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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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谎星殒落

这是一个冷得令人难忘的冬天。老天爷就象是端了一个大簸箕,把攒了好几年的雪一点不剩地纷纷扬扬倒洒了下来。大雪给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官保渠和排水沟高高的湃成了两道雪岭,酷似两个跑累的巨人,静静地躺在雪野上。它们静卧着,酣睡着,做着春天的梦。村边的大道像一条从天上飘下来的素绢飘带,蜿蜒于村落与阡陌之间,又像一条冻僵了的长蛇,横陈于茫茫的雪原之上。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世界像冻成了一块冰。

终于,雪路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这个黑点蠕动着,速度极其缓慢。渐渐看清楚了,这是一个人。他猫着腰,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子上捎着一捆铺盖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推车子的人是宁先生宁家祥。

前天下午,县教育科召开全体教师大会,会上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全县教师队伍中,有十八名教师有严重问题,集体遣送到劳教队进行劳动教养,并且交待自己的问题。这些人都有各自的罪行或罪行嫌疑,有发表反党言论的,有对社会主义发泄不满情绪的,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也有历史问题的。在十八个人中间,首数宁家祥的罪恶深重。他写过很多文学作品和通讯稿,前两年就被人家像梳头发一般梳了好几遍,挖出了不少问题,打成了右派。这一次的来头更猛,人家要新账老账一起算,要他把在药店里当伙计如何帮助资本家发财的事讲清楚,要他把在伪县政府供职时如何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的事讲清楚。

迎面吹来的呲毛子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格啷疼,宁家祥望着周围的冰天雪地,脑子像雪一般白茫茫一片。从昨天到今天,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打懵了。他绞尽脑汁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写作时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动机,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药铺里干了哪些错事,在县政府干了哪些坏事。

宁先生的突然变故,让这个原本安乐祥和的家庭一夜之间掉进了深渊。昨天夜里,宁奇听着他妈哽哽咽咽哭了半夜,他爹长一声短一声叹息不停。姐妹们早已经熟睡,他的眼睛睁得黑突突的,越想越睡不着。他不知道他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觉到他们家将面临一场灾难。

宁奇家面临的第一大变故是搬迁。

浙江支宁青年来了,他们打着红旗,拉着铺盖,拉着马桶开进了宁家梁子。宁家梁子确定为浙江青年点,上头一声令下,限宁家梁子的人一天之内搬迁到骆驼岗子去,把房子腾给浙江青年住。骆驼岗子的房子并不宽余,谁家也没有多余的住房,宁家梁子搬来的人,只能住在磨房碾道牲口棚里。宁奇一家安排在侯占山的磨房里。磨房很小,搬了磨盘打个炕,下炕就出门,进门就上炕,这便是他们的新家。

宁奇面临的第二大变故是转学,确切地讲,应该说是升学。娘娘庙小学是一所初级小学,上完三年级之后,就得上完小。今年,宁奇升四年级,要到完小上学,别的不说,每趟要走五六里路,况且来回要走好几趟。到了这时候,大多数学生新旧已经有了车子,宁奇没有,只能步行。

形势的发展瞬息万变。随着社会主义步伐的加快,象征着社会主义生活方式的公共食堂红红火火兴办了起来。这一新鲜事物的出现,不光让宁奇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全村的人和所有的家庭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公共食堂里的饭菜很可口,比家里的强得多。食堂里吃粘粥,吃调和,吃馒头,吃面条,还吃黄米干饭烩猪肉,每天变着花样的吃,不能重复。人们捧着大老碗,吃着香喷喷的饭菜,谈笑着,议论着,尽情享受着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盼望着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的明天。

公共食堂的好处不仅限于好吃好喝,最要紧的是好管理。上工一齐出,收工一齐回,回来就吃饭,另干的很。最高兴的莫过于学生,往常上学,吃早的要等吃晚的,大家在骆驼桥上等齐以后才往学校里走。现在不用了,大家吃的都是一锅饭,谁也用不着等谁。放学之后,有现成的饭菜等着,他们过着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知道现时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究竟是先有了军事化后有大食堂,还是先有了大食堂后有了军事化,他们用不着操这个心,他们只要记住骆驼岗子是三连就行了。

