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童年(6)
“他为什么要打你呢?”“我不记得了。有一回,他差点将我打死,整整五个昼夜都没有让我吃东西,我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
真让人难以置信:外祖母的个头要比外祖父高很多,我不信他们打起来她会输给他。“难道他比你还有力气吗?”“不是因为他力气大,是因为他年纪大!还有一点就是,他是我的丈夫!或者是上帝的意思吧,让他管着我,我就是这样的命儿了。”
她擦掉圣像上的灰尘,然后擦干净法衣,我感到非常有趣。她的双手快速地拿起圣像,满脸笑容地看着它说:
“你看这张脸,真可爱!”她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吻它。“圣像上都蒙灰了,被熏黑了。噢,我的无所不能的圣母呀,你是我珍贵的幸福!廖尼亚,我的好孩子,你看!画得多么美妙,花纹如此小却非常清晰。这就是‘十二节’,中间是仁慈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这幅画叫《勿哭我圣母》。”
这一刻,她真心真意地抚摸着庄严的圣像,好像受气的表姐卡捷琳娜玩弄洋娃娃时一样。
外祖母说她经常看到鬼,有时会看到一大堆,有时只能看到一个。
“在一个大斋期夜晚,我经过鲁道夫家门口。我突然看到在房顶烟囱的旁边,坐着一只黑乎乎的鬼,它那带角的脑袋正在嗅着烟囱口,一边嗅,还一边打着响鼻,他的身材特别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来回舞动着,沙沙作响。我在胸前划着十字:‘希望神能复活,让他的敌人全都遭殃,’我这么诅咒它。它马上小声地尖叫一声,一下子由房顶滚到了院子里,接着便完蛋了!你知道小鬼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吗?因为鲁道夫那天炖了肉,所以他在烟囱边嗅得快活呢!”
我幻想着小鬼一个跟头从房顶滚到地上的情景,禁不住笑了,她也跟着笑了,说:
“它们有的十分顽皮,像个小孩子!有一次我在浴室内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炉子门忽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挤了出来,它们的身材一个比一个小,有些是红扑扑的,有些是绿莹莹的,有些黑得像蟑螂一样。我急忙朝门口跑,然而没路可走了——我被小鬼包围了,这帮家伙,它们挤满了整个浴室,我连动一下身子的地方都没有,它们撕撕扯扯地四处乱钻,我根本无法腾出手来划十字!小鬼们只用后腿行走,它们龇着耗子一样的牙齿,瞪着绿莹莹的小眼睛,顽皮地围着我转圈,它们的角儿刚刚长出一点儿,像突出来的小包一样,尾巴与猪的一样——噢,我的上帝啊!我惊得晕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蜡烛就快要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都已经凉了,洗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噢,该死的,这群捣蛋鬼!”
我把双眼闭上,再次看见了那些全身毛茸茸、五颜六色的小家伙们。它们始终吹着蜡烛,调皮地吐出自己粉红色的小舌头,看起来非常可笑,然而却足矣令你毛骨悚然。外祖母摇着头,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容光焕发起来。
“有一次,我看到被我诅咒的人了。同样是在夜晚,那是一个冬季,刮着大风,天空还下着雪。我从久科夫山谷经过,你是否记得我过去和你说过,雅科夫与米哈伊尔曾想把你的父亲淹死在那儿的冰窟窿中?我就在那里行走,滚着爬着刚刚走入谷底,突然听到深谷中回荡着尖喊声!我一瞧,哎呀,有三匹黑马拖着一辆雪橇向前冲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鬼赶着马车,整个山谷一条路都没有,这辆雪橇直冲向池塘,隐没于云雾一样的白雪中了。雪橇上面坐的全部都是鬼,它们打着口哨,尖声喊叫着,手中不住挥舞着自己的高帽子——后面还跟着七辆由三匹马拉的雪橇,这些车都好像消防车一样飞奔过去。拉雪橇的马全是黑色的,它们曾经都是人,被自己的父母诅咒了才会变成这样——特地为鬼找乐,为鬼拉车,每天夜晚载着鬼们去参加种种宴会。我那次看到的,好像是鬼正在结婚呢!”
