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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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鹰鹳双雄

送亲的人回来之后,方家老两口早已经得知女婿冠巾和摆早饭的出色表现,高兴得了不得。这时只听得宁夫人的一声惊呼,全家人都愣了。宁先生忙问:“咋了咋了?一惊一乍的,担不住三分的瓷器!”

宁夫人手里端着一个针线笸箩说:“都怨我这个转脑子,记的应应的事情,一着急全给忘了。这个针线笸箩是我给妹妹准备的陪嫁品,临走的时候忘了个死死的。”

宁夫人的手里拿的这个针线笸箩很特别,它不是沙竹条子编织的那一种,这是用纸糊的,里里外外全用票子裱了,又富贵又花梢,一般的人家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她精心制作了这么一件陪嫁品,她要让妹妹睹物思人,想念着姐姐。

用纸做一个精美的针线笸箩,对于宁夫人来讲,确实不算什么,因为她最拿手的本事,是拍巴斗。会拍巴斗,就会拍笸箩。

宁先生的家里拍了很多巴斗,他们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首先,宁夫人是拍巴斗的高手,为人所不及;其次,宁先生可以从学校收集到很多废纸,为他人所不能;最特别的要数他们家的裱活,别人裱巴斗最好的是能收集到一些纸烟盒火柴盒糖纸之类的东西,宁夫人裱巴斗,全用的是票子,谁见了谁眼馋。

老宁家到底有多少票子?可以这么说,多得数也数不清,宁夫人裱一辈子巴斗也裱不完。

宁家票子多,多亏了宁先生的二哥宁家禄。

在宁家弟兄四个当中,宁家禄长得最结实,他一身的好力气,人称气死牛。民国二十二年,军阀争霸,队伍就驻扎在黄河边。他们早早印制好了钞票,也就是统治地方后将要发行的货币。在后来的战事中,驻军败退,一时溃不成军。眼看着大势已去,于是率部渡河,仓惶逃窜。

政权泡了汤,票子成了废纸,扔了不忍心,随军拉运到黄河渡口。看着拥挤不堪的队伍,面对滔滔的黄河,于是一狠心,传下一道命令:把票子全部扔了。

这一天,宁家禄正好从河边路过,看见满滩各洼逃窜的士兵,他尾随而来,到黄河边上看热闹。这一看不打紧,别的景致他不看,一眼看准了散落在黄河滩上的票子。看着周围没人管,一不做,二不休,他解下腰里的毛绳,尽着绳捆了一捆票子,套了个双夹子背了回来。走了三十多里路,横财给他鼓着劲,他没停没歇,一口气背到了家。

宁家禄一进家门,大喊一声“发大财了”,一头栽倒在地上,随后口吐鲜血,再也没有起来。鬼子二爷一捉脉,成了死脉,全家人着了慌。鬼子二爷想,儿子的命是保不住了,可是不能眼睁睁地等着死,还得疗治。于是请来了先生,先生们众说不一,有的说是肺子挣炸了,有的说是挣成了痨伤。没有百天工夫,宁家禄便离开了人世。

从二闸回来,宁奇再没有跟他爹去上学。宁先生亲自把他送到娘娘庙学校,给老师再三安顿,一定要将他抓紧,要严加管教。老师都是熟人,自然应允。

自从宁先生调离娘娘庙之后,李老师升成了校长,教育科又聘请来一名老先生,补了宁先生的空缺。老先生姓王,叫王月斋,年龄已过五十。王老先生自幼饱读四书五经,很有学问。他待人谦和,性情随和,乐于助人,德馨乡里,乡人送他一个雅号,曰“王慢先生”。别看王慢先生平日里和风细雨,然而,只要他的脚一踏进教室,走上讲台,俨然另一副面孔。他变得十分严厉,再说得重一些,说他十分凶狠也不为过。刚一进娘娘庙学校,他带进课堂的唯一的教具是一把戒尺,戒尺油光发亮,想必已经有些年头。有了戒尺便有受戒之人,便有人挨板子。打得狠了,打的多了,便有人提意见,便有人告状。教育科长找到老先生,对他讲政策,讲社会,晓之以理。老先生第一次知道,学生犯了错,是不能打板子的,打板子叫体罚,体罚学生就成了老师犯错,而且比学生的错误还要严重。