三连的灶房设在张家大院里。张家大院的主人是富农,被迁赶到牛圈棚里去住,大院腾了出来。张家大院很大,房舍也比较讲究,上面是三间堂屋,下面是对厅的耳房子,再下面是碾房磨房牛圈羊圈,一应俱全。灶房安置在东耳房子里,西耳房子是库房,三间堂屋算是餐厅。餐厅里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吃饭的人蹲着吃,蹲不进去的,就蹲在院子里吃。每次吃完饭,堂屋里、院子里的饭碗摆成个战场,老伙夫边收边骂,没人听,下顿饭还是一样。

张家堂屋里打着一盘通间炕,冬天生着炉子,烧得滚巴烂烫。家暖一盘炕,有了这盘热炕,把三间房子逼得暖烘烘的。

这一天放学迟了,宁奇、大其、长命、双喜和宝宝几个来到灶房。灶房里给他们留着饭,每人端了一碗黄米干饭,中间放了一盆子炒酸菜,蹲在炕上吃将起来。刚从寒冷的外面进到屋里的人蹲在热炕上,身上暖烘烘的脚底板烙得烫烫的,再舒服不过了。饭快吃完的时候,宁奇突发奇想,对大家说:“今天晚上我们都别回家,大家都睡在这热炕上多好。”

大其几个先是一愣,随即赞同,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这时候王占江说:“要睡堂屋,就要经常睡,经常睡在这里才有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得问问丁连长,丁连长不同意,谁也住不成。”

宁奇觉得王占江的话有道理,思谋了半天,他对长命说:“丁连长和你们家是亲戚,你去说说怎么样?”

长命说:“行是行,就怕我一个人说不行,还是我们一起去,话由我说。”

丁连长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件事。他有他的考虑,张家大院里放着那么多吃的喝的,晚上没个站岗的也没有个放哨的,万一让贼偷了,事情就闹糟了。现在,有几个学生娃娃睡在那里,也好有个惊动,毕竟强贼还怕弱主呢!

听说这几个学生住进了张家堂屋,二愣、刘根存、侯喜喜几个大一点的学生也夹着铺盖卷来凑热闹,一下子把大通间炕铺了个满满当当。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骆驼岗子就成了娃娃的天下,他们满庄撂巷的跑,生着方子编着筐子的耍,耍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回到堂屋里,脱掉衣服睡觉之前,还要光着屁股跳上一通方才罢休。

就在人们向往着想啥吃啥,吃啥有啥的美好生活的时候,大灶上的饭一天不如一天。干饭不见了,最多能吃个粘粥;粘粥不见了,最多能吃个调和。调和越吃越稀,菜越来越多,最后吃成了二溜子米汤。放学之后,一帮子学生来到食堂。今天吃的是调和,饭很稀,很烫,吃饭的人每人端了一个大老碗,在院子里蹲成一个圈,耐心地吃着。“唏溜唏溜”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争相倾诉着什么。丁连长端着半碗调和站在圈子中间对大家说:“好好吃,多吃一点,尽饱吃的饭今天这是最后一顿了。从明天开始,按人打饭,而且,我们就要吃淀粉了!”

吃饭的人停了口,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丁连长,谁也没吭声。一阵沉默之后,“唏溜唏溜”的声音又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像在唱着一首忧郁的歌。娃娃们不一样,娃娃们很高兴。宁奇甚至觉得,清汤寡水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他们终于可以吃到淀粉了。丁连长说,按大人娃娃定量打饭,这没有关系,少就少点,可是营养价值高。

在宁奇的记忆里,与“粉”有关系的食品,他就吃过凉粉,那东西很好吃,凉凉的、滑滑的、筋筋的、辣辣的、酸酸的,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吃了。淀粉兴许就是凉粉,或者是和凉粉相近的东西,肯定好吃。书上说,淀粉、蛋白质、脂肪是人体所必需的三大营养,蛋白质是鸡蛋,脂肪是猪肉,这些东西咱吃不上,明天能吃上淀粉,也算是三大营养之一。想到这里,他对于表情木然的大人们很不以为然,他觉得他们不懂科学。

放下饭碗照样是耍,耍乏了照样是睡。一群学生回到堂屋的时候,他们发现地当中多了一样东西。地当中放着一个大海盆,海盆上面横担着一个木头做的架子,架子上面放着一个扎紧了口子的大纱布袋子。袋子装得满满的,一个石头磨扇子压在袋子上,压得袋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滴水。这些娃娃们都见过磨豆腐,豆腐就是这样压出来的。

睡下以后,大家都睡不着,一个个把头放在枕头上,眼睛直勾勾地向地下的海盆瞪着,像一群快要出窝的燕雀儿。刘根存问:“你们猜,磨扇子下面压的是啥东西?”

