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童年(7)
格里戈里将烟叶塞到烟锅里抽了起来,好像醉汉一样的嘟囔着:“你看看,你的外祖母被烧成了什么样子了,这种状态怎能接生啊?火灾时你的舅母叫喊的非常厉害,可大伙儿硬是将她给忘了!火刚刚烧起来的时,她便开始抽筋,估计是被吓的。唉,女人哪,生孩子有多辛苦啊,即便这样辛苦人们却都不尊敬女人!你要记着:应该尊敬女人,尊敬女人便是尊敬你的母亲!”
我困了,打起盹来,然而嘈杂的人声、关门声以及米哈伊尔舅舅醉酒后的叫唤声,将我吵醒了,我的耳朵中传进来一些怪异的谈话:
“打开上帝的大门!”“将半杯油、半杯甜酒,加上一勺厨房里的烟滓混在一块儿,喂她喝下去。”米哈伊尔舅舅无力地吼叫着:“让我进去,我要进去看看!”
他坐到地板上,用手掌不住敲打着地板,直朝自己跟前吐唾沫。炕上太热了,很让人难受,于是我从上面爬下来,然而刚刚走到舅舅身边,我的一只脚却突然被米哈伊尔舅舅捉住,他使劲一拽,我立刻面部朝天地摔了一下,后脑勺“咕咚”一声碰到了地板。
“你是大混蛋!”我骂了他一句。他从地板上跳起来,再次抓住了我,将我提起来一扔,怒吼道:“我要摔死你这个王八蛋!”
我再次醒过来时,正躺在前厅犄角的圣像下,倒在外祖父的腿上。他用双眼直视着天花板,摇晃着我,小声地说:
“我们任何人都得不到上帝的原谅,任何人都不会。”外祖父弯下腰问我:
“你哪里疼?”我浑身都在疼。我的头很湿,身子非常重,然而我却不想把这些说给别人听。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奇怪:大厅内坐满了我没见过的陌生人——他们是身穿紫色衣服的神父,还有戴着眼镜、头发花白、身穿军服的老头等。他们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专注地在等待着什么,听近处有些地方发出的水声。雅科夫背着两只手,站在门框旁,外祖父指着我对他说:
“去,领他睡觉去!”舅舅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到外面去,我们一起踮起脚朝着外祖母的房门口走去。当我爬上床时,他轻声说道:“你的舅母纳塔利娅死了。”“我的外祖母在哪里?”“在那里,”舅舅随手一挥,回答道,然后依旧踮起光着脚的脚尖儿,离开了我。我倒在床上四周张望,不清楚面前的是哪些人的面容——有人的头发既长又白,将瞎了的双眼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在墙角处的箱子上方,挂着外祖母的衣服,这我所知道的,然而现在似乎觉得像一个活人躲在那里,他正在期待着什么。
门缓慢地被打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走进屋中的。她用肩膀将门挤开,身体吃力地倚在门上,在长明灯的青光下伸出自己的双手,轻声地、好像孩子一般哭诉:
“我的手,我的双手好痛呀!”
春天刚来临时,舅舅们便分家了:雅科夫舅舅留在城中,米哈伊尔舅舅则搬到了河的另一边。外祖父在田野街买了一幢非常漂亮的住宅,楼底下的石头建筑是一家酒馆,还有一间舒适的小阁楼,由后花园下去是一个山沟,里面有着无数光溜溜的柳树条子。
“你看,这里有多少鞭子!”我与外祖父顺着柔软的、雪已经融化的小道一边走,一边看着花园,一边兴奋地冲我眨了眨眼睛,说道:“我马上就要教你识字了,到那个时候这些鞭子可就能派上用场了。”
整个住宅里住满了房客,外祖父留出楼上最大的一间让自己住,那个房间也用来接待客人,而我与外祖母则住在顶楼上。外祖父早上便会出门,去儿子们的染坊帮助他们料理事务,夜晚回家时又疲劳又郁闷,还常常生闷气。
外祖母每天待在家里做饭、缝补衣服,去菜园与花园中种地。但她却常常嗅着鼻烟,有滋有味地打着鼻响,一边抹去脸上的汗珠,一边说道:
“阿廖沙,我的心肝宝贝儿,你看,我们过得是如此安静!感谢圣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这样美好!善良的人啊!愿主保佑你们长命百岁!”