王慢先生很痛苦。自孔夫子办学以来,历朝历代,哪个教书的不用戒尺?俗话说得好,棍头子出孝子,同样的道理,有了戒尺才能教出高徒。教了几十年的书,从旧社会到新社会,这把戒尺陪着他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他对于戒尺的依赖已经到了瘸子与拐仗的关系,没有了它,很难想象今后的顽童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教书生涯将会是如何的惨淡,他的威严何在。

然而,王慢先生人慢心不慢,他有他的机变。你不是不让用戒尺吗?那好,我用教鞭。一个星期天,他手提一把斧子,来到宁家梁子的红柳梁子,挑拣着指头粗,长得笔直的红柳条子,砍了一把子。他把红柳条子抱回学校来,全部做成教鞭。上课的时候,他手提教鞭,指着黑板,也不时地敲打着讲桌,动辄大发雷霆,满脸肃杀之气。王慢先生一旦发起脾气来十分了得,嘴里训斥着,怒吼着,教鞭“啪啪啪”地一个劲抽打着讲桌,打断教鞭是三六九的事。现在看他为什么备了那么多的教鞭,足见老先生之用心良苦。

这天上午上课,王慢先生摇头晃脑读了一遍课文之后,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了学生。他让学生们用一节课的时间,把这篇课文读会,背会,生字写会。话一出口,教室里便发出一片“嗡嗡”声。老先生看着书声四起,心中一阵高兴,便坐在讲台前闭目养起神来,不一会儿便趴在讲桌上打起呼噜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先生猛然惊醒,他发现读书声停了,教室里的学生稀稀拉拉的,有的学生趴在桌子上睡觉,还有四五个学生头对头围在宁奇的桌子上,不知道在捣鼓啥东西。他没有呵斥,也没有发火,他手握教鞭悄悄地走了过去,照准几颗光脑袋“啪啪啪”一顿猛打。学童们一个个抱头鼠窜,乖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咿咿呀呀”背起书来。宁奇原封不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没有背书,怒目对着王慢先生,大有不满之意。老先生用教鞭指着他的前脑门训斥道:“让你背书,你在那里日鬼啥呢?”

“我在画画”,宁奇说。

“为啥不背书?”

“背会了!”

王慢先生把教鞭一挥,喊道:“大家都停下来,让他背!”

“背就背!”

宁奇站起来,双手倒背,一口气把这篇课文溜熟背了下来,尔后,他向老先生翻了个白眼,神气活现地瞅着房梁。

王慢先生一世教书生涯,向来没遇过如此高傲的学生,如若任其所为,那么我王某人的尊严何在?今天如果输在这个黄毛小子的名下,岂不毁了我王某人的一世英名?想到此,他的无名之火从脑门上“噌噌”地直往上窜。可是,眼下这小子书背得滚瓜烂熟,想杀杀他的威风,不可兴无名之师。他把教鞭在讲桌上顿了顿,指着宁奇说:“你小子行,你小子能,你小子将来长大一定是个人才。可是你不要忘了圣人的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今天老夫不让你吃点皮肉之苦,你就成不了才,担不得大任。把手伸出来!”

宁奇没有动。老先生走上前来,强拉过他的手,“啪啪啪”就是三教鞭,宁奇的手心顿时肿了三个红岭岭。他觉得冤枉极了,钻心地疼痛,疼得他哭了起来。

下午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宁奇忽然说肚子痛,要上茅房。老师应允,他出去了。宁奇的这泡屎拉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快下课的时候才回到教室。紧接着就是下课,紧接着就是放学。学生娃娃像开了圈门的羔羊,拥挤着走出校门,各奔东西。宁奇跟着放学的人群出了校门之后,他没有回家,他突然拐了一个弯,直向学校的西墙根下走去。这是个向来没人去的地方。大其上学放学和宁奇形影不离,见宁奇拐了弯,他也跟了过来。见大其跟了过来,宁奇一屁股坐在墙根下,不动了。大其好生奇怪,问他:“这个地方臭哄哄的,坐在这里干啥?”