侯喜喜说:“这还用猜,一定是豆腐。”

二愣说:“不对不对,我经常去豆腐房,豆腐的味道哪里像这个味道,酸臭味还带着个馊巴子味。”二愣的爹是磨豆腐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着,刘根存像个知事的大人,一个一个地否定掉。忽然王占江说道:“我想起来了,早晨听我妈说,他们今天要做淀粉,肯定是淀粉。”

一听说是淀粉,宁奇第一个跳下地来,围着海盆转悠起来。他这里捏捏,那里闻闻,大有要下手的架式。紧跟着炕上的人全都跳了下来,上精下精,像一群断了尾巴的猴。这时只听得二愣说:“不管它是啥,先把磨子抬掉看看。”

二愣的话正好说到了众人的心口眼眼上,说话中间把磨扇子抬了下来。正待动手,刘根存发话了:“每人只准吃一口,尝尝就行了,完了以后原封原样装好压实,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另外,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万一让丁连长知道了,大家被撵出张家堂屋是小事,闹不好要给大人找麻烦的。”

刘根存的话刚一落音,宁奇已经解开了纱布袋子,把手伸了进去。袋子里的东西热乎乎的,但是不烫手。宁奇抓了一把,看也没看就喂进了嘴里。刘根存问:“怎么样,好吃不好吃?”

宁奇的嘴半张着,不嚼也不咽,像是掉了下巴一般。忽然,他觉得一阵恶心,把嘴里的东西连同下午吃的饭全部吐了出来。他擦了把眼泪,跑到水缸前喝了半瓢凉水,呼喊着:“我的妈呀!苦死了,涩死了,麻死了!”

和制作豆腐凉粉不一样,淀粉是熬出来的。把玉米杆子、玉米皮子用铡草刀铡碎,装进一口大锅里去煮。锅里除了水之外,还放了很重的碱。锅烧开以后,在高温和碱的腐蚀的共同作用下,原料上的物质全部熬了下来,用一把大漏勺捞尽残存的茎茎杆杆,锅里剩下的就是糊状的物质。待锅里的水冷却下来之后,糊状物也沉淀了下去,撇掉浮头的清水,把这些沉淀物装进纱袋挤压干了水份,就是淀粉。

人们以极大的忍耐和无奈咀嚼着、吞咽着它。在中国历史上的那个特殊年代,就是这种沉淀的草粉,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淀粉的发明者算得上是一位功臣。

淀粉的问世,代表着一个新的时期的到来,这个时期就是“低标准,瓜菜代”。淀粉做不得别的,只能蒸窝窝和刷糊糊,每人一天三顿打三瓢糊糊,充饥是可以的,但是不耐饿。饥饿象满身的虱子,时时刻刻噬咬着每一个人。看着全连大人娃娃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丁连长发了善心,从今往后,打饭以家庭为单位,不分大人娃娃,每人一瓢。他又让伙夫定做了一只更大的瓢。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决定,解决了很大的问题,娃娃的那一瓢,可以补充大人的不足。

对于侯占山家来讲,这个决定是个灾难。他家里三口人,他、婆姨、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侯占山力气大的没边,饭量大的惊人。刚吃大灶那会儿,放开了吃,侯占山最多吃过五碗黄米干饭,这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期。他的婆姨也是个大肚皮,他老嫌她吃得多,骂她是头老母猪。侯喜喜虽然是个娃娃,可是正到了吃重饭的时候,人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现如今老子也猫吃浆子 ——嘴上抓哇开了。侯喜喜饿得黄皮寡瘦,侯占山已经开始浮肿,走路摆浪子。每次打完饭之后,人散尽了,只有侯占山还守在大灶上,巴望着从锅底上铲起来的糊饽饽。有一天,侯占山端了一盆子糊糊往家走,一不小心绊在门坎上,人跌了,盆摔了,糊糊撒了一地。他象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把地上的汤水揽在一起,爬在上面没命地喝起来。最后,他爬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多少人跟着掉了眼泪。

