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翊坤宫夺子(4)
就在聊起孩子的名字,说若是女孩子叫什么好时,稳婆说德嫔该生了,最大的痛苦也来临,再没有心思说这些话。就在岚琪全身心准备要接受生产的疼痛时,稳婆却向嬷嬷禀告了极糟糕的一件事,孩子恐怕要从脚落地,德嫔娘娘极有可能难产。
消息传到乾清宫,李总管吓得半死,可皇帝还在乾清门外御门听政,根本不可能去禀告,唯有一趟又一趟地去永和宫问消息,眼瞧着前头大臣们要散了,那边却还没有好消息过来。眨眼又过半个时辰,玄烨散了朝会,急匆匆往回赶,见了李总管第一句就问:“德嫔怎么样了?”
李总管腿软跪在地上说:“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消息,说德嫔娘娘难产,说孩子脚先落地。”
玄烨如遇五雷轰顶,当年赫舍里皇后难产,太子也是脚先落地,孩子呱呱坠地的一刻,赫舍里皇后香消玉殒。
“混账,为什么不来报?”玄烨疯了,转身就往永和宫走。前头急匆匆有李公公的徒弟跑来,扑在地上喘气如牛地说:“恭喜皇上,德嫔娘娘生了小阿哥,小阿哥……”
“岚琪呢?”玄烨却一把揪着那太监的领子,赤红了双眼问,“她怎么样了?”
李公公也上来推了一把说:“皇上问德嫔娘娘怎么样了。”
“奴、奴才不知……”话音未落就被玄烨摔在了地上,他大步流星直奔永和宫。到了承乾宫门前,贵妃刚好走出来,瞧见皇帝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直觉得心头重重一沉,本想去看看德嫔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苏麻喇嬷嬷才料理好小阿哥,听说皇帝驾到,吓得赶紧冲出来拦住,劝玄烨不能进去:“德嫔娘娘没事,太医说了只是累昏厥了,没有大出血也没有别的症状,是吃了大苦头累坏了。皇上不要担心,上苍庇佑着呢。”
听说岚琪没事,玄烨只觉浑身一软。
“皇上看看小阿哥吗?”苏麻喇嬷嬷见玄烨有些回不过神,知是心情起伏太大一时缓不过来,又心疼又感慨,引他进了正殿坐。
不多时就有乳母抱着小阿哥来,灰红的婴儿皮肤皱皱巴巴,眼睛紧紧闭着还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模样,倒是那鼻尖形似岚琪,嘟哝着的小嘴聚成一点,也不知像谁,玄烨终于笑了,问嬷嬷:“这孩子像岚琪多些?”
苏麻喇嬷嬷只是笑:“都像都像。”
他不敢多抱,怕伤了孩子,等乳母再接过去,就又问嬷嬷:“岚琪没事吗,她醒了没有?为什么不弄醒她,万一……”
“太医说德嫔娘娘本身底子好有力气,又吃得起苦,虽然太医和稳婆都吓得半死,但是娘娘她自己熬过来了。不过熬是熬过来了,可吃了很大的苦头,奴婢心疼坏了。”苏麻喇嬷嬷越说越动容,刚才瞧着岚琪拼尽全力的样子,早已不是前年初产时还拉着自己说想家里额娘的人了,平日里嘴甜性子软,瞧着终日乐呵呵温柔可爱的人,竟也有如此惊人的勇气和魄力,很坚定地对自己说,她一定能生下来。
“奴婢多嘴说一句,皇上莫要生气。”嬷嬷又支开边上的人,轻声对玄烨说,“皇上日后必然更加疼爱德嫔娘娘,可女人生孩子太伤元气,德嫔娘娘生完四阿哥半年就又有了六阿哥,虽说是娘娘身子好才有的福气,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皇上日后心疼娘娘时,多少小心一些。”
