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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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畜之间

麻饲事件败露之后,宁奇他们感觉了耻辱。每当想起侯占山因为偷了三个玉米棒子而命归黄泉的那一幕,他们便不寒而栗。饥饿依然困扰着他们,然而他们再也不敢偷了,他们想到了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人们的同情,换取赖以充饥的些许食物。

大其这会儿有了官名字,叫宁耀南,他瞅准了老徐姨妈。

老徐姨妈是个孤老婆子,天生一副好德行。谁家的媳妇坐月子,她是接生婆,谁家操办婚丧嫁娶之事,她早早就赶了过来,提水沏茶,洗锅抹碗,捞着啥干啥,从来不多说一句富余话。人都说好修有好报,到了老徐姨妈这里反了,这么好的修行,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人生中的三大不幸全让她赶上了。她自己对人说,她的命不好,不知道上一辈子做了什么业。从亲戚关系上讲,老徐姨妈只是丁连长一个人的姨妈,由于她的好人缘,由于她的德高望重,全村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初来乍到的人觉得很奇怪,奇怪的是人们在老徐姨妈的称呼上似乎忘了辈份,全村的男女老少用的一个称呼。人们一直这么称呼着,从来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出来纠正。

丁连长给老徐姨妈安排了一项光荣而且责任重大的工作,让她管理连里的菜窖。瓜菜代的年代,连里的菜窖很大,蔬菜的种类也很多。当人们对粮食追求的欲望破灭之后,更多地把目光投向了菜窖。老徐姨妈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光荣与自豪。她没有拿人情做交易,她把菜窖管得很严,谁也无法从她的手中得到半点好处,哪怕是一个莲花菜的菜根。

每天放学回来,宁耀南就来到老徐姨妈的菜窖前,前后左右地给她打下手。老徐姨妈很需要他,每次砍下的菜根和菜叶子都要提到房上去,晒干了用碾子压碎,是下锅的好菜。提菜叶子上房的活,全由宁耀南来干。老徐姨妈很喜欢他,每次干完活,看着没人的时候,她往他的衣襟下塞上两个萝卜或者蔓茎,让他赶快回家。这种违反组织性纪律性的事情,他们几乎天天做,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因此,老徐姨妈树立起来的“红管家”的光辉形象从来没受到损害,她一直是三连人学习的楷模。

三连还有一个孤身老人,是老灰。老灰姓王,叫王随山。老灰年轻的时候家里是好光阴,好光阴全仗着两链子骆驼熬起来的。他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是拉着骆驼走口外,跑着贩运的买卖。时间一长,人跑熟了,生意跑顺了,难免有了非分之想。有一次到五原,一不小心给人家房东的闺女怀了个大肚子,第二趟再去的时候,被人家揪住领子要去见官。当家的还雇了一帮打手,个个手握利刃,声言要把他骟了。老灰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磕头求饶,愿以两链子骆驼作为赔罪,求当家的放他一条生路。当家的不松口,提出一个条件来,要想活一个完人,必须连人带骆驼一起留下,做他的上门女婿。只有这样,才能保全闺女的名节。老灰没有办法,写了一封修书托人带回家去,他自己留在五原再也没有回家。

老灰的老丈人也是好光阴,有了这位上门女婿,如鱼得水,几年之内便成了当地的首富。此时的老灰已经有了两男一女,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有了好日子,老灰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次比先前还邪乎,他不但搞女人,还抽上了大烟。老灰一头栽进了一个无底洞,没过上几年工夫,先是把两链子骆驼抽了个精光,后来就是变卖田产,接下来便变卖房舍。可怜老丈人已风烛残年,也是磨老杀不住麸,气急交加,一蹬腿找阎王爷爷告状去了。卖到家里实在没有可卖的东西的时候,老灰开始卖人。先卖女,后卖儿,最后连婆姨也卖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称他的名道他的姓,一律喊他“灰鬼”。卖了个精衣毛干子之后,灰鬼一贫如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才想起了回口里老家。他无颜面对自己的亲人,亲人也不认他,他只好孤身一人过日子。从口外回到口里,他没有带回来一根柴棍棍,却把“灰鬼”的名号带了回来。随着年龄的一年年增长,“灰鬼”自然变成了“老灰”,算是对他的一点尊重。