生存是人的本能,侯占山活人没有让尿憋死。一天下午歇了犁回家,路过玉米田的时候,他顺手掰了三个玉米棒子,往裤腰里一塞回了家。他做得很干净,谁也没看见。晚上,他拉起被子堵了窗子,让婆姨烧起锅灶炒玉米。村里有人看见侯家的烟囱冒烟,悄悄溜到了他家的窗根下。玉米的爆裂声听得清清楚楚,玉米的香味飘出屋外,馋得人直淌口水。倾刻间,民兵排长带着几个民兵,踢开了侯占山的家门,刚出锅的玉米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民兵们连人带赃一并抓了起来,带到了张家堂屋。

实行军事化,讲究的就是一个快。一阵紧急的钟声过后,不到半个钟头,全连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集中到了大食堂。张家堂屋里挂着两盏马灯,堂屋和院子非常亮堂。侯占山一家三口站在地当中,侯占山被反绑着,头被两个民兵按得很低。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个桌子,一老碗炒得焦糊的玉米放在桌子上。

丁连长宣布斗争盗窃分子大会开始。正待讲话,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大家一看,来人是大队民兵营长,姓吴,叫吴玉福。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大事,丁连长不处理是无法向上面交待的。按照他的本意,开个大会斗斗,起到一个“打黄牛惊黑牛”的作用也就了事。可是就这么一会的工夫,不知道谁把这件事汇报到了大队。大队派民兵营长亲自主持这个斗争会,要通过斗争会,把问题搞清楚,要严肃处理,要杀一儆百,要坚决杜绝盗窃粮食的罪恶行为。

吴营长来了,丁连长往后退了。吴营长走到侯占山面前,揪住他的头往上一提,照准脸面“啪啪啪”就是一串左右开弓的嘴巴,侯占山的嘴角、鼻孔顿时鲜血直流。

吴营长问:“你说,你为啥要偷玉米?”

侯占山有气无力地说:“我肚子饿。”

吴营长又问:“光你一个人肚子饿吗?大家都在勒紧裤腰带建设社会主义,人家怎么没偷?”

侯占山无言以对。

见他不吭声,吴营长又是一顿耳光,骂道:“多少好汉子我都整倒了,我就不信我整不了你侯谎溜子。你想抗拒斗争是不是?来人,把他抽到二梁上!”

吴营长话一出口,早有几个民兵拿来了绳索,一头拴在侯占山的胳膊上,一头从堂屋的大梁上穿过去,几个人“一二”一声,侯占山被悬悬地吊在了空中。只听得侯占山“妈呀”一声,喊道:“我说我说,我饿得实在是挡不住呀!”

吴营长追问:“现在你交待,你偷了几次?一共偷了多少?”

侯占山说:“报告营长,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呀!”

吴营长咬着牙喊道:“看来不给你点颜色你是不会交待的,给我打!”

几个民兵手里提着麻绳,雨点般向侯占山身上猛抽。侯占山惨叫着,满头满脸的汗点子“叭哒叭哒”砸在地上。突然,一个民兵一脚蹬过来,只听得“咔吧”一声,侯占山的胳膊断了,他尖叫一声,便昏了过去,人在空中像荡秋千一样,来回摇荡着。

这天夜里,侯占山实在无法忍受剧烈的疼痛和对未来的恐惧,提了一根麻绳出了门,离开了这个饥饿的世界。

第二天晚上,还是在张家堂屋,还是昨天晚上那么多人,还是那位吴营长当众宣布:侯占山畏罪自杀,死了活该!

陪斗的屈辱、饥饿的煎熬和失去男人的切肤之痛,让侯占山的婆姨心如死灰。她无法再在骆驼岗子待下去,她回了娘家,后来又改了嫁。这样一来,侯喜喜真格是应了那句名谣:“爹死了,妈嫁了,二亩田叫沙压了”。他成了孤儿。