我很相信外祖母的话——她讲得简单明了,引人入胜。
我还很喜欢听外祖母读诗,声音非常好听,其中一首是有关圣母视察人世的苦难情形的,诗中讲述了她训斥女强盗安加雷柴娃,别再抢劫、殴打俄罗斯人的事;还有一些诗里讲述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谢、英明的瓦西莉萨、公羊神甫、战士伊凡,以及关于与上帝的教子的故事;还有与绿林女首领乌斯达、女王公玛尔法、有罪的埃及女人玛丽亚、强盗的母亲等有关的故事。外祖母脑子里的童话、故事以及诗歌,多得数不清。
不管对方是人是鬼,她一概都不怕,唯一令她害怕得就是黑蟑螂,即使距离很远,她就可以听到它们爬的声音。她经常半夜将我喊醒,贴近我的耳朵说:
“我亲爱的宝贝,阿廖沙,有只黑蟑螂正在爬呢。你快去弄死它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迷迷糊糊地点燃蜡烛,来回爬在地面上寻找着黑蟑螂,然而并非每次都能找到。
“哪都没有”我抱怨着,她把整个身体藏在被窝中,一动不动,声音小得几乎让我听不到:
“噢,肯定有!求你再找一会儿吧!就是它,我知道……”
她向来都没说错过,我在距床非常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黑蟑螂。
“把它弄死了吗?感谢上帝!也非常感谢你!”她把被窝掀开,然后露出头,面带微笑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假如我没有发现那只黑蟑螂,她就会一直睡不着。我可以感觉到,在死一样寂静的深夜里,只要略微有点儿动静,她就会全身瑟瑟发抖,我听到她屏住呼吸小声地说:
“噢,它就在门槛旁边呢,在箱子底下爬呢!”“您为什么这么害怕蟑螂呢?”
她非常有理地说:“我不知道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活着有什么意思。它们总是不停地爬啊爬。上帝为每一个小虫都赋予了各自的任务:当屋中非常潮湿时土鳖会出现;墙脏时臭虫会出现;跳蚤如果咬人,说明那个人将会得病——这些都能给人以指示!只有这些东西——谁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魔力,上帝派它们来是做什么?”
有一天,她正跪在地上真诚祈祷,外祖父突然把房门打开,嘶哑着嗓子说:
“老太婆,上帝光临我们家了——家里着火啦!”“你说什么?”外祖母大喊一声,从地板上跳了起来,二人脚步沉重地朝着黑暗的大厅跑去。“叶夫根尼娅,快将圣像摘掉!纳塔利娅,赶紧给小孩子穿好衣服!”外祖母严肃地、声音铿锵有力地命令着,但外祖父小声哭泣了起来:
“呜——呜——呜!”我跑进厨房,一大片的金光漂浮在地板上,院子中的窗户被照得熠熠发光。光着脚的雅科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在一大片金光上乱蹦,好像被烫到了一般,他喊着:
“是米什卡点的火,点完火他就跑了,就是他!”“混蛋,给我住嘴!”外祖母说道,然后用力把他往着门口一推,他几乎摔了个跟头。
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能够看到染坊的屋顶都燃着了,火势越来越大,染坊被火点缀得好像教堂内的圣壁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过去,和它亲近。
我将一件厚皮大衣披在头上,两只脚伸到不知是谁的靴子里,拖拖拉拉地由过道中走到台阶上,立即就被吓呆了:闪闪发光的火焰让人头晕,外祖父、格里戈里、舅舅的叫喊声与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几乎将我的耳朵震聋了。外祖母的举止也令我害怕:她把一条空口袋顶在脑袋上,身上裹着马被,朝着火直冲了进去,还高声喊着:
“硫酸盐在里面,畜生们!硫酸盐就要爆炸了!”“格里戈里,快拦住她!很危险!”外祖父尖叫着,“噢,这回她死定了!”然而,外祖母很快从火堆中钻了出来,全身都冒着烟,她晃着头,弯着腰,伸直的双手中捧着一桶好像水桶一样大小的硫酸盐。
“老头子,快点儿将马牵走!”她边咳嗽边哑着喉咙喊。“噢,我快要烧着了!快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我说,你看不到还是怎么着?”
格里戈里为她脱下了已经烧煳的马被,然后继续用铁锨铲起大块大块的雪向门内扔去。舅舅们在周围乱蹦着,而外祖父则朝外祖母身上扔雪。外祖母将瓶子塞进雪堆中,便敞开了大门,对那些跑进来的人们弯腰鞠躬,说道:
“诸位街坊邻居,快来救救我们的仓库吧!这火马上就会烧到那里,烧到干草棚——我们家全都被烧光了,大伙儿的家也肯定会跟着遭殃!快将仓库顶子弄掉,将干草全扔到花园中!格里戈里,你朝上扔,为什么总是扔到地上啊!雅科夫,别瞎忙,将斧头拿出来分给大伙儿,铁锨也全都拿出来!我善良的邻居们啊,行行好吧,上帝会祝福你们的。”
只要她奔跑到哪里,哪里就有事情发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从她的指示,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沙拉普跑进院中来了,它似乎受了惊吓,直立着身体,将外祖父悬空带起,那双大眼睛被火映得发出红光。这匹马大声嘶鸣着,前脚紧紧地贴着地。外祖父松开了它的缰绳,跳到一旁大叫:
“老太婆,快,牵住它!”外祖母奔到了马的身旁,伸开两手拦住了它。马儿再次哀伤地嘶鸣了一声,斜眼看着火焰,又温驯地朝她凑过来。
“你不要害怕!”外祖母声音柔和下来,拍着它的脖子,然后拽起缰绳。“我怎么忍心让你担惊受怕呢?亲爱的,你这可爱的小耗子!”
