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左传》(2)
曹刿论战
本篇导读
《曹刿论战》一事发生于鲁庄公十年(公元前六八四年)正月。曹刿只是一位普通的国民,眼见齐国入侵,鲁国多次战败,而在位者又多庸碌,因此自荐为国效力。其中“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一句振聋发聩,最能振奋人心,同时也带出国民的责任感。曹刿认为战争是民心建设工程,小恩小信,未足以笼络民心,一定要国君公平地对待国民,察狱执法,讲求实情,不使有冤枉个案,才能得到老百姓的支持。此外,曹刿又能掌握两军对阵时的战争心理,小心考察战场的形势,其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论断尤为精彩,打击对方的士气,相对来说就是提振我方的实力,曹刿心思缜密,表现出大将之才。
齐师伐我[1],公将战。曹刿请见[2],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3],又何间焉[4]?』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5],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6],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7],虽不能察,必以情[8]。』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9]。』
公与之乘[10],战于长勺[11]。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12],登轼而望之[13],刿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14]。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15],故逐之。』
[1]齐:姜姓国,周武王封太公望于齐,都于营丘(山东淄博巿),据有今淄博巿、东营巿、滨州巿等地。齐襄公十二年(公元前六八六)为公孙无知所弑,齐人杀无知。公子小白入齐即位,是为齐桓公(公元前七一六?至前六四三)。鲁国发兵送公子纠回国失败,齐桓公逼鲁国杀公子纠,并送还管仲(公元前七二五?至前六四三)。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为春秋五霸之首。我:鲁国自称,姬姓国。周公旦获封于鲁,不就封国,留佐武王。而其子伯禽则受封为鲁侯,都于曲阜(山东曲阜巿),据有今泰安巿、济宁巿等地,传十三世至于隐公,也就是《春秋》纪年的开始。公指鲁庄公,名同,在位三十二年(公元前六九三至前六六二)。
[2]曹刿:鲁人,《左传》二见,除了主持长勺之战外,鲁庄公二十三年(公元前六七一)夏“公如齐观社,非礼也”一事,曹刿出言谏止。《史记》另有曹沫,以勇力著称,尝于鲁庄公十三年柯之盟上劫持齐桓公归还侵地。或以为是同一人,但性格各异,曹沫不像曹刿缜密持重,明义守礼。请见:见(xiàn),特指晋见国君或尊长,有现身之意,表示谦卑;下文“遂入见”,音同。又见(jiàn),指一般相见,看见。两读同为去声,意义略有区别。
[3]肉食者:指公卿在位者,享有俸禄的官员。
[4]又何间焉:间(jiàn),指参与其间,去声,动词。又间(jiān),中间,平声,方位词。平去两读音义不同。
[5]牺牲玉帛:牺牲指牛羊猪三牲,玉帛则指玉琮、圭璧、币帛之类,皆祭祀礼神之物。
[6]孚:取信于天地鬼神。
[7]小大之狱:小狱指争讼之类,大狱则为杀伤之类。
[8]情:指实情,没有冤枉。
[9]战则请从:从(zònɡ),训为随行、从行,去声。又从(cónɡ),训为服从、听从等,例如上文“民弗从也”。平去两读音义不同。
[10]乘:兵车,去声。
[11]长勺(shuò):鲁地,商民六族聚居于此,在今山东莱芜巿东北。《古文观止》注“音酌”,本为入声字,地名。现代汉语音sháo,即勺子,指有长柄舀东西的餐具。
[12]辙(zhé):车轮的轨迹。
[13]轼:车前横木。
[14]竭:尽,用尽。
[15]旗靡:旗帜颠倒歪斜的样子。
译文
齐国的军队攻入我鲁国,国君准备迎战。曹刿是鲁国人,请求谒见国君。他同乡的友人说:“当官的享受高薪厚禄,自然要想办法了,你又何必参与呢?”曹刿说:“当官的都是浅陋的庸才,完全没有谋略和远见。”于是获准谒见国君。曹刿问:“国君凭什么条件可以跟齐国打仗呢?”国君说:“我节衣省食,过着简朴的生活,不敢专享奢华,很多时候还照顾遭受冻饿的穷人。”曹刿回答说:“这是微薄的小恩小惠,而且还不普及,老百姓是不会领情听从你去打仗的。”国君说:“我用三牲、玉琮、圭璧、币帛等祭祀神明,没有虚报祭品,完全是一片诚意。”曹刿回答说:“这微薄的小诚小信未必能取信于神明,上天不一定要降福鲁国的。”国君说:“国家各级狱讼和案件,虽然不能事事都明察秋毫,但一定努力探索实情。”曹刿回答说:“这是尽心负责任的表现,人民会支持你的,可以一战了。如果决定跟齐国作战,我希望能随军出战。”
