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翊坤宫夺子(3)
贵妃脸上顿时只有灿烂笑容,赶过去把宝贝儿子抱起来,一改方才和母亲说话的神情,温柔甜腻地哄着四阿哥。佟夫人在后头瞧着,心里头终究不是滋味。
惠嫔这边,因大阿哥书房里已经开始上课,并没有与明珠夫人相见。二人聊起路上遇见佟家妯娌,明珠夫人冷笑:“贵妃年纪轻轻就不能生养,可见也是没福气的,娘娘心里别在意,大阿哥终归是长子,贵妃固然尊贵,可四阿哥又非亲生子,到底不一样。”
惠嫔近来因不得意,对明珠家的态度和早前又有些不同,见明珠夫人一心在自己这边,也乐得和她相好,听见这些话,又勾起她子凭母贵的怨念,好好的大阿哥,怎么就被弟弟比下去了,若是贵妃生的她也罢了,偏偏是乌雅氏的儿子。
“我从前不争不抢,枉费了大好青春。”惠嫔恹恹道,“太皇太后这次打压宜嫔,弄得我心里也不自在,更不敢和年轻的几个去争了。”
明珠夫人正要开口,见惠嫔的宫女进来禀告:“觉禅答应到了。”她双眸一亮,让请进来,一边对惠嫔说:“娘娘愁什么?年轻的,不是正有一个?”
惠嫔摇头:“嫂嫂不知,她是个痴儿,凭我怎么撩拨她都不动心,还对着宜嫔、郭贵人口口声声说我利用不上她。既是如此,我原好心给她前程,反变成低声下气求她,我何苦来的?嫂嫂还是省了心吧。”
说话工夫,觉禅答应进门来,瞧她年节里不似平日穿得清素,珊瑚色的宫装鲜亮但不艳丽,嫩红的颜色里透着清新之感,她又是最擅长针黹功夫的,自己随便改几下,就有卓然于众的别致。再加上那张足以艳冠群芳的漂亮脸蛋,叫人不得不奇怪为何至今默默无闻。
明珠夫人更是看呆了,心里暗暗念了声佛号,不怪儿子心心念念这个表妹,这样的女人哪个男子见了不动心。哪怕彼时年纪还小,总也有让他动心的地方,如今这要是再见了,家里妻妾都要被比下去了,不知道儿子的魂是不是又要被勾走,便满心想着回家要与丈夫商议,再不能给儿子入后宫行走的机会。
想这些的工夫,觉禅氏已向惠嫔行了大礼,盈盈立在两人面前,宫女已经搬来凳子,她浅浅坐了,低垂着眼帘不言语。
惠嫔看了一眼明珠夫人,嘴上不说话,脸上却写着:你瞧,就是这德行。
明珠夫人示意惠嫔回避一下,让她和觉禅氏单独聊聊,惠嫔便恹恹地让出地方,径自出去和其他女眷们说话,暖阁里只留下一老一少。明珠夫人心里将话转了又转,才笑着开口:“答应在宫里可好?今日进宫前,容若还让我问候答应一声,一会儿出宫回府,我还要告诉他呢。”
觉禅氏这才稍稍抬起头,平静似水地说:“我很好,不敢劳烦公子惦念。”
明珠夫人直白地说:“答应这话我虽明白,可他心里的惦念,岂是一句话劝得住的,前些年你在宫里不好时,他也跟着憔悴,如今才好些了。”
“我很好。”觉禅氏还是这三个字,不知是不愿搭讪,还是没别的话可说,心里头究竟是平静还是翻江倒海,面上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觉禅答应,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可我们既是亲戚,你又和容若青梅竹马一场,就不顾忌那么多了。”明珠夫人扶一扶自己发髻上的簪子,似乎在掩藏什么尴尬,见觉禅氏不为所动,继续道,“朝廷上的事咱们弄不懂,可有一点是明白的,后宫对朝廷的影响不可小觑。听我家老爷对容若说,再过几年太子和阿哥们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要跟着泾渭分明。我们明珠府和惠嫔娘娘、大阿哥有着剪不断的关联,既然如此,当然盼着惠嫔娘娘和大阿哥好,但是你也瞧见了,宫里妃嫔越来越多。那位德嫔娘娘圣宠不倦,贵妃又得了四阿哥,将来什么光景真真难以估量,这样一来,我们家容若的前程……也就难估计了。”
明珠夫人不知是说得口渴了,还是想让觉禅氏好好想一想,端了茶浅浅喝了两口,但眼珠子一直盯着她看,见她面无表情,心里不免几分生气,可还是忍耐了,放下茶碗继续说:“惠嫔娘娘双手不敌四拳,总要有知根知底的人相帮才好,觉禅答应你生得这般如花美貌,皇上若见了一定很喜欢,来日若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助得惠嫔娘娘和大阿哥,也就是助得容若了。”
“可公子他不会要女人相助。”觉禅氏终于开口,朝明珠夫人一笑,美丽的脸衬着这样的笑容,莫名透出几分冷艳孤高感,只怕谁见了也不能喜欢,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我是罪籍出身,实在不敢高攀惠嫔娘娘,更谈不上什么相助,夫人煞费苦心说这么久,这几句话一定让您失望至极,我也只能说声对不起。”
明珠夫人本来就是骄傲的人,难得愿意低下眼眉,却被觉禅氏囫囵堵回肚子里,气得她眼睛都红了,冷笑道:“怪不得惠嫔娘娘那样的好性子,都叫你磨干净了。”
觉禅氏低眉一笑:“说起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性子,深宫最磨人,夫人只是不知道罢了。”
明珠夫人也不好与她撕破脸皮,忍下一口气说:“还请你好好想一想,不说惠嫔和大阿哥,就想着我家容若,不管他是否愿意让女人相助,你有没有心不是全在自己?”
