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左传》(1)
郑伯克段于鄢
本篇导读
《左传》三十五卷,相传作者为左丘明(公元前五五六至前四五一),春秋末期鲁国都君庄(山东肥城巿)人,任鲁国左史官。或先于孔子(公元前五五一至前四七九),或与孔子同时。或称左氏,可能是古代的史官。相传孔子作《春秋》,以鲁国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公的史记作基础,严选用字,论定名分,褒贬是非,发挥微言大义,惩戒乱臣贼子,推行治道,修正世道人心。而《左传》为《春秋》三传之一,记录了鲁隐公元年(公元前七二二)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四六八)二百五十五年间国际舞台上重要的历史事件及外交辞令等,记事下限则终于鲁悼公四年(公元前四六四),叙事详悉,生动活泼,保存了大量的史料,议论纵横,文章琅琅可诵,也是古文写作最佳的典范。
《郑伯克段于鄢》有两组情节结构,前半部写宫廷内斗,兄弟相争,步步杀机,刻画人性的阴暗面;后半部则以颍考叔的孝行感动郑庄公,令其跟母亲和好,人性的天良复现,写出欢欣愉悦的感觉。前后两组的文章笔调和感情气氛完全不同,爱恨互见,对比相当强烈,富有戏剧效果,摹写不同的人性,同时更带出了深刻的教育意义。虽然这已是二千七百年前的故事了,读来仍是生动流畅的,并不难懂。《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开篇的大文章,也是历代古文作品中公认的名作。
初,郑武公娶于申[1],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2]。庄公寤生[3],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4]。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5],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6]。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7]:『都城过百雉[8],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9];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0]?』对曰:『姜氏何厌之有[11]?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12]。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13]。子封曰[14]:『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15],厚将崩。』
大叔完聚[16],缮甲兵[17],具卒乘[18],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19],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20]。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以下删去一段。)
[1]郑武公:名掘突,在位二十七年(公元前七七〇至前七四四),刚好与周平王同一年即位。郑是姬姓国,周宣王弟友之封国,原在陕西华县西北。后随平王东迁,都于新郑(河南新郑巿西北)。申:姜姓国,故城在南阳宛县(河南南阳巿)。
[2]庄公:名寤(wù)生(公元前七五七至前七〇一),十五岁即位,在位四十三年(公元前七四三至前七〇一)。共(ɡōnɡ)叔段(公元前七五四至?):郑庄公元年封于京(河南荥阳巿南),史称京城大叔。共,故城在汲郡共县(河南辉县巿),春秋时属于卫的别邑。共叔段谋位夺权,为庄公所败,逃亡到了共地,称共叔段也就不把他看作郑国人了。《诗经·郑风》之《叔于田》、《大叔于田》二诗都写到了他的事迹。
[3]寤生:寤,睡醒。又通作“牾”(wǔ),逆也。凡生子首出为顺,足出为逆,意为难产。《史记·郑世家》云:“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及生,夫人弗爱。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爱之。”也是理解为难产之意。
[4]遂恶之:恶,厌恶,动词。之,庄公,代词。
