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善谎弥天
和宁奇同桌坐的,叫侯喜喜。他比宁奇大几岁,但是学习极差,王慢先生的教鞭他没少挨。宁奇很同情这个侯喜喜,经常帮他讲讲题提提字,有的时侯还帮他做作业。侯喜喜很巴怜,宁奇隔三间五地拿一杆铅笔送一个本子资助他,这让侯喜喜很感激。侯喜喜无以为报,他只能为宁奇做保护,全班他最大宁奇最小,谁也不敢欺负宁奇。
这天放学走过骆驼桥,侯喜喜非要拉宁奇到他们家去。宁奇问:“到你家干啥去?”
侯喜喜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宁奇说:“你不告诉我我不去。”
侯喜喜没办法,只好说:“我爹弄回来好多鱼,到我家吃鱼去。”
宁奇一听好生奇怪:“你爹不逮鱼,哪里来那么多鱼?”
侯喜喜说:“渠里捡的呗。”
侯喜喜说得是实话。
官渠梢的人,人人都有吃鱼的命,只是看谁的运气好。大渠里鱼多了,免不了进小渠,有的鱼甚至能随波逐流游到田里去。等到淌完水关渠口的时候,鱼们凭借着灵敏的反应,挣死亡命往上游跑,要回到大渠里去。但是迟了,关了口的渠很快就干了,搁了浅的鱼只能卧以待毙,运气好一些的鱼,可以静静地窝在水洼里或者桥坑里,苟且生存下来。每当这时,淌水的人,田里干活的人,滩里放牲口的娃娃都有可能在漫脚的浅水里逮到大鱼,甚至在干涸的渠沟里捡到鱼。
有了这种捡鱼的绝好机会,便有人留这个心,在这个意,专门干这种省力而且得益的营生。这个人叫侯占山,正是侯喜喜他爹。
每年一到灌水的季节,他是最忙的人,成天在各条渠子上窜。只要他出了门,几乎没有空着手回来过,运气好的时候,他捡的鱼比在大渠里提罩逮鱼的人的收获还大。侯占山经常在人面前敞着口地日粗:“别看他捞鱼鹳和叼鱼鹰日能,他们照样是我老侯的手下败将。”
侯占山说这话有他的由头。这句话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别看你们吆吆喝喝在大渠里闹腾,逮的鱼不见得比我捡的鱼多;二是别看你们逮鱼猴精猴灵,身怀绝技,我侯占山专门日捣的就是这号高人,让你们干气没说的。
侯占山这个人好力气,很勤快,也乐意帮助人,说起来算是个好人。可是村子里的人都看不起他,说他这号人只能相处,不能共事,没有谁愿意和他打交道。啥原因?就是这个人爱扯谎。
说起侯占山扯谎,也算一绝,好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他见了大人哄大人,见了娃娃哄娃娃,男人也哄,女人也骗,哄了个路断人稀。侯占山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煞有介事,而且谎话说得合情入理,不容你不信。说起来也日怪,有的人今天被人家哄了,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发了誓言:“谁要是再信侯占山的话谁就是龟孙子”,“从今往后,侯占山让我背金条我都不信”。可是没过上两天,侯占山的一句谎话,照样哄得他屁颠屁颠的,回过头再吃后悔药。在骆驼岗子,侯占山哄人的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笑的话题,反正大家都受过骗,老鸹不嫌猪黑,一说一笑了事。有人给侯占山下了个结论:“侯占山的话,掺到屁里头都找不着。”当然,人们也没有忘了给他起一个好听的绰号,都称他“侯谎溜子”。
说起来,侯谎溜子日捣的最多的就是捞鱼鹳李金锁。
有一天,李金锁正在退水渠里逮鱼,侯谎溜子慌慌张张跑过来,站在渠上喊:“嘈!捞鱼鹳,鱼当紧还是牛当紧?”
李金锁一听,问道:“咋啦?”
侯谎溜子说:“我刚从滩上回来,你们家的大花牛陷在河滩的烂泥里,现在只露出个牛头,去迟了就完了。”说完,头也没回走了。
李金锁一听,估计这狗日的又在扯谎溜屁,照样逮他的鱼。可是,有了这句话,心里总是放不下。他知道他儿子早晨确实把牛赶到河滩上去放了,河滩上确实有许多烂泥滩,也有过牲口陷进去死在里面的事情。想到此,他提罩上岸,吆喝了十几个逮鱼的人,呼呼啦啦往河滩上跑去。来到河滩一看,不但没有大花牛,河滩上一头牲口都没有,放牲口的娃娃早把牲口赶回家吃饭去了。李金锁调转头往家里跑,进院子一看,大花牛在圈里站着。李金锁气急败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一跺脚骂道:“侯谎溜子,你婊子养的不得好死!”
