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
“今天晚上克拉克夫妇邀请了几个朋友到他家里,想见见我们。”肯尼科特边打开手提包边说。
“哦,他们真是太好了!”
“你看吧,我早就说过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可是天底下最老实正直的人了。嗯,卡丽——你介意我先到诊所里待上一个小时吗?我就是去看看那里什么情况。”
“不要这么说,我当然不介意。我知道你恨不得马上就开始工作呢。”
“你真的不介意吗?”
“一点也不介意啊。快走吧,我会把提包收拾好的。”
肯尼科特获得准许,立马就跑了出去,去忙男人的事业了,但是动作如此之快,使得这位提倡婚姻自由的卡罗尔也不禁感到失望。她凝视着他们的卧室,阴郁沉闷向她袭来,整个房间呈现出一个奇怪的“L”形:一张黑色的胡桃木床,床头板上雕刻着苹果和有斑点的梨;一个仿枫木的衣柜,上面很怪异地铺着一块像墓碑的大理石板,几个粉红色的香水瓶和一个四周有花边的针织垫子放在上面;还有一个普通的松木脸盆架和一个饰有花环的水罐和碗。整个房间充满了马鬃、长毛绒和花露水的气味。
“人怎么能在这些东西中间生活下去呢?”她不禁抖了一下。她看到那些家具就像是看到周围坐了一圈老态龙钟的法官,把她判了死刑,刑罚就是窒息而亡。摇摇晃晃的锦缎椅子吱嘎作响,好像在说:“憋死她——憋死她——让她死了吧!”破亚麻布散发的气味就和坟墓发出的气味差不多。她独自待在这所房子里,对周围的一切还是很陌生,死气沉沉、备受压抑的思绪笼罩着她。“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这里!”她喘着粗气说。“为什么我会——”
她记得,是肯尼科特的母亲,把这些老古董从拉克–基–迈特的老家带来的。“算了,别想了!其实它们还是满舒适的。它们——还算舒适。除了——哦,这些东西太可怕了!我们要立即换掉才好。”
接着,她又想到:“当然,他不得不去诊所看看情况——”
她以整理的借口让自己忙了起来,不去胡思乱想。她的那个印花布衬里、配有银锁的手提包在圣保罗的时候是那么惹人喜爱,现在竟成了毫无用处的奢侈品。她的那件薄薄的镶着花边的黑色无袖紧身雪纺衬衫也是很漂亮的,但要是在这里穿,难免会让人觉得轻佻,那张规规矩矩的床也会对它感到恶心。她赶紧把它扔到衣柜抽屉里,藏到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下面。
她还是放弃了整理衣物。走到窗前,用一种纯粹的文学化的思想来欣赏小镇的迷人之处——蜀葵、小路和面色红润的村民。可是她看到的却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另一面——一堵刷成红褐色普通墙壁,周围还装着护墙板;教堂后面有一堆灰;一个没有上过漆的马厩;一条“福特”送货车被卡在小巷。这就是在她闺房下面的风景;以后天天能看到这些——
“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今天下午我是太紧张了吗?难道是我病了?……天哪,我希望这不是真的!至少现在不是这样!人们都喜欢说谎!书上的故事也不能信!他们一说到新娘那样的事情,总是先一阵脸红,然后感觉骄傲和兴奋,但是——我不喜欢这样!我会被吓死的!那一天迟早会来的,但是——亲爱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求您现在千万不要让那样的事情发生!那些满脸胡子,无所事事的老头只知道要求我们生儿育女。不然让他们来试试!……我希望现在不是这样的!现在绝对不行!至少要等到我不讨厌那堆灰了才行!……我不能再想了。我感觉自己要疯了。我要出去走走,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去了解一下将来我要征服的目标!”
她从家里逃了出去。
她认真观察着每一个混凝土十字路口,每一根拴牲畜的杆子,每一把清除落叶的耙子;她全神贯注地研究每一所房子。她思考着这些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半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哪家主人会邀请她共进晚餐呢。从她身边走过的这些人,现在毫不相关,以后或许会变成好朋友呢,或许也会变成让她畏惧的敌人,这些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这时她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商业区,看到一个穿着羊驼呢外套的宽肩膀的杂货店老板,正在俯身整理店前斜面售货台上的苹果和芹菜。她思考着以后会有机会同他讲话吗?如果她停下来对他说:“我是肯尼科特太太。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坦白地对你说,把一大堆破南瓜摆在橱窗里实在是不好看。”到时,他又会作何反应呢?