觉禅氏却缓缓离了座,欠身后要走,只温和地留下一句:“那夫人就权当我没有这个心。”
明珠夫人目瞪口呆,看着她莲步轻移不声不响出了门,自己干坐着愣了半天。待惠嫔又回来,瞧见她的样子就知道没说通,颇有几分看笑话的意味,呵呵笑着:“嫂嫂何苦呢,她真是荤素不进,预备一辈子老死在这宫里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在翊坤宫日子很不好过,宜嫔还成,可妹妹郭贵人脾气坏,不顺意了就拿她出气,当个奴才似的又打又骂,就是这样她都能忍,我算是服了。”
明珠夫人低咒一声:“活该。”
觉禅答应离了惠嫔处,迎面一阵寒风扑来,直叫她神清气爽。暖阁里太热,热得心都要迷了,此刻才觉得精神些,不知为何说了那些话心情甚好,便挽着宫女的手一路往翊坤宫回去,可她又怎会知道今天这条路,注定了和从前不同。
回去的路走了半程,就在宫道上遇见一行人迎面而来。年节里宫内往来人多,侍卫关防比平日更严谨,觉禅氏来的路上也远远遇见过一队侍卫,但没想过会遇见他,而这一刻纳兰容若也没想到,会遇见表妹。
一众侍卫都侍立在侧垂首不看,直等觉禅答应走过去才好。两人擦肩而过,她本以为自己会伤心,可意外的是很平静,仿佛是因为看见他气宇轩昂、精神清明而安心,平静地和宫女走过去,直到容若的身影完全从眼中消失。
“你们,过来!”可突然间听见熟悉的宫女的声音,觉禅氏朝后看,果然是郭贵人身边的宫女,正冲着容若一众人说,“郭贵人的轿子歪了,过来帮忙。”
容若几人赶紧跟过去,觉禅氏微微蹙眉,只听身边宫女说:“答应出门前,郭贵人不是已经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吗,说是慈宁宫想看小公主,估摸着这会儿回来了。”
“我们也去瞧瞧。”觉禅氏抬起脚就走,可宫女却拉住她说:“郭贵人说不定又要怎么发脾气,您何苦?”
“刚才她的宫女不是也瞧见我们了,一定会告诉郭贵人,她若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不过去,会更生气。”觉禅氏嘴里应着这句话,心里其实是惦记容若。她口口声声对明珠夫人说没有那颗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骨子里血液里还有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不是明珠夫人和惠嫔的撩拨没用,而是因为没看见,看见了,什么都不同了。
匆匆跟着赶来,果然见郭贵人的轿子歪在路边,有一个太监跌伤了正倒在路上哼哼。这里前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郭贵人还在轿子里抱着公主坐着,听说有侍卫过来了,便吩咐道:“你们派人去给我再弄一乘轿子来,我和公主在这里等,可不能太久了,公主不能挨冻。”
容若带人将轿子看了看,轿子没有坏,只是那个小太监自己腿脚不好,再换一个人抬轿子就成,并不需要换什么新轿子,便吩咐手下一人说:“你帮着把郭贵人的轿子抬回翊坤宫。”
谁料郭贵人却怒气冲冲:“公主坐在轿子里呢,这轿子分明就是坏了,再摔一下跌坏了公主,你们担当得起吗?”
有宫女提醒她说:“主子,外头是纳兰大人。”
郭贵人却不耐烦地问:“什么纳兰大人?”
“纳兰容若叩见郭贵人。”容若行了礼。
“原来是明珠家的大公子。”郭贵人也算知道,一时不似方才那般傲气,客气了几分说,“也非我为难纳兰大人,公主千金贵重,可不敢有闪失,不过是换一乘轿子,有那么难吗?”
“臣还要和其他侍卫巡视关防,并非怠慢贵人和公主,留一个侍卫抬轿子不影响什么,但……”
容若话没说完,郭贵人一把掀开了轿帘,可不等她看见纳兰容若,入目竟见觉禅氏的身影,那一身珊瑚色的衣裳她还是头一回见,不知道她做什么打扮得这样好看跑出来,顿时眉头紧蹙,指着觉禅氏就骂:“怪不得晦气,竟是遇见你了,好端端地你怎么出翊坤宫了?宜嫔娘娘跟前不要人伺候了?”