[5]亟(qì)请:多次游说。又亟(jí),入声训急也,急于请求。去入音义不同。
[6]为之请制:为(wèi),为了。之,共叔段,代词。制,古东虢(ɡuó)国地,在汜水县东(河南荥阳巿北上街区)。虢叔是周文王的同母弟,封于东虢。
[7]祭(zhài)仲(?至公元前六八二):郑相,以邑为氏,仲是他的排行。或说名仲,字仲足。祭邑在中牟县祭亭(河南中牟县)。祭仲有宠于庄公,先后立昭公忽、厉公突、子亹、公子婴等诸公子为君,专国政。
[8]雉(zhì):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侯伯国都的城墙方五里,径三百雉,故大都不容许超过一百雉。
[9]参国之一:参(sān),通“三”。参国之一即国都的三分之一。
[10]焉辟害:焉,句首疑问词。辟,同“避”。
[11]厌(yán):同“餍”,满足。又厌(yàn),去声,训憎恶,平去意义不同。
[12]贰于己:贰,两属,即同时听命于己,加倍赋税。
[13]廪延:郑邑,陈留酸枣县北延津故城(河南延津县)。
[14]子封:公子吕的别字,郑国的公族大夫。
[15]昵:亲爱。
[16]大叔完聚:大(tài),同“太”。建设城郭,屯积禾粟,充分备战。
[17]缮甲兵:修治甲冑及兵器。
[18]具卒乘:乘(shènɡ),战车,名词用法,读去声,下文“二百乘”音同。具卒乘即训练步卒,准备战车。
[19]帅车二百乘:帅,同“率”,率领。车(jū),战车。
[20]鄢:郑邑(河南荥阳巿)。郑另有鄢陵(河南新郑巿东南),但《左传》大叔居京及所兼并的西鄙、北鄙都在郑国西北方一带,不可能侵占东南方的鄢陵。
译文
早年郑武公娶了一位申国的贵族女子,她叫武姜。武姜生下了郑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出生时难产,吓怕了母亲,所以母亲并不喜欢他。母亲溺爱共叔段,希望他能够继承王位。她多次游说郑武公,可是郑武公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庄公即位后,武姜请求以制邑之地封共叔段。庄公说:“制邑是一个险要的地区,周文王的弟弟虢叔曾经恃险作乱,并因而丧命,如果要别的地方,我都答应。”她改求封共叔段于京邑,让他得以安居,人人就称共叔段为京城大叔了。祭仲进谏说:“都城的城墙超过一百雉,对于国家是很危险的。按照先王的规制,大都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都只限于五分之一,而小都更只能是九分之一了。现在京邑的都城建设不符合先王的规制。国君看来是难以忍受了。”庄公说:“这是母亲的要求,怎样做可以减少伤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又怎会心满意足呢?不如早作打算,不要让杂草繁生蔓延,繁生蔓延之后就后患无穷了。连杂草繁生蔓延都很难解决,更何况是您尊贵的弟弟呢?”庄公说:“坏事做多了,一定会自取灭亡的。你慢慢看吧!”
后来大叔插手兼管郑国西边、北边的边地,要他们同时听命于己,加倍征税。公子吕说:“国家是不能长期听从两边指令的,国君会有什么打算呢?如果决定要让位给大叔,那么我就请求做他的臣子了。如果不打算让位给他,就请早日除掉大叔,以免人心思变。”庄公说:“不用担心,他会自食其果的。”大叔又将双方共管的边邑完全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势力伸展到了廪延。子封说:“够了,再加大实力人民就会支持他了。”庄公曰:“不守君臣正道,不讲兄弟亲情,实力再大也会马上倒台。”
大叔建设城郭,囤积粮食,修治甲冑兵器,训练军队,准备好战车部队,打算偷袭郑国的国都,而武姜还准备打开城门接应他。庄公探知了日期,说:“好了,起兵。”就命子封率领战车二百乘攻打京邑,京邑民众叛变大叔段。大叔段逃入鄢邑。庄公亲自领军攻打鄢邑。五月二十三日,大叔逃到共地去了。
赏析与点评
《左传》以叙事为主,除了交代事实的本末之外,还要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即以本文为例,为了争夺权力,郑庄公手足相残,但他并没有杀弟,反而让他逃到邻国去了,给他一条生路。但《春秋》却清楚记载说“郑伯克段于鄢”,而《左传》则提出“不言弟”、“曰克”、“称郑伯”、“不言出奔”四个不同的角度,解释《春秋》写法的准确含义。所谓“克”就有置弟于死地之意,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要知道,孔子作《春秋》,就是要判别历史的是非,下笔谨慎,每一个字都具有分量,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明显具有诛心的效应。