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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布雷斯纳汉?”

“是的——你知道的——他是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维尔维特汽车公司的总裁——造维尔维特十二型汽车——那是英格兰最大的汽车工厂。”

“我好像听说过他。”

“你肯定听说过他。他早就是百万富翁了!珀西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回来钓黑鲈鱼,他说只要能从工作上脱身,他就更愿住在乡下,不愿住在波士顿或纽约那样的大城市。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和殡仪馆老板切斯特交往。”

“好了,别说了!我会——我会喜欢所有的人的!我会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的!”

萨姆领着她去见道森夫妇。

卢克·道森,是一名抵押贷款的出资人,北方大片土地的所有者,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今天穿了一件柔软的没有熨烫过的灰色衣服,乳白色的脸上,两只眼睛往外鼓着。他的太太脸颊和头发都很苍白,声音微弱,行动迟缓。她穿了一件昂贵的绿袍子,胸前有饰带,还垂着珠子串成的流苏,后背纽扣中间有很大的空隙,给人的感觉就像这是她买来的二手衣服,怕原主人看见一样。他们都很害羞。恰恰是督学乔治·埃德温·莫特“教授”显得很大方,他皮肤黝黑,像一位中国清朝官吏,握住卡罗尔的手,欢迎她的到来。

道森夫妇和莫特先生说完“很高兴见到你”之后,就没什么话说了,但双方还得继续,于是他们的对话就变得很机械无趣。

“你喜欢格菲尔草原镇吗?”道森太太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啜泣。

“哦,我相信我在这里一定会过得非常开心的。”

“这里的乡亲都很好。”道森太太没什么话说了就给莫特先生使了个眼色,寻求社交应酬方面的帮助。于是莫特先生就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我们这里的人可都是很出色的。我不喜欢那几个来我们这里安度晚年的退休农场主,尤其是那几个德国人。他们拒绝缴纳教育税,他们不想花一分钱。但其他人还是很有素质的。你知道珀西·布雷斯纳汉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吗?他以前就在那栋古老的建筑上过学!”

“我听说的确是这样的。”

“是啊,他现在就是一个汽车大王啊。他上次回来的时候,我还和他一起去钓过鱼呢。”

道森夫妇和莫特先生双脚都很疲惫,身体也不由得摇摆起来,从朝着卡罗尔微笑的脸上就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倦意。但是她还是接着说下去:“莫特先生,请您告诉我:您尝试过针对新的教育体系的试验吗?对现代幼儿园教育法或者加里教育法?”

“哦,那些东西啊。想成为改革家的人,大多数只不过是在寻求一个好名声罢了。我崇尚的是手工训练,但是不管那些爱标新立异的人提出什么新的提议,我始终认为要建设完善的美国教育体制,拉丁文和数学这两门课是必不可少的——天知道他们想要干些什么——我猜说不定就是让学生们上上针织课,练习一下抖耳朵。”

听着这位大学者的讲话,道森夫妇微笑着表达他们的敬佩之情。卡罗尔则在等着肯尼科特把她救出去,派对上剩下的人就只知道等着看热闹。

哈里·海多克和久恩尼塔·海多克,还有丽塔·西蒙斯和特里·古尔德大夫——他们是格菲尔草原镇最年轻时髦的男女。卡罗尔被领着去见他们。久恩尼塔·海多克咯咯笑着向她招手,友好大声地喊道:“你能来到我们这里真是太好了!我们以后还会搞一些聚会的,比如跳舞啊,还有很多其他的。你一定要加入我们‘芳华俱乐部’。我们会聚在一起打桥牌,每月还会有一次晚餐会。你肯定会打桥牌,是吧?”

“不,不,我不会。”

“真的吗?在圣保罗的人,不会玩那个吗?”

“我一向就是个书呆子啊。”

“我们会教你的。打桥牌可是人生一大乐趣。”久恩尼塔变得有点盛气凌人,刚刚看到卡罗尔的金色腰带的时候,她还羡慕不已呢,现在却看也不看了,甚至有点瞧不起。

哈里·海多克很有礼貌地说:“你觉得你会喜欢上我们这个古老的乡镇吗?”

“我相信将来我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这里的人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些了不起的实干家。当然,以前我有很多机会可以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但是我更喜欢在这里。这个小镇可是出过伟大人物的,你知道珀西·布雷斯纳汉就是我们这儿的吗?”