鲁公让曹刿一起坐上战车,在长勺一带布阵作战。两军列阵对垒,鲁公准备鸣鼓进兵。曹刿说:“现在还不能进兵。”齐军击鼓,接连进兵,鲁军严阵以待,齐军无功而还,到第三鼓时,曹刿说:“可以进攻了。”结果齐军大败,鲁公准备乘胜追击。曹刿说:“现在还不可以追敌。”下车察看齐军败亡后战车奔跑的轨迹,再登上车前的横木观望敌情,说:“可以追击了。”于是把齐军赶出境外。战胜以后,鲁君问曹刿两次阻止他进兵的原因。曹刿说:“两军对阵,凭的是一时的勇气。第一鼓勇气最盛,第二鼓开始减弱了,到第三鼓就会泄气。敌军击鼓三次,阵脚已乱,而我方才刚刚击出第一鼓,敌方气尽,而我方气盛,所以能打败他们。又,齐国是大国,难以摸清他们的情况,可能设有伏兵。我察看到他们战车的轨迹散乱,而旗帜东歪西倒的,所以认为可以追击了。”
赏析与点评
《曹刿论战》记载了一次以小胜大的战例。鲁国连年战败,而齐国又一再大军压境,曹刿在危亡之际,主动请缨,为国分忧。而鲁公亦用人唯才,礼贤下士,肯虚心听从曹刿的意见,充分表现出理性的态度。全文以对话为主,行文简洁,点到即止,我们要翻译为现代汉语,可能还有很多补白的空间,而这也是文言文的优点所在,值得参考。
《左传》作者借简洁的文字表现复杂的战争情势,先是思考怎样备战,其后又是怎样作战,赢得胜利。战争场面着墨不多,反而特别着重战争心理的刻画,兼论治国之道,说理清晰,令人耳目一新。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能参考曹刿的处事方式,面对困境,思考内外的因素,运用灵活的技巧,小心应对,相信还是可以成功的。此外,人心的支持也很重要,我们要怎样做才可以得到别人的信任呢?本文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可能还是一种务实的生活态度吧。
宫之奇谏假道
本篇导读
鲁僖公二年(公元前六五八),晋献公采纳谋臣荀息的建议,给虞公送上了良马与宝玉,利诱虞公联军攻打虢国,攻占了下阳(山西平陆县东)。鲁僖公五年,晋献公又向虞国借路,第二次攻打虢国。宫之奇看到形势不妙,劝谏虞公不要借路,同时也说出了“一之谓甚,其可再乎”及“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虞公财迷心窍,贪图礼物,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不久虢国、虞国相继为晋军所灭,宫之奇的忧虑都应验了。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宫之奇谏曰[2]:『虢,虞之表也[3];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4],寇不可翫[5],一之为甚[6],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7],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8]。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9]。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10]。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11]?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12]?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13]。』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14]:「皇天无亲,惟德是辅[15]。」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6]。」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17]。」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18],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19]。