(杂货店老板叫弗雷德里克·F.卢德尔梅耶,他的店正好位于大街和林肯路的拐角处。卡罗尔认为只是自己在观察别人,那真是大错特错,这和在城里可是截然不同的。她认为自己这样逛大街,别人是不会注意到的;其实当她刚刚走过这里的时候,卢德尔梅耶先生就跑到店里,咳嗽着对他的店员说:“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沿着大街走了过去。我打赌她肯定是肯尼科特大夫的新娘子,她长得真好看,腿也很美,但是她穿着一件很平常的糟糕衣服,一点也不时髦,我好奇她以后来我们这儿会不会付现钱,我打赌她去光顾豪兰·古尔德商号的次数肯定比来我们这里的多。喂,你这是怎么弄的燕麦粥海报啊?”)
二
走了三十二分钟,卡罗尔就把整个小镇逛遍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现在她正站在大街和华盛顿路的交叉路口,失望涌上心头。
大街两旁是些两层的砖砌的商店和一层半高的木头住宅,两条混凝土路之间是一大片烂泥地,大街上的“福特”汽车和运木材的货车乱作一团,这种小地方是不会引起卡罗尔的兴趣的。每条街道的两侧都有直直的、宽宽的、可以看到大草原的豁口。她深深感到这片土地的巨大、空旷。在大街的北端,几排房子以外的农田里,有一架大风车的铁骨架,看上去和死牛肋骨没什么区别。她想,当北方寒冬来临的时候,这些一点保护设施都没有的房子肯定会蜷缩在一起,它们怎么能够抵御从大荒原上疾驰而来的风暴呢。那些褐色的房子又小又脆弱,也就只配给麻雀做窝,怎么能做给人们带来欢颜笑语温暖的家呢。
她安慰自己这街上的落叶也是很壮观的啊。枫叶是橘红色的,一堆堆树莓颜色的东西是橡树叶。这一片片草地倾注了园丁不少的心血。但是这种想法又怎么会持久呢。那些树木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片稀疏的林地。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能供人欣赏的公园。况且格菲尔草原镇根本就不是本县的首府,而是瓦卡明,这里不可能有县法院和它周围的景致。
明尼玛喜大旅馆是格菲尔草原镇最好的建筑了,这里欢迎四方来客,并给他们留下小镇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的印象。卡罗尔透过满是苍蝇屎的旅馆玻璃窗往里瞧着。明尼玛喜大旅馆是个破旧的高高的建筑,但是质量却很一般,由三层楼高的黄色条纹木板盖成,每个墙角都覆盖着沙色松木板,装饰板被石头代替。旅馆办公室里,卡罗尔可以看到一条条脏乎乎的地板,地板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排像得了佝偻病的椅子,两个椅子之间摆着一只黄铜痰盂,还有一张写字桌,桌上玻璃板下面压着用珍珠母字母制成的广告。再远一点,是餐厅,里面有一堆污渍斑斑的桌布和番茄沙司瓶子。
她再也不想多看这个明尼玛喜大旅馆一眼。
这时一个男人打着哈欠从戴尔的杂货店出来走向旅馆,他穿着一件无卷边袖头的衬衫,一个粉红色臂章套在胳膊上,戴着亚麻布硬领,但是没有系领带。他靠着墙浑身抓了一会儿,就开始叹气,然后同一个斜靠在椅子上的男人无聊地闲扯。一辆木材火车吱吱嘎嘎地开过大街,它长长的绿色车厢装满了大捆大捆扎篱笆用的带刺铁丝网。一辆“福特”汽车正在倒车,发出巨大声响,好像车子要裂成几块一样,然后又恢复正常,呜呜开走了。从希腊人开的糖果店里传出花生烘烤器的啪啪声响,油炸花生的香味弥漫开来。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能显示生命的迹象。
卡罗尔想跑,想逃离这个正在慢慢融入她的生活的大草原,她想寻求城市的庇护。她曾经想要创造一个美丽乡镇的梦想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可笑。每一道灰灰的墙壁都渗透出一种令人生畏的气息,她没有能力克服这一切。
她在大街上徘徊,从这边走去,又从那边走回来,仔细望着道路的交叉口。这是她自己的大街观光旅行。短短十分钟,她看到的不仅是被称为格菲尔草原镇的心脏地带的地区,还是从阿尔巴尼一直到圣迪戈的千千万万个市镇的缩影。
拐角的建筑是戴尔的杂货店,这个房子盖得很整齐,但是由于是用人造石块砌成的,看上去缺少真实感。店里有一个油腻腻的大理石冷饮柜,还有一盏电灯,灯罩上有红色、绿色和黄色的装饰,投下的阴影也是五颜六色的。一堆堆牙刷、梳子和刮脸用的肥皂乱放着。货架上摆放着装肥皂的纸盒、小孩玩的吊环、花卉种子和黄色包装的专利药品,有的是专治“肺痨”的,有的是治“妇科病”的,还有鸦片和酒精的有毒混合剂,她丈夫开给病人的药方就是在这里配制。