边上容若一字字听见,惊得心里直颤,他本不敢多看表妹几眼,这一下索性看过去了,果然见她低垂眼帘,神情尴尬地说:“只因惠嫔召见,宜嫔娘娘就让臣妾过去坐坐。”
这是容若第一次看见她的卑微,几句话就看得出来郭贵人对表妹的态度,表妹自去了翊坤宫后,里头的事要知道就更难,眼下看来,她过得一定很不好,方才乍见光鲜亮丽的人走来,还以为是比从前好的。
“我说你……”郭贵人正要再发作,却突然被人打断。
“郭贵人,侍卫们还要巡视关防,何时何地至何处都有规矩,不能耽误时辰,臣愿意为您抬轿子,翊坤宫就在前头了。”容若不知怎么想的,转身喝令手下继续去该去的地方,他则扬手将衣袍长摆撩起来系在腰间,不等郭贵人答应,就指挥剩下的三个小太监抬轿子。
郭贵人见他如此架势,一时也蒙了,轿子一晃被抬起来,她赶紧牢牢抱住公主,轿子果然没坏,稳稳当当重新前行,并没有不妥之处。
觉禅答应一步步跟在后头,轿子里的人也没有再发作,直等到了翊坤宫门前,郭贵人被搀扶着下来,转身看了眼满头大汗的纳兰容若,嘴角一抹冷笑,也不谢一句就转身进门。觉禅氏也不能在外头逗留,跟着走过去,从容若身边擦身而过时,听见很小声的一句:“保重。”
仅仅两个字,在她心里沉得几乎要扯破胸膛,咬着唇定心往门里走,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只有他才会心疼自己被人欺负。
翊坤宫的大门在身后隆隆合上,把觉禅氏和容若分开在两个世界,她抬头望一望天,却只看到四面高墙的压抑,刚才看着容若辛苦抬轿子的心痛,怎么也散不去。
“答应,咱们该去向宜嫔娘娘回话,回了话咱们就回后院去吧,别在郭贵人眼前晃了。”宫女好心提醒,便搀扶她往正殿来。
觉禅氏收起心神,走向宜嫔的寝殿,门前宫女掀起厚厚的帘子,她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郭贵人尖锐的笑声,一声声说着:“姐姐真是没看到,纳兰容若满头大汗,只怕连皇上都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堂堂一等侍卫,竟然来给我抬轿子,说出去都没人信。不过我真是解气,惠嫔那种人见咱们不好了,连门都不登,从前见我们得意时,连旧年要好的荣嫔都能甩开,姐姐往后可别再与她亲近了。”
又听宜嫔说:“你做得太过了,他是皇上器重的人,若是传出去,万岁爷也要不开心。”
可郭贵人却高声冷笑:“什么器重的人,不过是个奴才,给我和公主抬一回轿子也不委屈他,下回可别叫我再撞见了,不然这么好用的奴才……”
“你够了,再不许有第二回,你怎么回事……”
里头姐妹俩说着就争执起来,门前宫女问觉禅氏还进不进去,觉禅氏捂着胸口说:“有些咳嗽,不敢染给娘娘,我先回去了。”说完就领着宫女走开,一口气径直冲回自己的屋子,屋子里烧着炭很暖,冷热交替一下子没缓过来,真的就咳嗽起来了。
“答应没事吧?您可不能生病,万一病了要请太医,郭贵人又要骂人了。”宫女忧心忡忡。
觉禅氏的手撑在炕上,听见这一句竟倏然握紧了拳头,炕上的褥子被抓起来,连炕桌都被抽动了,那一声声奴才缭绕在耳边,刚才容若辛苦的样子也映在眼前,一点一点沉下呼之欲出的怒火,觉禅氏漂亮的眼睛里射出寒光,不由自主说了句让身边宫女突然有了盼头的话:“我不会再让她欺负。”
虽然这件事闹得宜嫔和郭贵人发生争执,也勾起了觉禅氏心底的恨,可也不过是紫禁城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翊坤宫里日后如何发展且不论,对于别的人来说,知道与不知道都毫无差别。正月里大家一边热热闹闹过节,一边盼着的,就是看德嫔这一胎生男生女。
太医算日子说德嫔在二月中旬临盆,但她生胤禛时曾延后了好些日子,心想一定是要等到二月末了,她对着玄烨也这样说。玄烨见她精神好,算算日子又还有好些天,正月里就允许她参加了几次宴席。
岚琪自己一直也没觉得不好,谁晓得正月一过肚子就掉下去,之后连着几天都肚子疼但又不见动静,比不得上一回生四阿哥时安安稳稳。太医、稳婆们自然把话说得要紧一些好事后开脱,可把太皇太后和玄烨都吓着了,好容易熬到二月初五凌晨丑时,才终于是真的要生了。
苏麻喇嬷嬷又一次来陪着,虽然前几天闹肚子疼折腾,今天生产总还算顺利,一阵一阵宫缩的痛折磨着她,比起生四阿哥时没经验,这一回岚琪显然能忍耐多了,嬷嬷陪着她,两人天南地北地说闲话,只等着开了指好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