这是怵目惊心的一幕。侯占山死后,张家堂屋里睡觉的娃娃们谁也不敢再睡,卷起铺盖,各自回了各自的家。侯占山凄厉的惨叫声和那双惊惧的眼睛,深深地刻在了娃娃们的脑海中。

宁奇他们的学校在公社的对面,每天上学,必须先经过一座油坊,这是公社唯一的一座油坊。油坊的后墙正对着路,后墙上用红漆写着一条大标语:“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奋勇前进”。油坊的山墙全部上了白灰,上面画了一幅巨大的宣传画。画面很有气势:一株肥壮的玉米枝杈上,结满了硕大的玉米棒子,翠绿的叶片、金灿灿的玉米粒、红缨缨的玉米穗,把画面渲染得十分绚丽。一个白胡子老头端坐在玉米株的顶端,笑嘻嘻的抽着烟。玉米的主干上架着一个高高的云梯,几朵白云缭绕在玉米的半腰,老汉飘然欲仙。画的两旁各书一联,上联是:“人有多大胆”,下联是:“地有多高产”,横批是“人定胜天”。公社门口栽着一个高杆,上面架着一个大喇叭,成天唱着一首永恒的歌:

年年我们要唱歌,比不上今年的歌儿多。

全国一齐大跃进,开山劈岭改山河。

河水上了高山坡,清水流过大沙漠。

到处种稻麦子,遍地栽花果,

千斤乡要出现在全中国。

嗨!

齐唱胜利歌。

每天经过油坊的时候,都能听到沉闷的榔头敲击油楔的声音,能够听到细碎的炒胡麻的爆裂声,能够闻得到从油坊里飘逸出来的胡麻油香。这是一个很诱人的地方。一个偶然的机会,宁奇从同学手中得到了一小块麻饲,他觉得这东西香得不得了。同学说,是他从油坊里偷来的。

麻饲是榨完油之后的油渣饼,是喂牛的饲料。油坊的麻饲堆放在院子西头的大棚里,一码一码摞了很高。棚的外墙和生产队的牛圈相邻,棚与圈之间隔着一道一人多高的墙,踩着坷垃缝就可以翻过去。宁奇看好了地形,约了王占江和刘根存,一个瞭哨,一个打码台,一个翻墙,没费多大事,一块麻饲很容易地偷了出来。“吃惯的嘴,跑惯的腿”,尝到甜头之后,他们每天不偷一块麻饲总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心神不定。很快,油坊的人发现麻饲丢了,有人挂了眼,就是学校的学生偷的。从此以后,每天上学和放学这两段时间,麻饲棚有了专人看管,上课的铃声一响,油坊里便撤岗退哨,干他们的营生。

然而,麻饲饼的诱惑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叮咬着,蠕动着,让宁奇他们难受之极……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

上学的路似乎比平常漫长了许多,一群上学的孩子在路上打闹戏嬉,一点儿也不着急。他们迟到了。他们迟到的恰到好处,他们经过油坊的时候,看棚的人不见了。他们偷出了麻饲,躲在没人的地方吃完了,才消消停停往学校走去。

当几个迟到的学生走进教室的时候,下课的铃声已经响了。老师姓李,叫李松。他问他们:“今天怎么集体迟到了?”

其他人没言喘,宁奇低声说:“饭吃的迟了。”

李老师又问:“往常不迟,为什么今天迟了?”

宁奇的声音更低了:“大灶上的大锅烂了,所以饭吃迟了。”说完之后,他的脑袋低垂于胸前,一直没有抬起来。

李老师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们说:“放了学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放学了,宁奇几个来到李老师的办公室,站在李老师面前。李老师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站定在宁奇面前。他问宁奇:“你说说,锅是怎么烂的?”

宁奇说:“老伙夫光顾了切菜,把锅烧红了,赶紧往里面添水,一添水,锅底炸了个口子。”他回答得很流利。

李老师又问:“锅炸了个口子,又怎么把饭煮出来了?”

宁奇说:“他们和了些面糊糊,把口子糊住,慢慢烤干,添上水将就着煮了一顿饭。”

李老师又挨个地问了每一个学生,直到证明宁奇的话是真的,才放他们回家。

一出校门,几个人像脱了缰的马驹子,撒开了欢。他们都夸宁奇,夸他把谎编得太圆了。今天的事一旦露了馅,李老师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们都尝过李老师的厉害,李老师是学校里最严厉的老师。

宁奇长出了一口气。从早晨到现在,他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课堂上,他在绞尽脑汁地想,他必须在放学前想出一条合情合理的理由,理直气壮地摆在李老师的面前。他想出了许多个谎,又被他一个个地推翻了。在他与李老师的多次较量中,他明显地感觉到,这个老师是个不好糊弄的人。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他为自己的蒙混过关而庆幸,也为自己的狡狎而倍感内疚。