老灰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解放,他这样的人,自然划成了贫农。他贫得很坦然,很是心安理得。每当看到斗地主分田产的时候,他为自己的潦倒而庆幸,他看着挨斗的地主富农们幸灾乐祸,他终于为自己的潦倒找到了一点安慰。可是老灰很孤独,无法排遣的孤独造就了他一个十分古怪的脾气,古怪得无法与人相处。派他套车,他不和别人一个粪堆上粪;派他套犁,他不和别人一个墒上犁田;派他应夫,他不和别人一个铺上睡觉。丁连长上任之后,派了他一个一人干的活,让他去喂牛。每天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形影不离的大黄狗。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根存从牛圈房子门口经过,发现地上散落着许多豆瓣和麻饲。他眼睛一亮,但是他没有去捡,而是随手帮助老灰把摆放在地上的料笸箩收了起来,整整齐齐码放在墙旮旯里。从这天开始,他天天都来,他不让老灰动手,老灰在一边抽烟,他十分麻利地收拾起料笸箩,再细心地捡起地上的牛料。到后来,添草饮水的事他也干,大黄狗成了他亲密的朋友。

一天傍晚,收拾完所有的东西之后,刘根存和大黄狗玩了一会儿,准备回家。老灰叫住他,对他说:“晚上你过来。”

刘根存问:“有啥事吗?”

老灰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刘根存再次来到牛圈房子,已经是人睡觉的时候了。牛圈房子黑古隆冬,没有一丝光亮,他轻轻推了一下门,门顶着。这时候只听见屋里老灰咳嗽了一声,刘根存问:“我是保保,你睡了吗?”

老灰没有回答,给他开了门。进得门来,原来屋里点着煤油灯,只是牛肋巴窗子上钉了一块麻袋片子,把窗子捂了个严严实实。老灰重新顶好了门,从炉台上端过一个黑乎乎的茶缸子,缸子里是刚刚煮熟的黄豆瓣子。他把缸子送到刘根存面前说:“吃吧!”

刘根存是个很有心计的孩子,他帮老灰干活,有他的意图,就是有朝一日感动了老灰,能让他捡了地上的牛料拿回家去。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灰居然能把如此精贵的东西煮给他吃。看着老灰慈祥的目光,他的心颤动了。

谁说老灰没有人性?谁说老灰不通人情。老灰有老灰的心,只是人们摸不透而已。

后来老灰干脆让刘根存住进了牛圈房子,这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有几次睡觉的时候,老灰安顿刘根存,让他夜里记着起来给牛添草,他悄悄出了门,一直到五更天才回来。刘根存很好奇,他很想问,但是他不敢问。他觉得老灰很神秘。

没过几天,村子里传出一股风来,说老灰挂上了丁寡妇。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有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他看见老灰的大黄狗趴在了寡妇的窗根下,说明老灰准在屋里。大跃进年代,作风问题就是政治问题,是要挨斗,要判刑的。但是老灰不在乎,丁寡妇也不害怕,瓶嘴能扎住,人嘴扎不住,让他们爱咋说咋说去。

丁寡妇姓张,叫张桂英,年轻时候嫁给了本村的丁富贵。也是丁寡妇天生就是当寡妇的命,新婚第三天,丁富贵被抓去当了兵,自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关于丁富贵的下落有两种说法,有人说国民党逃跑时丁富贵跟着去了台湾,也有人说丁富贵在队伍上当了逃兵,逃到兰州隐居起来。不管是真是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丁富贵还活着。既然丁富贵活着,就给丁寡妇留下了一个念想,她不能嫁人,她要等着,等到丁富贵回来的那一天。这一等就是几十年。张桂英守了几十年的活寡,没人叫她的名字,都喊她丁寡妇。