宁奇不言喘,随手拨了一根芦草,在手里摆弄着。

大其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沿着西墙,用土坷垃砌了一溜茅房,茅房的后墙也就是学校的围墙。从前,只有男女两个茅房,自从王慢先生来了之后,又新砌了一个。这个茅房名义上是老师茅房,实则专为老先生而建造。王慢先生毕竟年事已高,第一是大小便不利索,第二是腿脚不方便,就得专门砌个茅房。老先生最犯愁的是蹲坑拉屎,站着蹲不下去,蹲下站不起来。所以,砌了茅房之后,老先生亲手设置了一个机关,他在茅坑对面的墙上拴了一个草绳结成的绳扣,绳扣穿墙而过,在墙外面别了一个木棍,做固牢之用。每次拉撒完毕,他必须双手紧拉住绳扣才能站得起来,站立之后,已经是眼冒金星,摇摇欲坠了。王慢先生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下午放学时候必须拉完了才回家,准得很。

宁奇对大其说:“要回你就先回,要是不回,你就悄悄待着,一句话也不能说。”

大其不知道宁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看个究竟,便答应了他。这时候,只听得校院内王慢先生一声咳嗽,随后便是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向茅房走了过来。大约有两根烟的工夫,老先生才拉完屎,吭吭巴巴往起站。忽然,只听得“妈哟”一声,紧接着是他訇然倒地的声音,再接着是痛苦的呻吟。这时,宁奇翻起身来,拉上大其,一溜风跑过退水渠桥,向家里跑去。

第二天来到学校,只有李老师,不见了王慢先生。李老师说,老先生病了,他一只手捂不住俩耳朵,把一年级的学生放了。

王慢先生不是病了,是掉进了屎坑子里。拉完屎要起来的时候,一拉绳子,绳子从墙缝里抽了出来,丝毫没有防范的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怎么翻也翻不起来,当时的狼狈相可想而知。后来他发现,不知道谁把绳子扣子上别的那根棍子抽掉了。

这件事对王慢先生的打击太大了,他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他,让他斯文扫地,让他失去了尊严。虽然只有李老师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而且承诺绝对不向外人透出一点点风声,但是就在他坐进茅坑里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墙后面孩子的笑声。他明明知道这事是学生干的,但是他无法判断是哪一个,他惩治的学生太多了也太狠了,谁做这件事似乎都合情合理,他这样想。

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奇。自从挨了教鞭之后,眼泪并没有洗却他心中的怨愤,他要报复,他要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来惩治一下这位貌似慈善的暴君。于是他编了谎,在大家上课的时候偷偷溜出教室,抽掉了别草绳的棍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宁奇惩治王慢先生的事很快传遍了学校,一直传到庄子上。王慢先生觉得无脸见人,向教育科递上一纸辞呈,要求告老还乡。教育科长犯了愁,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老师。老先生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是,就目前的教师队伍而言,像这样尽心尽责,具有较高水平的人全县找不出几个来。无奈之下,科长找来了宁先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说了一番。宁先生遵命而去。

第二天,宁先生买了些茶糖烟酒,打成一个礼包,来到王慢先生家替儿子请罪。他请老先生念及科长的厚望,念及学校的学生,念及他们之间的情分,原谅了他的不肖之子,上班复课。宁先生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先生权当作我宁某的过错,日后一定严加管束。”

宁先生的真诚打动了老先生,他长叹一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依先生所言,老夫也有过错,岂不闻‘教不严,师之惰’乎?惭愧!惭愧!”

王慢先生又请回了学校。他变了,变得很木然,每天上课只管讲课,讲完了布置了作业便回了办公室喝他的茶,抽他的烟。另外一个发生了变化的是宁奇。宁先生得知他闯此大祸之后,恼怒之极,和王慢先生一样,用红柳条子抽了他一顿。他要用老先生的家法惩治这个孽种,他要让他疼在身上,记在心上。宁奇受了如此的惩罚,心里十分委屈,他觉得他没有错,王慢先生不讲理,那是他罪有应得。他觉得他爹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他,同样不讲理。于是他心中萌生出一个定论:教书的人都不讲理。他不想再进学校,可是这由不得他,他变得很忧郁。每次做完作业之后,他便溜出教室,溜出校院,来到退水渠边。他坐在渠上,望着满渠的水发呆。