玄烨微微脸红,苏麻喇嬷嬷是自小照顾他的人,自然说得这些话,只是年轻的皇帝也难免会害羞,垂首憨憨一笑:“朕知道了。”
苏麻喇嬷嬷欣然,又提醒说:“皇上不赏赐些什么?还有小阿哥的名儿也该下旨了吧?您这里忙着,奴婢要去慈宁宫复命,太皇太后一定等着急了。”
玄烨这才想起祖母来,忙道:“朕再坐一会儿,瞧瞧她若醒了想隔着门说几句话,嬷嬷放心朕不会进去,一会儿也去慈宁宫给皇祖母道喜。”
苏麻喇嬷嬷很放心,又留下两个能干的宫女,出门走过承乾宫时,瞧见贵妃领着四阿哥正走出来,四阿哥摇摇晃晃走得很好了,苏麻喇嬷嬷上前行了礼,佟贵妃只笑:“太阳好,本宫领四阿哥出去走走晒太阳。”
苏麻喇嬷嬷听着,请贵妃和四阿哥先走,她立在原地瞧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下叹了叹,贵妃此刻若领着四阿哥去永和宫,皇上必然高兴,她为何非要高高在云端坐着,就是开口问自己一声永和宫怎么样了也好,明明相邻而居的人却这般置身事外,若是被皇帝看见,未必不寒心。
本大好的心情稍稍被影响,苏麻喇嬷嬷回慈宁宫复命。主仆俩几十年在一起,太皇太后瞧她一个眼神就知道还藏了什么心思,担心是岚琪不好他们瞒着自己,一再追问,苏麻喇嬷嬷才说:“奴婢是想佟贵妃,今天永和宫那么大的动静,荣嫔、惠嫔几位都派宫女来盯着,可贵妃娘娘就在边上住着,不闻不问也罢了,奴婢回来时瞧见她领着四阿哥去晒太阳,分明看着奴婢从永和宫出来的,也都不问一句。奴婢担心贵妃娘娘这样子早晚要惹得皇上不高兴,皇上心里至今恐怕都没放下,若是真闹出些什么来,辜负了德嫔娘娘好心,孩子被抢来抢去的,也没意思。”
太皇太后也不大高兴,但静静想了会儿,还是说:“玄烨的确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我信得过岚琪,她既然自己要把孩子送给贵妃,绝不会让皇帝再要回来,眼下太太平平也没什么不好,贵妃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总好过像从前那样瞎折腾。”
不多久外头已经有消息,说六阿哥赐名胤祚,而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亲贵老臣求见太皇太后,苏麻喇嬷嬷一律挡驾,把他们请去了乾清宫等皇帝,说皇上早不是儿皇帝了,不要什么事都来烦慈宁宫。
玄烨那儿也预备好了被朝臣问孩子名字的事,离了永和宫后也无暇来见祖母,径直去乾清宫与几位大臣关起门来说话。不消半天就压下了非议的风头,毕竟他不是先帝,他有东宫太子,这个“祚”字更多的意味还是福,至于另外一层意思,且看人心如何想,自然也有他和太皇太后对于皇位继承的顾虑。
而孩子有了名字时,虚弱的母亲还在昏睡中,岚琪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夕阳嫣红时,醒来浑身绵软无力,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剧痛后的身体仿佛又一次脱胎换骨,她呆呆看着窗前的环春,人家喊了她好几次,才终于醒过神,第一句便问:“孩子呢?”