然而我没有感到我的生活如何安宁——从早到晚,这些房客们在院子、屋子中闹哄哄地来来往往,那些女邻居不停地跑过来跑过去,不知道人们都在准备着什么事情,似乎大伙儿都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经常由于耽搁而唉声叹气:
“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对任何人都给予温和微笑的人,她喜欢无微不至地关心别人,她总是用大拇指将烟装到鼻孔中,再认真地用红方格的手帕将鼻子与手指擦干净,说道:
“我的太太,防止长虱子,需要经常洗澡,最好洗薄荷蒸气浴;如果你生了癣疥,就把一茶匙升汞、一汤匙洁净的鹅油以及三滴水银,放到碟子中研磨碎,直接擦到身体上!记得不要用木匙或骨头来研,否则水银就会被毁了;也不能用铜器与银器,那样会损伤皮肤!”
有时她若有所思地劝告大家说:“老大娘,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您去佩乔雷修道院找苦修士阿萨夫吧!”她为别人接生,为孩子医病,调解其他家庭的矛盾,还会背《圣母梦》——这本经很有用,女人们将它记住可以“交好运”,还可以对日常生活有益处,她经常劝告别人:
“黄瓜何时才能腌,它刚没有了土腥味或是其他怪异的气味时,就可以腌了;格瓦斯必须要经过发酵才够味儿,才会冒泡儿,酿制格瓦斯您只需放一点儿葡萄干就可以了,不要制得太甜,如果放糖,每一桶只需要放半两;至于酸牛奶,有很多做法——有西班牙味道的,有高加索味道的,还有多瑙河味道的。”
我好像成了她的尾巴,每天都跟着她在花园与院中来回打转,随她去那些女邻居家。在这段日子里,除了能回忆起这位不停忙碌的、非常仁爱的老太婆,我再也记不起其他的东西了。
偶尔,我母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来了,我不懂她的表情,有点自豪又有点严肃,一双灰色的眼睛好像冬日的太阳一样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她每次都只待一会儿,然后很快就消失了,没有给我留下值得回忆的事情。
有一天,我问外祖母:“你会巫术吗?”
“噢,这孩子,你真是太会想了!”她面带微笑,马上又若有所思地说,“巫术可是一门难懂的学问。我不认字,连一个字母都不认识,怎么可能会巫术呢?你看你外祖父多么有知识,至于我,圣母没有给我智慧呀。”
接着她对我说了一段她从前的生活:“我小时候就是个孤儿,我的母亲是位贫苦的农民,同时又是个残疾人。她在非常年轻时,被一个地主欺负了——她被吓得从窗户上跳下去,摔残了半个身子,连胳膊也摔断了。我的母亲在织花边的人中可是非常有名气的。她摔坏了手,地主老爷觉得她没有什么用了,于是就赶跑了她,还对她说‘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去吧’,可是他也不想想,人没了一只手怎么能生活呀?我母亲不得不四处流浪,请求别人的同情。那个时候的人们比现在富有多了,也比现在的人仁慈!每年的秋天与冬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内要饭。然后加百利天使将宝剑一挥,赶跑了冬天,春天便来到了人间,此时我们接着朝前走,双眼能看到哪里就去哪里。我们到过穆罗姆,也到过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朝前走,也沿着奥卡河走过。在大地上流浪的感觉真是好。有时,母亲会陶醉地闭自己那双蓝色的眼睛,然后拔高嗓门唱起歌来——她的声音不是很有力,却十分响亮。每每回忆起要饭的日子,我都非常留恋!我刚满九岁时,母亲突然意识到领着我四处讨饭很难为情,所以我们在巴拉平纳城住了下来。她顺着大街挨家挨户地去讨饭。每遇到过节,她还会去教堂门口接受施舍。至于我,则留在家中学习织花边,我学得很努力,因为母亲很辛苦,我想马上帮助她。到我十一岁那年,已经完全学会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如果有人想要好的手工,就立即找到我们:‘小姑娘,阿库利娅,为我们织一件吧!’听他们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啦,好像过了节一样。其实,不是我的技术巧,都是我母亲教得好。她尽管只有一只手,自己不能织,但她却很会指导。你要知道,一位好的老师要比十位干活的还要珍贵呢。然而,那时我却骄傲起来,我对妈妈说:‘您不要再出去讨饭了,如今我独自一人就可以养活您!’可妈妈却冲着我说:‘给我闭嘴,你要清楚,我要攒够你的嫁妆钱才行。’没过多久,你外祖父出现了,他是一个非常出众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就做了大船的工长!他带我去见了他的母亲,她认真地将我审视了一番,看得出我的手很巧,又是要饭人的女儿,挺本分的,于是同意了我和你外祖父恋爱……她卖甜面包,是一个非常凶恶的女人。噢!不要再提这个了。我们为什么要想这些坏人呢?上帝会亲自看到他们的坏,只有小鬼才喜欢他们。”
她说完不由自主地笑了,鼻子滑稽地动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发放着光芒,让我觉得非常亲切。这些五官可以说明一切,比言语还要清楚。
我还记得,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我与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屋中喝茶;他的身体不算太好,坐在床上,身上没穿衬衫,肩膀上披了一条长长的毛巾。他差不多每分钟都会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珠,而且呼吸急促,声音嘶哑。我留意到他伸出手来拿茶杯的手,颤抖得让人可怜。此时他非常温和,与往常不一样。
“噢,为什么不给我放糖呢?”他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撒娇地对外祖母说。外祖母柔和而坚定地答道:
“喝蜜对你更有好处!”他喘着粗气吸溜吸溜地喝着热茶,说道:“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不要叫我死了!”“不用担心,我会的。”“对啦!如果我此刻就死去,所有的一切就都变成灰了!”