李老师是宁奇的班主任,这是位严师,他对他的好动与越轨盯得很紧。李老师又是位恩师,他很佩服和敬重宁先生,对于宁先生的不幸境遇的同情,对于宁奇的聪颖与机灵,他倾注着他的全部爱心。宁奇看着自己脚上穿的球鞋和胸前别着的钢笔,他一阵脸红心跳,这都是李老师送给他的。

宁奇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在对恩师的负疚与对食物的向往中煎熬着,斗争着。生存是人类的第一需求,饥饿让他选择了后者。他没有更为充足的理由,“锅烂了”的伎俩隔三间五地使用一次,并没有引起李老师的怀疑。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油坊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骗过了李老师。

当“锅烂了”的理由又一次摆在李老师面前的时候,李老师再没有追问什么,他布置完作业,拿起教本离开了教室。整个上午不见了他的踪影,下午放学的时候,他回到了学校。他把宁奇几个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批评之后,正色告诉他们,学校要对他们进行严肃处理。

今天他们迟到了,又以“锅烂了”的理由蒙骗李老师的时候,李老师起了疑心。离开教室之后,他骑上自行车来到了骆驼岗子。他直接找到三连的灶房,打听“锅烂了”的真情。三连的老伙夫告诉他,自打成立大灶以来,三连的锅从来没烂过,也没有耽误过一顿饭。气愤之余,又一个疑团浮现在他的脑海:迟到的时间里,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顺着上学的路,他一边走一边问,最终在油坊里找到了答案。事到如今,他不能不佩服这个十岁的孩子的机敏与冷静,在他面前,自己的愚蠢与轻信则显得相形见绌。他咬牙切齿,他恨铁不成钢。

他找到老校长,把几个学生的劣迹如实做了汇报,并且提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他要求学校对这几个学生进行严肃处理。

校长姓华,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对老师和学生的关爱,让他在学校享有很高的威望。听完李老师的话,他沉思良久,他倒了一杯水放在李老师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小李啊”,他平时都这么称呼他。“咱们都是从娃娃成长过来的人,想想咱们的童年时代,谁不做几件错事呢?与这些娃娃们不同的是,我们的童年生活虽然不好,但是不管米汤调和总还能吃个饱肚子,而且吃的都是五谷粮食。这些娃娃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是吃重饭的时候,你不是到他们大灶去了吗?你吃没吃过大灶上的饭?”

李松回答:“没有。”

华校长说:“我建议你明天先到他们连里和这些学生娃娃们一起吃一顿饭,回来以后咱们再商量对学生的处理,你看怎么样?”

李松低下了头,没有做声。吃什么大灶饭,大灶上的生活他一清二楚,全班同学那一张张缺乏营养的菜色的脸上,清清楚楚地书写着答案。

华校长接着说:“看着这些黄皮寡瘦的娃娃,你的心里好受吗?可是你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娃娃本来就饿得不当活的,偷麻饲偷油渣事出无奈,那可是喂牲口的东西啊!现在把这些东西拿到你和我的面前,咱们能咽下去吗?”

李松的头更低了,他从兜里掏出小手绢,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华校长接着说:“当然,我这么说倒不是说他们这么做是正确的。有错误,一定要批评要劝导,但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的行为是一种偷窃行为,如果按你说的方法去处理,就等于给这些娃娃背上了一张贼皮,这将是终身的耻辱,是无法洗刷的。”

李松抬起头来说:“华校长,我明白了。”

华校长说:“明白了就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送走了李松老师,华校长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他心里酸酸的,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塑像。学校的饭已经开了半天,华校长最后一个来到食堂。炊事员面带歉意,迎了过来说:“实在对不起,请校长稍候一阵儿,我马上给你做。”

华校长问:“怎么?今天下午没做饭?”

炊事员说:“做了,老师们都吃了,最后剩下六个馒头,刚才李老师死活不依,把六个馒头都买走了。”

华校长问:“他买那么多馒头干啥?”

炊事员说:“他说他有急用,心急火燎的,当紧得很。”

华校长再也没有问什么,他走出食堂,悄悄来到李老师的办公室。从窗户望进去,几个学生正吃着馒头,李老师看着他们吃,眼神是那么专注,那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