虽然说只有三天的时间,丁富贵已经干下了传种留根的事。丁寡妇十月怀胎,生下个宝贝儿子,取名丁狗狗。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丁寡妇一把屎一把尿把丁狗狗拉扯成人,娶了媳妇。丁狗狗是何人?丁狗狗正是现如今大名鼎鼎的丁连长丁占海。丁占海是个孝顺儿子,谁知道娶的媳妇是个母老虎。丁寡妇是个要强的女人,婆媳俩经常钉子来錾子去的,把个丁占海夹在中间,真格是老鼠钻风箱 ——两头子受气。丁寡妇不怕媳妇,可是心疼儿子,罢罢罢,我丁寡妇惹不起我躲得起,一气之下,搬到村东头一个人住去了。丁占海给他妈安排了一件好差事,让她专门给大灶碾米。

丁寡妇五十开外,生得浓眉大眼,大手大脚,能干能吃,能吃能睡。丁寡妇睡着了就扯呼,扯得噎死亡命的。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丁寡妇门前的是非就不少。村里有几个无儿鬼老在打丁寡妇的主意,每次溜到她的窗根下,都听见她呼天倒地地扯呼。来人想给丁寡妇打招呼,可是听见屋里的呼声,事情便格外地难办,声大了不敢,声小了屋里的人听不见,总是搭不上话。后来几个人凑在一起给嘴解馋,编开丁寡妇的笑话。按他们想象,象丁寡妇这般扯呼,如果真有一个男人溜到炕上和她睡了觉,恐怕她都不知道。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丁寡妇和男人睡觉还在扯呼的事好像成了真事,说话中间在村里传开了。后来竟然编出一个歇后语:“丁狗狗的妈 ——睡上觉还扯呼着呢!”

谁也不会想到,老灰能和丁寡妇凑合到一起。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寡妇,一旦走到一起,好像干柴遇上了烈火,一碰就着。这一着不打紧,两个人把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欲渲泄了个淋漓尽致,火热得一发不可收拾。

老灰和丁寡妇的事传扬出来,最难受的是丁占海。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装聋卖哑,好在村里的人都碍着面子,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是他不明白,他妈几十年都熬过来了,到了这把年纪,竟然思谋起风流事来。他觉得老灰也很反常,一天三瓢淀粉糊糊,喝得人走路腿都抬不起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头?他怎么也想不到,是他给两个老人安排了好活计。他们白天喝的是淀粉,夜深人静吃的是五谷,是粮食,自然要比常人有精神。

长命的家紧挨着碾房,只要碰上丁寡妇碾米,他就过来帮她的忙。他帮丁寡妇端糜子,添碾子,扫碾盘,摇风箱,啥活都干个遍。丁寡妇最喜欢长命帮助她摇风箱,风箱上那六个大风扇叶子,摇得她胳膊疼。长命这么卖力气地帮丁寡妇干活,不图别的,就图每次能舔个饱肚子。长命舔啥?舔细糠。每次碾完米,碾轱辘上都粘着一层细糠,细糠又密又甜,比粗糠好吃,比淀粉不知道要强多少倍。碾轱辘很大,舔个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长命舔碾子没有大其和刘根存那么自在,他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个对手不是人,是狗,是老灰的大黄狗。狗通人性。老灰和丁寡妇好上以后,大黄狗对她也格外地亲昵,有事没事往她家跑,有事没事往碾房里跑。丁寡妇对大黄狗也不错,在家里她给它点泔水剩饭,到碾房里就让它舔碾子。长命恨死了大黄狗,它不仅抢了他的口福,它舔过的碾子让他恶心,因为它是吃屎的。

上学路上,长命把自己对大黄狗的深仇大恨对大家说了,他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很苦恼。宁耀南说:“这还不简单,把大黄狗打死不就完了?”

刘根存连忙反对说:“不行不行,大黄狗是老灰的命根子,万万不能打死它。”

王占江拍了一把刘根存的脑袋说:“你真是个傻屌,大黄狗一死,好吃好喝还不都成了你的?说不定丁寡妇还给你吃好东西呢!”