共叔段不守弟的本分,目中无君,也没有尽臣子的本分,一定要加以鞭挞的。《春秋》直接叫他的名字“段”。《左传》记事,先是称他“共叔段”,因为他投奔共国去了,也就把他视为外人了,下文复述事件时再沿用他在郑国任职时“京城大叔”的称号,可见内外有别,也还是各有喻意的。至于郑庄公,《春秋》贬之为郑伯,就是怪他“失教”,没有好好教导弟弟,更没有尽国君的责任,在公在私,都是失职了。其实也是庄公处心积虑所致。至于叙事到鄢为止,不提大叔后来出奔共国之事,自然更是加强责备的意味了。“难之也”一句带有歧义,“之”究竟是指庄公、大叔,还是兼指二人呢?有时也不好理解。《古文观止》在《郑庄公戒饬守臣》(隐公十一年,公元前七一二年)一文中还提到大叔说:“寡人有弟,不能和谐,而使其口于四方。”可见十年后大叔仍然在世,而庄公还有点内疚。后人看不懂《春秋》“克”字的意义,望文生训,硬说共叔段给郑庄公杀了,看来也是十分冤枉庄公的。
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1]:『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2],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3],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4]。』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5]!』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6],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7]。』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8]。』遂为母子如初。(以下删去一段。)
[1]寘:放逐、禁锢。城颍:城,高墙;颍,郑地(河南临颍县)。
[2]颍谷:郑地(河南登封巿西南),颍水所出。封人:典封疆者,即地方长官。
[3]舍(shě):同“捨”,留下。
[4]遗(wèi):馈赠,去声动词用法。下句“尔有母遗”音同。
[5]繄(yī):语首助词,无义,只有构句作用。
[6]语(yù):告诉,动词,旧读去声。普通话音yǔ,没有两读的区别。
[7]融融:和乐也。
[8]其乐也洩洩:洩(yì),原作“泄”,唐石经避太宗讳世民改。洩洩,舒散也。庄公及姜氏赋诗都是自己的个人创作,言为心声,抒发喜悦之情。“融融”、“洩洩”各为一诗,并不叶韵。
译文
事变之后,庄公放逐姜氏到城颍居住,更发誓说:“不到黄泉,我不会再见你的。”不久他就后悔了。颍考叔是颍谷的官员,知道庄公的心意。有人献上美食给庄公,庄公赏赐给颍考叔吃。颍考叔将肉留下来,庄公问他有什么原因,他回答说:“小人家中有母亲,我送给她的食物都吃过了,但从来没有吃过国君赏赐的肉羮,希望能够带回去给她品尝一下。”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奉养孝敬,怎么就我没有呢!”颍考叔说:“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庄公说明原因,并说自己感到后悔了。颍考叔回应说:“国君又何必担心呢?如果挖地见到了泉水,就在地道里见面,谁又敢说不对呢?”庄公认同他的意见。庄公进入地道,高兴地赋诗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氏走出来,也很高兴地赋诗应和:“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母子也就和好如初了。
赏析与点评
本文一直没有正面描写大叔的言行,只是通过祭仲及公子吕两个角色,单方面指控大叔骄纵任性,目无法纪,除了年轻人“失教”之外,可能也是政治迫害所致。大叔并没有作任何的申辩,甚至没有太多的反抗,就被庄公兵不血刃赶出郑国了,说不定他还是一位受害人呢!庄公工于心计,欲擒先纵,布置周密,出手狠而准,二十二年来不动声色,一心置段于死地;同时又有赖贤大臣的辅政,从仇恨走向包容,母子和解,可能也还是教育的成效。但爱与恨是两个极端,能在一念之间,完全化解二十余年的恩怨,说来亦深具戏剧效应。庄公在位四十三年,前二十二年专门对付共叔段的挑战,巩固国君的地位;后二十一年蔑视天子的权威,侵占周室的土地,还不断挑起列国之间的争端,玩弄欺诈的手段,自是一代奸雄。母子和好的场景,不免给人伪善的感觉。这些都有待读者的思考和论证,读书有得,自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