退水渠的对岸,是一条大路,大路边上,是个村子。退水渠上架着一座木桥,连接着村子和娘娘庙,也连接着那条大路。大路是一条土路,线拉得很长,向南可以直达兰州,向北能走到包头,是塞北一条重要的交通干线。村口靠近大路边的地方,有一块四五亩大的白土岗子,走惯了长途的车户和驮户们都爱在这里打间歇脚。他们卸驮子卸车,支锅造饭,安营过夜。久而久之,这里成了一个站头。走长途,骆驼是一种最实惠的交通运输工具,每天,成链子的骆驼驮着硕大的垛子,摇着雄浑的驼铃从这里经过,驼铃声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好像流动着的一首古老的歌。到了晚上,在白土岗子上过夜的骆驼也就格外地多,这些庞然大物卧满了白土岗子,景象十分壮观。时间久了,这个村子因骆驼得了一个名字,叫骆驼岗子。村子有了名字,桥也自然有了名字,叫骆驼桥。

骆驼岗子和宁家梁子田连田埂连埂,都处在官保渠和退水渠之间的狭长地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骆驼岗子和宁家梁子的人除了靠田地吃饭,还酷爱逮鱼。官保渠,退水渠里的鱼永远也逮不完。

宁奇动不动溜出校园跑到退水渠边上来,就是来看骆驼岗子的人逮鱼。

工若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四渠和退水渠里抓鱼,网使不开,罾用不上,只能用罩扣。

鱼罩是当地独有的一种捕鱼工具。鱼罩是用红柳条子扎的,酷似一个扣在地上的大斗笠。骆驼岗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鱼罩,只要听得大渠一放梢,就知道肯定有成群结队的鲇鱼、鲤鱼、马莲棒子逆水而上,从黄河里游了上来。用不着谁吆喝,爱逮鱼的男人们扔下手里的犁,撇下手里的耙,撂了手里的锄头,放下手里的饭碗,提起鱼罩,吼吼喊喊上了渠。大渠放梢没有准定的时辰,白天也放,夜晚也放,逮鱼的人只管逮鱼,不管天。只要放梢,白天放白天上渠,夜晚放夜晚上渠,有月亮上,没有月亮也上。他们说,鱼头上有火,逮鱼的人头上有灯,没有月亮照逮不误。从开春到扫秋,官保渠和退水渠一直都很红火。

这一天正上课,乘着王慢先生栽盹的机会,宁奇和刘根存偷偷溜出了教室,来到退水渠边。刘根存问宁奇:“想不想吃鱼?”

宁奇回答道:“想啊,怎么不想?”

刘根存又问:“那你敢不敢和我去老龙湾?”

宁奇问:“去老龙湾干啥?”

刘根存说:“看我姑爹逮鱼。”

宁奇踌躇了半天,一咬牙:“走!大不了再挨上老先生一教鞭.”

两个人一溜小跑来到老龙湾一看,好家伙,渠上渠下十几个人,每人手提一把鱼罩,正忙活呢。刘根存他姑爹李金锁见他来了,喊道:“赶紧往回背鱼,渠上的鱼都是我逮的。”

宁奇一看,渠上横七竖八躺看七八条鲇鱼,个头都不小,有的不动,有的甩看尾巴。

骆驼岗子能逮鱼和会逮鱼的五六十号人里面,出了两个高人,一个是村西头的李金锁,一个是村东头的高玉柱。李金锁正是刘根存的姑爹。

李金锁的相貌长得不怎么样,瘦高个,大脚,大手。脱了衣服,肋巴一根一根的能数得过来,锁子骨和各骨节突露着,好像一具刚从棺材里抬出来的尸骸。李金锁的家就住在骆驼桥跟前,有事没事爱往渠上跑,他婆姨骂他,说他把魂丢到退水渠里了。李金锁很古怪,他爱逮粘鱼,不爱逮鲤鱼,这倒不是粘鱼好逮。恰恰相反,他觉得鲤鱼好逮,谁都能看见鱼浪,谁都能逮住,所以逮鲤鱼不算本事。相比之下,逮粘鱼更难一些。李金锁的高明之处,就是他选择了后者。