她知道,自己难产,彼时的勇气和努力现在变得很模糊,几乎不记得到底有没有生下这个孩子,只记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自己就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眼下也不过是突然从黑暗里转回人间。
“小阿哥在摇篮里,睡得可好了。”环春侧过身,朝后指了指,“小阿哥很健康,主子放心,倒是您自己太虚弱了,要好好养养才行。”
岚琪让她拿靠垫来,将自己垫着坐起来,软绵绵的身体毫无力气,之后喝水喝药都拿不动一只碗,胜在精神好心情好,一直看着不远处的摇篮笑着,盼着孩子能醒,好抱过来让她瞧瞧。
可夜里六阿哥终于醒了哭闹吃奶时,他的额娘又昏睡过去,母子俩总不能好好见一面。幸好岚琪昏睡一天一夜后恢复得极好,第二天下午终于有力气把胤祚抱在了怀里,可这一抱,一直坚强的人突然落泪,恰好那会儿苏麻喇嬷嬷来,瞧见这光景就知道是想念四阿哥了。
乳母给喂了奶哄了睡,苏麻喇嬷嬷就让把摇篮放在床边好让德嫔随时看着。等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苏麻喇嬷嬷才安抚她:“好歹六阿哥能长久留在您身边,四阿哥也有贵妃娘娘全心全意地照顾,娘娘就不要伤心,月子里掉眼泪对眼睛不好。”
岚琪也只是一时动容,想起了生胤禛后的十二天,自己和孩子朝夕相处,想着胤禛吃过亲娘的奶,才忍不住落泪。并且这一次生胤祚,第二天了她仍旧没有奶水,也不晓得是不是头胎后回乳的药吃坏了,还是生产时太伤元气,连乳娘都说怕是难有,这个能养在身边的孩子,反而吃不上亲娘的奶,她才更难过,而这又是违了规矩的事,她还不能说出口。
苏麻喇嬷嬷又说:“娘娘好好养一两个月,等春暖花开,太皇太后年头上一直惦记园子里的花草,到时候陪着太皇太后去园子里住一阵,那里清静更宜休养身体。”
岚琪软软一笑:“留皇上在宫里?”
苏麻喇嬷嬷与她更少些顾忌,凑近了亲昵地说:“娘娘自然要伺候皇上,可这半年一年的,要小心些,为了长长久久身子好,何况这一次又是难产,不把身子养好了可不行。”
岚琪满面通红,怀孕时外头难听的话她也听得一两句,可她真的没有豁出去伺候玄烨,玄烨也比谁都疼惜她,怎么会要她挺着肚子和自己亲近。这大半年日子里她怀着孩子辛苦,玄烨忍耐也辛苦,但苏麻喇嬷嬷如今又要自己好好养身体,不由得心疼起玄烨,更有几分促狭的小心思,窝在苏麻喇嬷嬷怀里直傻笑。
只是她心里还有一件事终究不能完全理解,玄烨曾经的话也规避了最要紧的意思,这会儿和苏麻喇嬷嬷闲话许久后,岚琪还是忍不住问了。
苏麻喇嬷嬷听说问六阿哥名字的事,也知道德嫔这些年在皇帝的领引下看了许多书不会不懂这个字,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道:“奴婢原也不该说这些话,所以您听过了就忘了,别记在心里。”
岚琪懵懵懂懂地听着苏麻喇嬷嬷解释,才明白自己仍旧是太稚嫩,她怎么就想不到,毓庆宫里虽有太子,可他还是个孩子,哪怕将来长大,也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如果有一天太子没了,皇室传承就要选新人,而玄烨他……
“这些事不必您操心,您的责任是伺候好皇上和皇子,宫里有几位娘娘可把这些事儿揽在自己身上了,但那样一缠,该做好的事做不好,不该做的事也一塌糊涂,到头来只怕什么也落不着。”苏麻喇嬷嬷语重心长地嘱咐岚琪,“娘娘的心智要长,从前怎么过日子,将来也怎么过,同样的话奴婢也曾对其他人说过,可她们没绷住。您可要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天下的君主啊。”