过了三天,李金锁蹲在退水渠上看鱼,侯谎溜子溜溜达达走了过来。李金锁一见就是一肚子气,骂道:“那天让你狗日的把爹们哄了个好,今天你再扯个谎,爹们要是信了你,你的鞋脱到哪里爹们给你提到哪里。”
侯谎溜子一笑,说道:“那是跟你闹闹笑话,你还当真了。今天不说扯谎的事,咱哥俩说点正事。”
李金锁说:“你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能说出啥正事?”
侯谎溜子正色问道:“老嫂子都快临月了,挺着那么大个肚子,你还让她割糜子,你个贼驴有良心没有?”
李金锁说:“那是她自个愿意去,我又没使她。哎!你怎么知道的?”
侯谎溜子说:“刚才我从芦草沟路过,看见几个婆姨和你的婆姨坐在糜子田里,几个婆姨不知道围住你的婆姨干啥,骂着喊着不让我过去。”
说完,他又把话题叉开:“今天渠里上鱼了没?”
李金锁听他问鱼,含含糊糊回答道:“嗯,上了。”
侯谎溜子又问:“上的多少?”
李金锁随便答了一句:“不多。”翻身提起鱼罩回了家。
李金锁放下鱼罩,慌慌忙忙向芦草沟跑去。婆姨坐月子就在这一两天,听刚才侯谎溜子说,搞不好是把娃娃养在田里了。田里养娃娃的事,对庄户人来说是常事。
李金锁来到芦草沟,婆姨刚刚把糜子割完,准备回家。再看周围,哪里有什么几个婆姨,鬼都没有。他知道又一次被侯谎溜子哄了。
婆姨问他:“糜子都割完了,你来干啥!”
李金锁没头没脑的骂了一句:“婊子养的,不得好死!”
婆姨一听,以为是在骂她,扔下镰刀,向李金锁扑来:“祖奶奶一天苦了家里苦外头,放下铲子拿锄头,你成天蹲在渠上,还嫌不自在,你卖的什么狼牙,骂的什么人?你给祖奶奶说清楚!”
到了这一会,李金锁连插嘴的工夫都没有,怎么能说得清楚。明知道自己理亏,任凭婆姨在自己身上捶打着,横骂着。忽然,婆姨“妈呀”一声,蹲在了地上,她的肚子疼开了。李金锁着了急,赶紧把她抱到糜子堆上坐下。这一回是真的,李金锁的婆姨真的把娃娃生在了田里。
渠里不上鱼的时候,李金锁显得比较悠闲。这一天他正悠闲地转悠着,迎面碰上了侯谎溜子。前面的失意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主动开了腔:“嘈!侯谎溜子,你再给爹们扯个谎。”
侯谎溜子脚步都没停,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说:“爹们碰上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哪里顾得给你扯谎呢!”说完,头也没回,向前跑去。
他李金锁哪里知道,这个匆忙离去的举动,本身就是扯谎的开端,很容易的便达到了让李金锁感到好奇的目的。果然,李金锁紧追几步,拉住他的衣裳尾巴问:“像你这号鞭杆子讨吃还能遇上好事?啥好事?说给爹们听听
侯谎溜子说:“好事说给你,尽成了你的好事了,不能说!”
侯谎溜子越是不说,李金锁越是着急,他索兴抱住侯谎溜子说:“你说不说?你要是不说,爹们今天就不让你走。”
侯谎溜子显得很无奈,对他说:“我说是可以的,但是你必须得给我赌个咒发个誓。”
李金锁说:“你说你说,到底是啥事,我敢给你赌这个咒。”
侯谎溜子说:“条件很简单,我对你说了之后,第一不准你对旁人说,第二不准你劈我的腿子分我的油水。”
李金锁说:“你说,我答应你。”
这里原本就他们俩人,为了保密,侯谎溜子还是附在李金锁的耳边说:“早晨二道渠上了口,我从那里路过,看见二道桥的桥坑里窝了一大坑大粘鱼,没家伙捉也没家伙拿,我赶紧回来拿了家伙逮鱼去。千万别对人说,啊!”