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20],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21]。』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1]晋侯:晋献公,名诡诸,在位二十六年(公元前六七六至前六五一)。姬姓国,周成王封弟唐叔虞于晋,都于绛(山西翼城县东南)。晋国据有山西大部,河北西南部、河南西北部、陕西东部等地,疆域较大。复:再次、第二次,副词。又复,回复,动词。假道:假,动词,借入。假道即借路。虞:姬姓国,在今山西平陆县东北。虢(ɡuó):姬姓国,即北虢,占地约当今河南三门峡和山西平陆县一带,位于虞国的南部,与之隔着黄河相对。虢公名丑,都于上阳(河南陕县李家窑村)。鲁僖公二年(公元前六五八),虞、晋联军攻打虢国,侵夺了下阳(或作夏阳,山西平陆县东)。五年十二月,晋灭虢,攻陷上阳,虢公丑逃往京师洛阳。
[2]宫之奇:虞国贤大夫。僖公二年,荀息评论宫之奇的为人说:“宫之奇之为人也,懦而不能强谏。且少长于君,君昵之。虽谏,将不听。”
[3]表:外表,指藩篱和屏障。
[4]启:开启,启动,意即引出野心和贪念。
[5]翫(wán):同玩,训玩忽、忽视也。
[6]为(wéi):是也,平声;《左传》作“谓”,谓,可说是,去声;两读音义不同,全句的解释也有区别。
[7]辅车:辅,面颊;车(chē),牙床骨。辅为外表,车是内骨。
[8]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tài)伯是大(tài)王(古公亶父)的长子,虞仲是次子,他们都让位于幼子季历。周代的宗庙制度规定,始祖的神主居中央位置,下面的排位左昭右穆,昭位之子在穆位,穆位之子在昭位,隔代依次排序。大伯、虞仲、季历兄弟按照周代宗庙的排位都在昭的一边。
[9]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虢仲、虢叔都是季历的儿子,文王的同母弟。虢仲封于西虢,在今陕西宝鸡巿;虢叔封于东虢,在汜水县东(河南荥阳巿北上街区)。依周代宗庙的排位,文王及虢仲、虢叔兄弟自然又依次排在穆的一边了。
[10]藏于盟府:盟府指司盟之官。凡诸侯封爵受勋,必有盟誓纪录,藏于盟府之内。
[11]桓、庄:桓指桓叔,晋献公的曾祖父;庄指庄伯,桓叔之子,晋献公的祖父。晋献公八年,即鲁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六六一),晋献公为免桓叔、庄伯的后代人多势大,诛杀了从祖同宗的群公子。
[12]偪(bī):同“逼”,威胁之意。
[13]据:依从。
[14]《周书》:周代的历史文献,编为《尚书》。本文所引的三则都是逸书,后来见于伪《古文尚书》中。
[15]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亲指亲近。二句见伪《古文尚书·蔡仲之命》篇。
[16]黍稷非馨,明德惟馨:黍稷同属谷类,黏者为黍,不黏者为稷,稷又称小米。黍稷代指祭品。二句见伪《古文尚书·君陈》篇。
[17]民不易物,惟德繄物:易,改动;物,祭品。繄,同“伊”,是也;伪《古文尚书·旅獒》篇“繄”作“其”。“伊”、“是”、“其”同属指示代词,解为“那些”,意谓只有有德者那些的才算是祭品。
[18]冯(pínɡ):同“凭”,依靠。
[19]许晋使:使(shǐ),使节代表。旧音shì,现已不用。
[20]腊:岁终祭众神,不腊就是不能祭神了,是说国之将亡。
[21]举:攻取,举兵。
译文
晋献公再次向虞国借路攻打虢国,宫之奇劝阻说:“虢国是虞国的外围屏障,虢国灭亡了,虞国也一定会跟着亡国的。晋国的野心不可以再启动了,敌寇入侵的危机更不能忽视。一次借路已经是过分了,怎么可以再让他借路呢?谚语说得好,面颊和牙床骨是互相依存的,没有了嘴唇的保护,牙齿也会受寒的。这刚好说明了虞、虢两国相互依存的关系。”
虞公说:“晋国是我的同宗,怎么会害我呢?”宫之奇回答说:“大伯、虞仲,是大王的儿子,宗庙神位排在昭的一边。大伯不肯跟从大王,跑到荆蛮去了,没有继承王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宗庙神位排在穆的一边,做过文王的公卿大臣,为王室立下了很多功劳,他们封爵受勋的盟誓纪录还藏于盟府之内。晋国将虢国灭掉了,又何必再爱惜虞国呢?而且虞国能比桓叔、庄伯与晋国更为亲近吗?他们应该是互相亲爱的,但桓叔、庄伯的后代族人犯了什么罪呢?竟然统统被杀掉了。这不就是因为势力做大了而感到逼迫吗?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尚且要杀害他们,何况对别的国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