听王占江这么一说,刘根存再不吭声了,这说明他已经认可了打死大黄狗这个主意。接下来就是怎么打了。他们绞尽脑汁的想,因为他们既要把狗打死,又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太难。最终还是宁奇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一听都说行。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长命、宁奇、王占江、宁耀南还有刘根存悄悄来到了碾房。王占江从家里包了些麸皮,长命从家里提来一个尿罐子,把麸皮和成糊糊,装在罐子里。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刘根存跑回牛圈房子,把大黄狗领了过来。大黄狗一见有食可吃,把头伸进罐子狼吞虎咽吃将起来。这时长命和宁耀南从房上放下一条绳子来,刘根存挽了个活扣套在大黄狗的脖子上。只听得房上的人“一二”一声喊,大黄狗被悬悬地吊在了半空中。因为绳子勒住了气管,大黄狗喊不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地蹬腿。刘根存端起一盆水,对准狗鼻子狗嘴浇了下去,大黄狗又蹬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这一切干得紧张而且有序,干净而又麻利,像是几个专门偷鸡摸狗的行家高手。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围在长命家的地当中吃起手抓狗肉,喝着狗肉汤,尽情享受着大黄狗奉献的美餐。

连续两天,老灰满庄撂巷,四处找狗,问谁谁没见。这一天他进了碾房,问到丁寡妇。长命正好在这里,他对老灰说:“前天我看见你的大黄狗正和一个黑母狗走油呢!”老灰一听“走油”二字,连连跺脚说:“完了,完了,这就完了!”

狗走油就是公狗和母狗交配,也叫狗连肠子。狗连肠子的时间很长,狗鞭暴露在外面,拉得很长,也扣得很紧。人们打狗,这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一来这个时间是狗最温柔的时间,不会伤人;二来此时的狗已经没有了防卫的能力,只要用一个长杆子挑在狗鞭中间把狗抬起悬空,那么这两只狗就可以任人击打,任人宰割了。反过来讲,这也是人类最野蛮,最不通情达理的暴行。

长命的一句话,让老灰完全死了心。

长命和狗成了死对头,双喜跟猪成了离不开的伙伴。双喜的妈给连里喂猪,在所有的饲养员中,喂猪的捞不到一星半点的油水。猪的伙食很差,按照双喜他妈的话说,“清水泡芠子,吃不吃一桶子。”连里就是这么安排的,爱吃不吃。每次猪食倒进猪槽的时候,它们只是把长嘴插进猪食里,“咕嘟咕嘟”吹上一气,抬起头走开了。满圈的猪,无论是白猪还是黑猪,只要进了这个猪圈,一律变成了红毛猪。猪们肋巴暴露,肚腹干瘪,活象一条条长了腿的鲤鱼。有一次全体社员大会上,丁连长批评了双喜的妈。丁连长总结得好,说她把猪喂成了“三子猪”。哪三子?脊梁像刀子、屁股像锥子、猪嘴像钳子。有人提出没有好食水,干脆别养了,丁连长不愿意,说养猪是政治任务,不能不养。他给双喜他妈交待了一项新任务,让她每天把猪赶到滩上去放,也好让猪吃吃野菜,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

猪一出圈门,就像一群从酆都城里放出来的红毛野鬼,撒欢撂奔子四散跑开,追哪个也追不上。有了这项新任务之后,双喜每天放学回来就得帮助他妈放猪。

时值晚秋,滩上的草已经枯黄,地里的庄稼已收获完毕,田犁了,埂打了,就等着淌冬水。地里没有了庄稼,双喜一个人赶着一群猪可以信马由缰地转悠。经过一块犁过的田块,猪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低着头闻,然后弓着腰,用长长的嘴拱地。拱着拱着,就能拱出一个山药蛋来。猪们大口地咀嚼着,吃得满嘴叉子淌白沫。

人说“鱼过千层网,虱过万道篦”,庄稼地里的庄稼也是如此,无论怎样认真地收,总有散落下的,长在土里的山药蛋萝卜更不用说。别看猪笨,但它有着十分灵敏的嗅觉。今天经过的,正好是一块山药蛋田,猪们凭借着灵敏嗅觉寻找着食物,没有挖干净的山药蛋成了这群猪的美食。