卡罗尔意识到,刚刚泄露了自己不会打桥牌的事,这明显削弱了她在这场生存竞争中的地位。她此时非常紧张,急于恢复自己的地位,于是转过身同特里·古尔德大夫攀谈起来,这个年轻人很喜欢打弹子球,与她丈夫势均力敌。她一边媚惑地看着他,一边侃侃而谈:“我也要学打桥牌。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到户外去玩。我们为什么不举行一个划船派对呢?还可以去钓鱼,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最后还可以来个野餐?”

“那真是太棒了!”古尔德大夫赞同地说。这时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卡罗尔雪白光滑的肩膀。

“你喜欢钓鱼吗?钓鱼可是我的最爱。我教你打桥牌吧,和打别的牌一样好学。”

“我以前很擅长打比奇克纸牌。”

她知道比奇克是一种纸牌游戏或者其他的什么游戏。说不定还是轮盘赌。但是这个谎话还算成功。久恩尼塔那张泛着红晕漂亮的长脸露出怀疑的神色。哈里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谦虚地说:“比奇克?那好像是一种很大的赌博游戏,是吧?”

这时卡罗尔身边又来了几个人加入他们的讨论。她抓住机会大发议论。她开始大笑,说起话来也很轻佻,但是仍然给人很柔弱的感觉。她不是很会分辨他们的眼色。他们好像是剧场里模糊的观众,她正在给他们表演一出喜剧,剧名就是“肯尼科特大夫的小巧新娘”。

“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有许多著名的开阔的场地。我以后看报纸一定只看体育专栏。前一阵儿在科罗拉多旅行的时候,威尔让我的思想发生了转变。有很多胆小如鼠的游客不敢离开缆车一步,但是我决心成为安妮·奥克利,荒凉西部的女吸血鬼,因此我买了一条非常火辣的裙子,这样才能在长老会艾奥维学校全体女教师的注视下露出我迷人的小腿。我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就像一头身手敏捷的小羚羊。还有——或许你们认为肯尼科特大夫就是一个好猎手了,但是你们应该看看,我敢叫他把衣服脱得只剩内衣,然后到冰冷的山区小溪里游泳。”

她知道他们正在细想这些让人吃惊的事情,但至少久恩尼塔·海多克还一直在称赞她,于是,卡罗尔继续炫耀:

“我想我会毁了这位令人尊敬的威尔医生的——古尔德大夫,他是位好医生吗?”

这位肯尼科特的竞争对手,一听到这种有损医德的言论,停顿了几秒,然后又恢复了原有的社交礼貌。“肯尼科特太太,就让我告诉你吧。”他朝肯尼科特笑了一下,像是在暗示: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在开玩笑,并不是要和医务界的同行抢生意。“镇上有些人说,就诊断和开药方来说,肯尼科特大夫还是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是让我悄悄告诉你吧——但是,为了上帝,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和你说的话——除了切掉左耳朵或者心电图机发生了歪斜,别的更严重的事情,千万不要去找他,他是帮不上你的。”

除了肯尼科特,没人懂得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但是他们依旧放声大笑。这时,萨姆·克拉克的派对沉浸在一片柠檬色的氛围之中,锦缎嵌板闪闪发光,香槟酒、薄纱窗帘和支形水晶吊灯散发迷人光彩,还有一些爱玩的妇人。卡罗尔注意到,乔治·埃德温·莫特和脸色苍白的道森夫妇还没有为她着迷。从他们的表情看来,好像正在犹豫是否要赞同这番言论。卡罗尔就把注意全放在了他们的身上:

“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我是万万不敢和他一起去科罗拉多的!他就是道森先生!我相信他可是能一下把别人的心思看透的!有人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太可怕了!”

“哈哈哈!”大家集体鼓掌叫好。道森先生乐得心满意足。别人经常议论他——有人说他放高利贷、他心胸狭隘、他是个吝啬鬼、他谨小慎微——但是还没人说他这么会挑逗女人。

“他太坏了,是吧,道森太太?你不会把他锁起来吧?”