李金锁听完,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当是啥大不了的事呢。爹们现在就给你赌咒,我要是把这事对人说了,让我李金锁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说完,调头回了家。
李金锁走到看不见侯谎溜子的地方,撒开长腿就往家里跑。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左手提了扁担和绳子,右手提了鱼罩,撒腿往二道桥跑去。逮鱼的人一听见鱼,命都可以不要,他根本不管什么信誉和脸面。
二道渠是村庄最远的一条灌水渠,二道桥是最远的一道桥,一出子有四五里路远。李金锁一路跑一路算计着,就凭自己这两条长腿,他侯谎溜子拼上老命也跑不到我的前头,就是跑到了,鱼也让我逮得差不多了,我吃肉,你能喝个汤也行。李金锁挣了个汗流似水,总算跑到了二道桥。站定一看,二道渠是一条干渠,桥坑里也是干的。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眼前金花直冒,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渠上。
再说侯谎溜子。李金锁看不见侯谎溜子的时候,侯谎溜子正躲在墙旮旯里偷着看他。看见他撒腿跑开了,侯谎溜子脸上露出一丝奸笑,回家担了副箩筐,直向李金锁家门前走来。
李金锁的家门前就是停过路骆驼的骆驼场子,每天早晨,歇脚的牛车上了路,过夜的骆驼起了垛子,场子上便留下了许多柴草和牛粪骆驼粪。李金锁拿着耙子搂了柴草,再把牛粪和骆驼粪蛋蛋都捡了回去,堆好晒干,一年烧炕做饭用不着拉煤驮炭,光是这些柴和粪都烧不完。多少年来,这个场子的东西谁也不敢打动,都归李金锁所有,好像已经成了一条村规民约。
李金锁骂侯谎溜子是个“鞭杆子讨吃”,侯谎溜子不气,因为村子里的人都这样骂他。侯谎溜子的光阴过得很巴怜,别的不说,单说这烧烟炭火的事,他们家五冬一夏不生煤火,全是烧柴。好在侯谎溜子有的是力气,骆驼岗子周围满滩各洼都是柴,也不算个啥。当然,侯谎溜子平时也挑起箩筐捡些野粪,做为烧火之用。看着李金锁守着骆驼场子收野粪,就象是端了个金钵钵,他很眼红。但是眼红归眼红,总是猫吃刺猬没法下爪,他知道他惹不过李金锁。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来,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叼上一嘴算一嘴。所以,侯谎溜子平日里瞄着李金锁不在的时候,也能捞个一担两筐的。今天碰上李金锁,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调虎离山之计,让他把他哄得远远的。等到李金锁气哼哼回到家里,满场子没留下一个粪蛋蛋,全让侯谎溜子捡走了。
接二连三被侯谎溜子耍笑,李金锁自知不是人家的对手,以后碰见侯占山,自然多了一些客气。可是他这个人就有这么个怪毛病,他就爱听侯谎溜子扯谎,三天见不着侯占山,他总觉得没饥没难的。这一天他闲脚拐进了侯占山的家门,屁股刚撂到炕沿上便开了腔:“老侯。”他第一次称侯占山为老侯。“最近又没扯个谎?”
侯占山笑着说:“我那点鬼把戏也就是糊弄你这种日囊松,再哄谁谁信呢?”
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李金锁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光日哄我不算本事,有本事你给高黄眼仁子扯个谎,你要能哄得他扇婆姨一个嘴巴子,你的鞋脱到哪里我给你提到哪里。”
李金锁的话音刚一落,把侯占山笑了个死去活来。他骂李金锁:“你狗日的,爱吃荤腥怕花钱,婊子门上打旋旋。怎么,打人家的主意打不上,就想歪招了?”
李金锁说:“想干就干,不干拉倒,哪来那么多闲话。”
侯占山问:“此话当真?”
李金锁说:“谁反悔谁就是驴跳马下,骡子群里长大。”
侯占山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李金锁说:“你说。”
侯占山思谋一会,说道:“第一,你让人家扇婆姨的嘴巴子,你得挨一个嘴巴子;第二,这事咱俩得立个字据,免得反悔。”
李金锁说:“立就立。”
就这样,两个人定下一个扯谎的字据。
这天晌午,高黄眼仁子手把鱼罩,蹲在官渠上瞪鱼,就见侯占山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他和高玉柱搭上了话头:“老哥,逮鱼呢!”
高玉柱回答:“嗯,没事来看看。”
侯占山问:“哎,最近咋不见捞鱼鹳上渠了?”