猛然间,双喜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他跑到一头正在拱地的猪的跟前,两棒打开了猪,抄起棒在猪拱的地方撬起来。果然,一个山药蛋从土里撬了出来。双喜高兴得几乎发了疯。一个下午,他手提赶猪棒,追打着所有拱地的猪,轻而易举地巧取豪夺,让他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当他把十几个山药蛋提回家中的时候,全家的人都惊呆了。

自从双喜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从秋天到冬天,从松软的犁翻地到淌过冬水以后冻得坚硬的冻土地,他每天都赶着猪在滩里游荡。他走遍了所有的山药蛋地、萝卜地、蔓茎地以及莲花菜地,哪一天都有收获,从来没有空手而归。此时此刻,他感到了猪的伟大与智慧,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与无能,他觉得他很对不起猪们。

宁奇和王占江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占江是个独苗苗,他爹是一个老实得一磙子压不出个屁来的老贫农,他妈是连里培养的入党极积分子。丁连长经过再三考虑,把给大灶磨面的重任交给了他妈。

放学以后,宁奇经常被王占江约着往磨房里跑。磨房里的活他们都会干,只要有漏空的时候,他们就每人装上一兜子面,溜到王占江家烙一块馍馍吃。王占江的妈不是不知道,她是一眼睁一眼闭,有时候还故意给他们留个机会,让他们把面偷走。但是她向来没有明确表示让他们偷了面烙馍馍,她觉得,如果自己那样做了,对不起党也对不起人民,辜负了组织上对她的信任。

有一天两个人在磨房里转悠,忽然有人来通知王占江他妈,说丁连长让她到连部开积极分子会议,说是工夫不大。王占江他妈准备卸磨,一看已经磨到了四缠上,马上就磨完了,就把磨房的事交待给了王占江和宁奇,开会去了。她前脚一走,两个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宁奇对王占江说:“我在这里看着磨,你装上面回去烙馍馍,烙好以后你先吃,然后再来换我。”

王占江一听,不谋而合,装了两兜子面,一趟子跑回家去。

磨面是一件很单调的活,驴和人各自无休止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驴永远围绕着那个规定死了的圆圈转,这是一种无奈,把一个人放在磨房里干活,则需要很大的耐心和毅力。小孩子到这里搭把手是可以的,一旦当作一件正经事干起来,宁奇有点熬不住了。一会儿的工夫,他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年。他默默地数着驴转的圈数,算计着王占江啥时候到家,啥时候搭锅,啥时候把馍馍烙熟,啥时候吃完。按他的算计,王占江早就该来换他了。

宝宝回到家以后,先戳火搭锅。不料炉子让他爹刚刚封上了湿煤,火着不起来。好不容易等到煤干了一些,正准备搭锅,忽然见宁奇气喘嘘嘘跑了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原来,宁奇在磨房里长等不见,短等不见。他急了,把驴缰绳往磨盘上一拴,撒腿跑了过来。

两个人手忙脚乱一阵折腾,总算烙成了一块外糊里生的馍馍。他们一掰两半,生头熟瓦吃了一肚子,这才想起了磨房,赶紧往磨房跑来。

一进磨房,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拉磨的驴肚子胀得像个大鼓,直挺挺躺在磨道里。宁奇上去踢了两脚,驴一动也不动。

原来,宁奇离开磨房不久,驴便把嘴伸上了磨台,大口大口吞吃起磨台上的麸面。它边吃边走,边走边吃,一圈转完之后,把磨台上的麸面吃了个一干二净。麸面是干的,吃的时候看着不算多,吃进肚子以后,这东西便膨胀起来,直胀得这驴要走走不开,想站站不住,胀到无法支撑的时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四腿一蹬,死了。

正在宁奇和王占江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妈回来了。她一看眼前的情景,什么都明白了:偷嘴的人给偷嘴的驴留下了空子,偷嘴驴为偷嘴胀死在磨道里。她没有骂孩子,也没有问原因,她把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向丁连长汇报去了。丁连长走进磨房,她说:“这个丧门神不知道咋了,正拉着磨突然跌倒,再就没有起来,肚子跟着胀了起来。”

丁连长在死驴身上踹了一脚,对她说:“死就死了,剥了皮吃肉。”

第二天中午,大灶上破天荒地吃了一顿驴肉调和,没把全村的人给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