“哦,不会的,但是或许锁起来更好。”道森太太回答道,她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卡罗尔一直说了十五分钟的话。她宣称自己要筹划一出音乐喜剧,比起牛排,她更喜欢吃咖啡冻糕。她希望肯尼科特大夫永远不要丧失向漂亮女人献殷勤的本领,她还有一双金色长筒丝袜。他们都张大嘴巴希望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就此打住说不下去了。她退到萨姆·克拉克硕大身躯后面椅子上,坐了下来。参加派对的所有人的脸上的笑纹都没了,露出严肃的神情,他们站在那里,希望有人能出来再把大家逗乐,但看上去已经毫无希望了。

卡罗尔仔细听着。她发现格菲尔草原镇上的人都不擅长说话逗乐。即使是在这个派对上,这里有最时髦的青年男女,有喜爱打猎的乡绅们,有值得敬重的知识分子,还有生活富足的金融界人士,就算他们高兴起来,也像死尸一样端坐着。

久恩尼塔·海多克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但说的全是小镇居民的生活琐事:有人谣传雷米埃·伍瑟斯庞打算买一双灰色带扣子的漆皮鞋;钱普·佩里得风湿病了;盖伊·波洛克的流行感冒怎样怎样了;还有吉姆·豪兰患痴呆了,竟然把他家门口的篱笆都给涂成鲑鱼肉那样的橙红色啦。

萨姆·克拉克和卡罗尔谈论的都是关于汽车的话题,但是他没有忘记作为东道主应尽的职责。当他嗡嗡说话的时候,眉毛总是忽上忽下的。他打断自己的话,“要让大家活跃起来啊。”他有点担心地问他的太太:“你觉不觉得我要活跃一下气氛?”他挤到客厅的中央,大声嚷道:“乡亲们,来几个精彩的表演吧。”

“好的,快点啊!”久恩尼塔·海多克尖叫起来。

“喂,戴夫,给大家表演一个‘挪威人捉母鸡’的绝活吧。”

“太好了,那个节目很精彩啊,快点啊,戴夫!”切斯特·达沙韦也欢呼道。

戴夫·戴尔先生就表演了。

所有的宾客的嘴唇都在微微动着,随时准备点到自己表演节目。

“埃拉,过来为我们朗诵一下那首《我昔日的情人》吧。”萨姆点名提出要求。

埃拉·斯托博迪小姐是艾奥尼克银行总裁的女儿,现在还没出嫁,是个老姑娘了。她干瘪的双手相互抓了抓,不好意思地说:“哦,你们肯定不想再听那种老节目了。”

“我敢打赌,大家都爱听啊!”萨姆坚持着说。

“今晚我的嗓子不太好。”

“啧啧啧!快点快点!”

萨姆大声向卡罗尔解释道:“埃拉可是我们的朗诵专家。她受过专业的训练。曾经在密尔沃基学习了一年的唱歌、演讲、戏剧艺术和速记。”

斯托博迪小姐朗诵起来。结束了《我昔日的情人》后,又应大家的要求,朗诵了一首特别乐观的诗,是关于微笑的价值的。

还有四个其他的节目:一个是关于犹太人的,一个是关于爱尔兰人的,一个是青少年的故事,还有一个是,纳特·希克斯模仿马克·安东尼在恺撒大帝葬礼上的演讲,模仿得很拙劣。

在这个冬天,卡罗尔不得不重复看着这些节目,戴夫捉母鸡七次,《我昔日的情人》九次,犹太人的故事和葬礼演讲各两次;但是现在她还是要假装自己对这些节目很感兴趣,因为她想做一个快乐的人,一个心地单纯的人。每次演完这些节目,她和大家一样失望,派对就会立即陷入昏睡的状态。

他们已经放弃了寻找其他的乐趣;大家只好开始聊天,就像是在自己的店里和家里一样自然。

那天晚上,他们照例把男女分开。卡罗尔被男宾们撇下,和一群妇女待在一起,她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孩子、疾病和厨师——这大概就是她们的行话吧。卡罗尔心里有些不满。她记得以前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妇人,在客厅里和一群聪明的男人展开唇枪舌剑。一想到那些男人们正躲在钢琴和留声机之间的角落里谈论事情,她的沮丧就被消除了不少。他们能够超越主妇们的家庭琐事,谈论些抽象的问题和世界大事吗?

她礼貌地看了道森太太一眼,叽叽喳喳地说:“我的丈夫怎么能撇下我呢!我要过去揪他的耳朵。”她起身以少女的姿态鞠了一躬。她一直都多愁善感,所以养成了自私和孤芳自赏的秉性。她骄傲地走到房间里,坐在肯尼科特的椅子扶手上,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和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