岚琪使劲儿点头,她当初就是想到玄烨君主帝王的骄傲,才没有拒绝“胤祚”这个名字,如今嬷嬷一点拨,心里更是敞亮明白。一直以来太皇太后和玄烨的偏心恩宠她都照单全收,不是不谦卑更不是恃宠而骄,仅仅是不愿辜负人家的心意,她清清白白为何受不得,扭扭捏捏又要将呵护自己的人的心意置于何处?至于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她,她不在乎。
产后第三天,六阿哥洗三,旧年太皇太后还去看过小公主洗三,这回却没来永和宫,倒是太后抱着五阿哥来了,众妃嫔才敢来凑热闹。
五阿哥才两个月大,兄弟俩放在一处看着也没太大差别,太后很欢喜,与岚琪说:“他们是一般儿大的,比起其他兄弟一定更亲近,你可别总把六阿哥藏在永和宫里,让他们兄弟多在一起才好。”
“臣妾可小气了,将来太后若是偏心五阿哥,臣妾就不带六阿哥来玩。”岚琪嘻嘻笑着。太后责备说:“我把六阿哥也抱走,看你还小气不小气。”
娘儿俩说笑乐得不行,外头荣嫔、端嫔进来,说摆了席面太后也不过去吃,其他人都不敢动筷子。太后说她没胃口,看着俩孩子就饱了。荣嫔和端嫔哄了几句也不得法,岚琪央求她们替自己好好招呼其他人,这才退了出来。
出门端嫔却轻轻拉了荣嫔,低声问:“姐姐刚才瞧着俩孩子,心情似乎不好。”
“没什么不好,就是感慨。”荣嫔将胸前挂着的鸡血石串子扶端正,低着头说,“我一次次鬼门关过来,统共留下胤祉和荣宪,往后只怕也再没什么机会,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端嫔搀扶着她说:“姐姐已经是好福气了,我虽不该说这些话,但德嫔的福气太盛,不知她什么体格儿,也不知道能承受到几时,咱们俩这样的还是别想了,只怕一压下来,什么都没了。”
荣嫔点头说:“可不是这样,原就不是一样的人,她生来就该有富贵命。”
说话时惠嫔从前头过来,笑着说:“姐妹们都等急了,说你们去请太后,怎么自己也不来了,又让我来瞧瞧,都等着吃酒呢。”
“大白天吃酒,醉了出洋相怎么办?”
几人说说笑笑过去,不管如今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面上的客气总是有的。今日来贺六阿哥洗三,太皇太后赐的席面,惠嫔、荣嫔为首,其余贵人常在答应都来了不少。布贵人和戴答应一向是永和宫的座上宾,今日当然也在列,且戴答应有着身子更是金贵,而安贵人会来她们都没想到,上赶着来和戴答应套近乎,布贵人有心讽刺,被戴佳氏拦住了。
且说布贵人有段日子不待见戴佳氏,可人家安安分分有了身孕也没变模样,她本就是心软的人,再听岚琪劝说几句,也放下戒心愿意亲近。钟粹宫里终究是亲如一家,又有永和宫相好,算是如今宫内最引人羡慕的所在。想想多年前那个王嬷嬷嫌弃布贵人没用,抱怨钟粹宫日子不好过,又怎知会有如今光景,可见是那老嬷嬷自身没福。
众姐妹坐着吃酒玩笑,席间有人说起:“园子里有人过去打扫了,说是开春等德嫔娘娘身子养好后,要侍奉太皇太后过去住些日子。”
这话才说,外头又有客人到,郭贵人竟然也来了,还抱着小公主一同来。荣嫔和端嫔帮岚琪招呼客人,当然不能怠慢,先去回了太后和德嫔,才过来一起坐下。郭贵人与旁人总还算说得上话,几句闲聊后又说起太皇太后要去园子里静养的事,郭贵人含笑问:“德嫔娘娘伺候去?”
有人道:“慈宁宫里出来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郭贵人吃着自己杯子里的酒,心里转了又转,德嫔这一走少说得过了夏天才能回来,狐狸精一走,皇上自然少不得在后宫转转,她和姐姐都养得不差了,这样好的机会不抓紧,等狐狸精回来再缠着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