“别再说了,好好地躺着吧!”他咂着发暗的嘴唇,沉默了片刻,突然好像被针刺着一般,全身颤抖着喃喃自语地:“雅什卡与米什卡要尽快结婚,或许他们有了妻子和孩子后会老实点儿——对吧?”接着,他就说起城内哪一家有合适的姑娘。外祖母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句话都不说。我坐到窗户一边,仰头看着城市空中的红彤彤的晚霞,它们将房子的窗户全都映红了。外面多美呀!可外祖父却严禁我到院子与花园去玩,因为自己犯过错误。
突然,外祖父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本很小的新书,兴高采烈地放到手掌上使劲一拍,然后喊我过去:
“哎,小捣蛋,小滑头,给我过来!你这长着高颧骨的家伙,来,坐下。你瞧这个字,这是аз。你读:баз!буки!Ведн!这个念什么?”
“буки.”“不错!那这个呢?”“веди.”
“不对,是аз!瞧这个,глаголъ,добро,естъ,是什么?”
“добро.”“嗯,那这个呢?”“глаголъ.”“不错!这个呢?”“аз.”外祖母插嘴说道:
“老头子,你踏踏实实地躺着吧!”“不要管我,给我闭嘴!我现在觉得舒服多了,躺下只会胡思乱想。来,读下去,列克谢!”他用汗涔涔、滚热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将书放在我的鼻子底下,搂着我的肩膀用手指着字母。我闻到了他的身上的味道,酸味、汗味与烤葱味,混合在一起简直使我透不过气来,这时,他又冒起火来,哑着喉咙冲着我喊道:
“эемля,люди!”字是认识了,然而斯拉夫字母与它的名字不符合:
“эемля”好像一条虫子,“глаголъ”好像驼了背的格里戈里,“я”就像外祖母和我,可是在外祖父的身上却拥有字母表里所有的字母共有的东西。他让我将字母表读几遍,然后考我。有时按顺序问我,有时打乱问我。
“老太婆,你听,他的嗓音有多高!噢,你这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你叫唤个什么呀,嗯,叫唤什么?”
“是您在叫唤呢!”我瞅了瞅他,瞅了瞅外祖母,也感到很有趣。外祖母用胳膊肘靠着桌子,用拳头撑住腮帮看我们,一边小声笑着,一边说道:
“得了,你们都别扯着嗓子喊了!”外祖父和蔼地向我解释:“我是因为身体不好,你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他晃悠着脑袋对外祖母说:“已经死去的纳塔利娅,说他记性不太好,这话不正确。感谢上天,他的记性好像马一样快!好,我的翘鼻子,接着往下念!”
最后,他像开玩笑一般将我从床上推到地板上。
“好了!将这本书拿走。明天你必须将全部字母都读给我听,不能有错,读对了我就给你五个戈比。”
我伸出手接书时,他一把将我拽到怀中,面色忧郁地说:
“你母亲把你扔到人间受苦了,我的小弟弟!”外祖母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嘿,老头子,你提这些做什么呀?”“我原本不想讲,可是心中非常难过,嘴不听使唤了。唉,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可惜走上了那样的路。”他又将我一推,说道:“去玩吧!别到街上去,只能在院子和花园中玩玩。”我刚走进园子,爬上山,一群野孩子们就从山谷中冲着我投石子,我也兴奋地反击他们。“‘贝尔’那小子过来了!”他们叫道,很远地看到我就武装起来。“来,我们剥掉他的皮!”我不清楚“贝尔”是何意思,这个绰号并没有让我气愤,独自一人可以打退许多人倒是一件乐事,看到自己投出的石子百发百中,使得敌人不得不藏到灌木林中,简直太令人兴奋了。这样的战斗一点儿恶意都没有,结束后我们之间也没有仇隙。
我学识字一点儿都不费劲,外祖父逐渐对我关怀起来,打我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