高玉柱漫不经心地说:“你没听人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逮鱼的人哪里有个时侯。”
侯占山把嘴贴到高玉柱的耳朵上说:“我怎么发现那狗日的天天看着你前脚到了渠上,后脚就进了你们家门,不会有啥事吧?”
高玉柱很大度地说:“丑是家中宝,俊了惹烦恼,就你嫂子哪个长相,谁能看上呢?再说,你嫂子和我几十年的夫妻,她没那毛病。”
侯占山说:“这话你老哥就说的欠考虑,你没听人说,好棉花怕的三弹,好女人怕的三缠,棉花见了火哪有不着的?”
高玉柱把黄眼仁子一瞪,说道:“他捞鱼鹳真敢打那下三烂的主意,我看他婊子养的是骚狗缠了个肉架子,迟早免不了一砍刀!”
侯占山叹口气说:“我也是为老哥你瞎操心,真是猪没食了狗愁,不说了,我走了,你慢慢等鱼。”
侯占山离开高玉柱,撒欢撂奔子往李金锁家跑来,一见李金锁就喊开了:“有鱼吃了,有酒喝了!”
李金锁赶紧问:“到底是咋回事,你往明白说。”
侯占山说:“现在赶紧往高黄眼仁子家走,到了那里就明白了。”
出了家门之后,侯占山说:“你先走,我回家提瓶酒就到。”
李金锁来到高家,家里只有高玉柱的婆姨坐在炕上纳鞋底,见李金锁进了屋,让他坐到炕上。说来也巧,李金锁前脚上了炕,高玉柱后脚进了门,一看这一男一女盘腿大坐,不由得火冒三丈,一步跨上炕去,照准李金锁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李金锁糊里糊涂挨了一个嘴巴子,正待理论,只见高玉柱反手又抽婆姨的嘴巴子。说话间两口子撕打起来,闹得李金锁走也不是,拉也不是。猛然间,李金锁好像想起了什么,二话没说,返身出门找侯谎溜子去了。
事后,又一条关于侯谎溜子日捣捞鱼鹳的笑话在骆驼岗子传开了,谈笑之间,加进去了许多评语。有的说,别看捞鱼鹳捞鱼是一把高手,一旦遇上了侯谎溜子,他就成了女人养娃娃喊肚子疼 ——死没记性。有人说侯谎溜子是个赖人,成天哄得人团团转。更多的人则说是侯谎溜子是个好人,没有这么个人,就没有那么多笑话,就能把人憋闷死。对于侯谎溜子的最高评价说他是个聪明人,人家哄谁谁信,那是人家脑子的转弯子多,这是骆驼岗子的一个高人。
这一年,开挖排水沟的民工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宁家梁子,也开进了骆驼岗子,驻扎了下来。开挖大军打着红旗,冒着十冬腊月的严寒,在退水渠的渠道上挖出了一条又宽又长又深的排水沟。排水沟挖成之后,黄河里的大粘鱼大鲤鱼不见了,只有滔滔不绝的盐碱水。退水渠的消失,好像直接影响着官保渠,渠里的鱼也不见了。
黄河是永恒的。黄河里的鱼年年都在繁衍不息,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官渠梢没有了鱼,不能怨黄河,要怨就怨人。这几年,城里开煤矿,建工厂,成千上万的外乡人涌到这里。工余时间,他们耐不住塞北的荒凉与寂寞,纷纷背上猎枪,提上鱼网下了乡。宽阔平整的排水沟里,从入河口到上游,三里一个罾,五里一张网,从东岸到西岸,把水面把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算,这些外地来的捕鱼人全都用的是密眼网,抓大鱼,捕小鱼,就连一指头长的鱼儿子鱼孙子都不放过。
排水沟开挖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李金锁突然老了。他腰弯的就像一张弓,全然没有了水中蛟龙,叱咤风云的风采。他再也没上过排水沟湃,他看见那些胯子们逮毛小鱼子他的心疼。他的鱼罩散了,他没有再扎它,一顿斧头剁了,凑进锅盔烧了。高玉柱也老了,他拄着一根棍,腿疼得不行。侯谎溜子的变化最大,他好像一夜之间不会扯谎了,说得全是大实话。山难移性难改,侯谎溜子不扯谎,别人听不上笑话是小事,他自己也憋得慌。然而他不敢,大大小小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好生生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整了下去,已经整到庄户人的头上。他不敢扯谎了,他不敢耍那个悬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