了就让人心情愉悦,就像看到一架崭新的栎木竖式钢琴。
萨姆·克拉克慢慢走到门口,大声喊道:“欢迎你,年轻的太太!全镇的钥匙都交给你!”卡罗尔看着他,露出恳求的神色。
她看到他后面的过道和客厅里,坐了一大圈规规矩矩的客人,就好像是在参加葬礼一样。他们都拘谨地等在那里!他们等的就是卡罗尔啊!她本来想准备一番优美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感激之情,可现在一点儿勇气都没有了。她哀求萨姆说:“我可不敢面对他们!他们对我的期望太高了。只要有人咕哝一声,我就会被生吞了啊!”
“不要这么说,小妹妹,他们都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如果我不怕你的那位医生揍我的话!”
“但是——我还是不敢!我的右边全是他们的脸孔,前边也是他们的脸孔,他们都在看着我呢,他们对我充满了好奇!”
她觉得自己太激动了;她想,听了她这样的话的萨姆肯定觉得她是疯了。没想到萨姆却咯咯地笑起来,说:“那你干脆躲在我萨姆胳肢窝下面吧,要是谁敢一直盯着你看,我就把他赶出去!咱们进去吧!看我的吧——女士们的最爱,新郎官们的梦魇啊!”
他的胳膊环绕着她,把她领了进去,向里面的人大喊:“太太们,爷们儿们,新娘子来了!我就不把我们一一介绍一遍了,反正她也一下子记不住你们那些土里土气的名字,你们这个秘密法庭就散了吧!”
他们礼貌地偷偷笑着,但却仍旧一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直直地盯着新娘子。
为了今晚的聚会,卡罗尔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的发型非常的端庄:卷发往两边分开,短发低垂在额头,后面还盘着一条辫子。现在她就后悔了,不应该把头发叠得那么高。她穿着一件细麻纱的连衣裙,配着一条金色的腰带,方形的领口很低,别人几乎可以看到她的脖子和线条优美的肩膀。当大家齐刷刷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今天穿错衣服了。她真希望自己今天穿的是一件老处女的高领口衣服,但转念一想,她觉得要是围上在芝加哥买的那条鲜艳的砖红色围巾,一定会吓到他们的!
在萨姆的带领下,她围着客人走了一圈。她用呆板机械的声调说出几句措辞稳妥的话:
“哦,我相信我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里的,”还有“是的,我们在科罗拉多山区度过了很多美妙的日子,”还有“是啊,我在圣保罗住过几年。尤克里德·P.延克吗?不是,我不记得见过他,但是我确信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肯尼科特把她领到一边,小声对她说:“现在我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介绍给你。”
“你先告诉我一些他们的情况吧。”
“坐在那里的那对漂亮的夫妇就是哈里·海多克和他的太太胡安妮塔。哈里的父亲拥有时装公司的大部分股权,但却是哈里在实际经营这家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是很上进的。坐在他旁边的是药房老板,戴夫·戴尔——今天下午你已经见过他了——他可是一个打鸭子的好手。在他后面的那个高个子,叫杰克·埃尔德——你也可以叫他杰克逊·埃尔德——他拥有一家锯木厂,和明尼玛喜大旅馆,他在国立农业银行里也有相当多的股份。他和他的太太都很喜欢各种运动——他、萨姆和我就经常一块去打猎。那个老人就是卢克·道森,本镇的首富。挨着他坐的就是裁缝纳特·希克斯。”
“真的吗?是个裁缝?”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呢?或许我们这里有些落后,但是很民主,人人平等。我和纳特去打猎,就像我跟杰克·埃尔德去打猎一个样。”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在正式的社交场合,我从没见裁缝出现过。跟裁缝见面的时候,不用想你还欠他多少账,这多有意思啊。那么——要是让你跟一个理发师出去打猎,你也不会介意吧?”
“不,那也不一定,不过——我们也不必把民主理解成那个样子。再说,我和纳特已经认识好多年了,而且他是一个好射手——仅仅是这样子,明白了吗?纳特旁边坐着的是切斯特·达沙韦。他很爱说话,要是和你谈论起宗教、政治、书或者其他任何话题,他就会拉着你讲个没完。”
卡罗尔礼貌地凝视着达沙韦先生,对他很感兴趣,他皮肤黝黑,长着一个大嘴巴。“哦,我知道了!他是家具店老板!”她为自己能记起这个人感到非常高兴。
“是啊,他还开了一家殡仪馆呢。你以后肯定会喜欢他的,来跟他握握手吧。”
“哦,不,不!他不会——他不会亲自给尸体抹香料防腐吧——不是亲自做吧?我可不敢和一个殡仪馆老板握手!”
“为什么不可以呢?要是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刚做完需要剖开肚子的手术,你过去跟他握手,你肯定会感到很骄傲吧。”
卡罗尔竭力表现出作为一个成熟女性应有的镇静,就像今天下午表现的一样。“对,你说得对。我想——哦,亲爱的,你知道吗?你喜欢的那些人,我也很喜欢啊。看人就要看他们的本质。”
“嗯,不要忘了,看人的时候也要注意别人是怎么评价他们的!他们都很有一套的。你知道珀西·布雷斯纳汉就是这个地方的人吗?是这儿土生土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