这个比她要大三倍的动物听到她的话后,立刻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朝着大门口走去,它一边看着她那红红的面庞,一边还打着响鼻。
叶夫根尼娅保姆从屋中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抱到了外面,叫道:
“瓦西里·瓦西里奇,没有找到阿列克谢!”“先带他们走,快走!”外祖父挥着手。我听到后马上躲到门口台阶下,担心保姆将我带走。染坊的屋顶儿已经塌了下来,细细的几根梁柱冒着烟耸立在天空下,好像一根根闪闪发光的金色火炭。院子中散发着古怪的味道儿,熏得人直想流泪。我实在忍受不了,便从台阶下爬到外面,正好碰到外祖母的脚。“给我滚开!”她大叫一声。“会把你踩死的,快滚开!”
一个头上戴着突起鸡冠状的铜盔,骑着枣红马的人闯到院子中,他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威胁道:
“快点儿闪开!”马铃铛愉快且急促地叮当作响,所有的一切都像过节一样好看。外祖母使劲将我朝台阶上一推,说:“我不是对你说了吗?快点儿离开!”这个时候我不能不听她的话,我跑到了厨房里,从窗户向外看去,一大堆黑糊糊的人挡住了火,只能看到黑便帽与带檐的帽子在闪闪发光。
火被压了下去,外祖母来到了厨房。“还有什么人在这里?噢,原来是你啊!你害怕吗?别怕,此刻已经没有事儿了!”她在我的身边坐下,累得摇晃着身体,什么话都不愿多说了。
外祖父走了进来,在门槛处停住脚步问:“老太婆在里面吗?”
“你有事?”“想知道你伤到没有?”“咳,不碍事的。”
他擦亮硫磺火柴,一点儿青光映亮了他那张到处是烟滓的脸。火柴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他不紧不慢地靠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你最好先去洗洗。”她说道,其实她的脸上也到处是烟滓,散发出刺鼻的烟味儿。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上帝对你真的很慈悲,给了你才智。”他不停地抚摩她的双肩,咧了咧嘴干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尽管时间非常短,只有一个小时,但你的智慧已经发挥得很好了!”
外祖母也苦笑了一声,想要说句什么话,却被外祖父打断。
“我要找格里戈里算账——这个老东西,都是由于他的马虎造成的!他真是干活儿干够了,也活到尽头了!唉,雅什卡正坐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瞧瞧他!”
外祖母站起身来,将两只手放到脸前,呼呼吹着自己的手指头,走到门外去了。外祖父小声地问我:
“着火的情景你都看到了吧?从开始看到结束?你觉得你外祖母表现得怎么样?啊?她已经是老太婆了,受了一辈子的苦,身体经常闹病,然而她还是这么能干!噢,你们这一群人呀!”
他弯着腰,好长时间没有开口,最后站起来掐掉烛花,深沉地问:
“你害怕吗?”“不,我不害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脱下衬衫,走到墙角去洗脸。又在那个幽暗的地方跺了一下脚,高声喊道:
“发生火灾是一件非常愚笨的事情!应该将受灾的主人带到广场上狠抽一顿——他是个混蛋,要不就是一个小偷!好了,你赶快去睡觉吧。”
我离开了,可这一夜我没有睡好。刚躺在床上,就传来一阵凄惨的嚎叫声,我从床上起来,再次跑到厨房中,看见身上没穿衬衫的外祖父,手中拿着燃烧的蜡烛站在厨房中,他的双脚在地板上来回磨蹭,一动不动地沙哑着喉咙说:
“老太婆,雅科夫他有事情吗?”我藏在墙角处,只见屋里的人又像着火时一样开始忙活起来。外祖父与舅舅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外祖母也在不停地喊叫,将他们赶到其他的地方去。格里戈里噼里啪啦地将柴火填到炕炉内,又颤悠着头,向铁罐中注水,看起来简直像一只阿斯特拉罕的大骆驼。
“你点上火呀!”外祖母命令道。他急忙去找松明,随即摸到了我的脚,便慌乱地喊道:
“什么人在这里?噢,是你,吓死我啦!你这个家伙,总是碍手碍脚的!”
“这里发生什么啦?”“你的纳塔利娅舅母正在生孩子。”他从炕炉爬到地板上,神色严峻地回答说。格里戈里爬到炕炉上来,从衣兜中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
“小鬼,忍着点,我现在要抽烟啦。我的眼睛不好,所以你外祖母总是劝我嗅鼻烟,可是我总认为烟抽着才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