粘鱼不起浪,逮粘鱼自有逮粘鱼的办法。六七个人手提六七把鱼罩横在渠里一字儿排开,把渠把了个严严实实,每个人稳好了罩,把罩的前口抬起,专等着鱼儿入罩。按说,这种方法和最原始的围猎方法一样,上天赐给每一位猎手的机会是均等的,就看幸运之神将会降临在谁的头上。所不同的是,围猎有围猎的规矩,逮鱼有逮鱼的讲究。围猎规定,众人围猎,无论鹿死谁手,猎物均分,人人有份。逮鱼不是这样,鱼进了谁的罩,就归谁所有,别人只能解解眼馋。

李金锁很大度,每次下罩,他都让别人先下,剩下的位置就是他的。然而神奇的事情频频出现,那些大粘鱼谁的罩也不进,专门往李金锁的罩里钻。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人家李金锁把罩下在哪里都是这样。如果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可是人家长年累月如此,逮鱼的人就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用罩逮鱼有两种方法,前面说的那叫排罩,一排罩扎稳了等鱼入罩。还有一种方法叫花罩,就是每人手提一把罩,在渠里漫无目的的乱扣,完全凭运气。李金锁真正的神奇之处不在排罩上,扣起花罩来更是了得。看上去,人家漫不经心,东扣一罩,西扣一罩,有时候干脆提着罩向前走半天,猛一下罩,准有大鱼入罩,好像人家有隔水看鱼的功夫。每次逮鱼,几十个人下渠,逮到最后,所有人逮的鱼加起来,没有人家李金锁一个人逮的多。黄河里上来的粘鱼都是大粘鱼,哪一条都三四尺长。有一次李金锁背着一条粘鱼往回走,鱼头扛在臂膀上,半截鱼尾巴还拖在地上。有了这一手绝活,他得了一个绰号,人称“捞鱼鹳”。

高玉柱和李金锁年龄相仿,长相错的码子就大了。李金锁瘦高个,高玉柱磨盘腰,长得墩墩实实;李金锁黄皮寡瘦,高玉柱黑不溜秋;李金锁的眼睛黑明黑明,高玉柱的眼睛黄亮黄亮,村里人都叫他“高黄眼仁子”。高玉柱的这对黄眼仁子,是一对神眼,仗着这双神眼,他在官渠梢出了名。李金锁爱抓粘鱼,高玉柱爱抓鲤鱼,黄河大鲤鱼的红鳍红尾巴勾住了他的三魂六魄。别人逮鱼在水里,高玉柱逮鱼在岸上,他手握鱼罩,静静地守候在渠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渠里。说来也怪,看似平静的渠水,人家冷不防窜下去,人到罩到,罩到鱼到,罩里保准能扣住一条大鲤鱼。多少人见识了,也验证了他的绝活,那叫十拿九稳。于是他也有一个绰号,叫“叼鱼鹰”。

叼鱼鹰那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的功夫,还不仅仅限于此。风和日丽的天气不算能耐,遇上刮风下雨天,别人对着满渠的波浪无法分清哪里是风浪哪里是鱼浪的时候,人家叼鱼鹰行,人家专门在这样日赖的天气里下水叼鱼,像是表演给众人看。当然,会看鱼浪的不仅仅是高玉柱一人,好多人都会看。蹲在岸上看浪叼鱼的也不仅仅是高玉柱一人,也有人照着做。可是不行,他们明明照准鱼浪扣下去,一摸罩,是空的。鱼到哪里去了?鱼跑了。高玉柱逮鱼的绝招深藏于心,秘而不宣。

这里的渔人们逮鱼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抓小鱼,一斤以下的鱼,无论是粘鱼还是鲤鱼,抓住了一律放生。他们有个说法,叫“吃鱼四两,刮膘半斤”。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理,存在着如何的必然联系,谁也说不上来。但是,这里面隐含着一个很朴素的因果报应关系,就是大自然对人的糟蹋生灵的报应。至于说吃那些十来八斤的大鱼,则吃得其所,因为它们已经长成,它们生来就是人的美食。逮鱼对于骆驼岗子来讲,与其说是一种生产方式,不如说这是一种淳朴的民风更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