二楼的窗户底下挂着一块黑底金字招牌,“W.P.肯尼科特医生,主治内科”。
有一家非常小的木头结构电影院叫作“玫瑰宫电影院”。从外面的平板广告画,人们就可以知道正在上映的电影是《恋爱中的胖子》。
豪兰·古尔德杂货店。展示橱窗里摆着一大堆黑乎乎的熟透了的香蕉和莴苣,一只猫正趴在上面睡觉。货架上的红色绉纸已经褪色,有的地方已经被撕破了,还沾着一圈圈污渍。二楼的外墙上挂着各会社的牌子——派西亚斯骑士团、麦卡比学会、林业商会和共济会。
达尔·奥里森肉铺飘荡着一股血腥味儿。
一家珠宝店里陈列着不少女士腕表,看上去是镀锡的。人行道边上摆着一座巨大的木头钟,但现在已经不走了。
一家苍蝇乱飞的小酒店门前挂着一块闪亮的金色搪瓷威士忌招牌,沿大街往下走还有几家小酒店。不新鲜的啤酒的气味从里面散发出来,同时还传出声音粗犷的洋泾滨德语或者萎靡之音——声音微弱无力,让人感觉颓废、不思进取——整个气氛很像是矿区劳工的宿营地,但还不及他们有活力。许多小酒店门前坐着一群农家妇女,等待着丈夫喝醉后一起回家。
有一家叫“烟馆”的香烟商店,里面挤满了年轻小伙子,他们正在掷骰子赌烟卷。货架上摆着许多杂志,以及印着穿条纹泳衣、忸怩作态的肥胖妓女的各式照片。
一家服装店,橱窗里展示了几双“血红色趾部凸起的牛皮鞋”。里面的模特脸上涂得就和死尸一样,崭新的衣服套上去,顿时就显得陈旧而没有光彩。
格菲尔草原镇最大的商店就是海多克·西蒙斯时装公司。商店一层的门面都是橱窗镶着铜边、闪闪发亮的大块玻璃;二楼铺着让人一看就心情愉悦的彩色花砖。有一个橱窗陈列着高级男装,还摆着带花凸纹布的领子,橘黄色领子上装饰着淡紫色雏菊图案。新鲜、干净和舒适的感觉油然而生。海多克·西蒙斯时装公司。海多克,她想起来了,她在火车站见过海多克一次;他叫哈里·海多克,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很活跃。现在她感觉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就像个圣人一样。他的商店竟然这么干净!
阿尔塞克·埃格百货商店,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农夫经常光顾那里。又窄又暗的橱窗里展示着一堆质地稀薄的纬缎、劣质的条纹棉布、专门为脚踝外凸的女士设计的帆布鞋、卡在撕破过的硬纸卡上的钢制纽扣和红色玻璃纽扣、一条棉毯子,以及摆在晒褪了色的女式衬衫上的花岗石纹煎锅。
萨姆·克拉克的五金商店就在前面,一看里面就是做五金生意的。有猎枪、搅乳器、一桶桶的钉子和样子漂亮、闪闪发光的屠刀。
切斯特·达沙韦家具店。摆着一长溜带皮坐垫的笨重的橡木摇椅,就像睡着了一样,氛围阴沉。
比利午餐馆。湿漉漉的盖着油布的柜台上摆着几个没有把手的厚厚的杯子,不时传来洋葱味儿和炸肥猪肉的油烟。门口,一个小伙子啧啧地吸着一根牙签。
还有一家货站,专门收购奶油和土豆,里面弥漫着牛奶厂的酸味儿。
“福特”车行和“别克”车行互相面对着,都是当地常见的一层砖砌水泥建筑。新车旧车都停在被油渍染黑了的混凝土地面上。周围还有一些轮胎广告。试验马达时,总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系统。板着脸的小伙子都穿着卡其工装裤。这是小镇上最富有生机活力的地方。
一个专门经营农具的大型货栈。里面堆满了绿色的路障和金黄色的轮子,还有车轴和阴沉的座椅,这些都是用于农业生产的土豆种植机、撒肥器、草料切割机、圆盘耙和各种各样耕犁的附件——卡罗尔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
一家饲料行,窗玻璃上粘了一层麸皮粉末而变得不透明,屋顶上还印着一幅专利药品的广告。
玛丽·埃伦·威尔克斯太太经营的艺术品商店俨然就是一座每天免费开放的基督教科学派图书馆,供人们探索艺术的美妙。最近这间小木板房刚刚涂上灰墁。房间里有一个稀奇古怪但是很精致的橱窗:里面有几个先是模仿树干、后来却变成镀了金黄色斑点的花瓶;一个标着“格菲尔草原镇欢迎您”的铝制烟灰缸;一本基督教科学派杂志;一个印着一小朵罂粟花的沙发靠垫,花上系着缎带,上面放着一束束颜色协调的绣花丝线。往店里面一瞥,还可以看到劣质画作和名画的复制品,但都印得很糟糕;货架上还有唱片和照相机胶卷、木制玩具;一个满脸焦虑的小妇人正坐在一张摇椅上,椅子上铺着褥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