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从北平飞到太原
六月二十八日,孔庸之部长在北平的一个宴会席上,曾面约了本市的几位教育家,乘他的康陀飞艇到太谷去,参观他主办的一个铭贤学校。因为任叔永先生也在被邀之列,故我也就得到了一个间接的邀请。
这个飞艇原来是一个抛掷炸弹的战斗机,它的载量是二十个二百磅重的炸弹,合计四千磅。机身及汽油的最大重量也是四千磅。我们此去一行十九人——三位是艇上的服务人员。十六位是乘客——故每一个人差不多恰恰抵了一个炸弹的地位与重量。所幸我们中间轻的不过称到一百磅,顶重的也不曾超过二百磅,故合计起来尚不到三千磅。
我们在七月三日的早上七时一刻,在北京饭店聚集。七时半大家乘汽车到南苑飞机场。艇内的座位,是相对的两条皮面长凳。全艇用钢筋分为三节,像船上的头舱、尾舱和中舱一样,故长凳也就分为三节。在每一个位置后有两条皮带,大约是预备在飞艇“出把戏”的时候把身子捆起来的。艇的两面各有圆窗八九个,可以由此下望。艇后有瞭望台,据说也就是掷炸弹的地方。艇前是机器,有两人并坐着驾驭。座前嵌着七八种表,有的是指高度的,有的是指速度的,只可惜我对于机器的知识太低了,连这些表的名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大家安坐之后,使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自此以后,有人想要说话时,便不得不做哑戏或用笔谈了。但机器的声响仍是听得见,虽然不十分的震耳。说一句老实话,在那飞艇欲升未升的当儿,我心里真有一点不安。那比怕略为轻微,比好奇又略为严重的一种混合心理状态,把我差不多占据了二十分钟。后来看见飞艇在几度挣扎之后,终于离开了地面,艇面渐渐平妥起来,这心内的不安方渐渐的消灭。
我们是向西南飞的。初离开北平时,但见田野碧绿,阡陌整齐。到了保定以后,田野中的绿色便渐渐减少,黄色也渐渐加多了。我从前去定县时,知道它的附近都是半沙漠地,今天所见的黄色大概便是那半沙漠。飞了约有一小时,渐见山峦,据说这便是娘子关,但我不曾看见什么关。山峦之后,渐见有平顶的山头,上面尽是黄色的田畴。这些平顶的山头渐稀渐密,后来差不多联成为一片平地,方知道这便是关中的高原,它比北平要高二千五百尺。我们的领航是不曾飞过这条路的,故后来他告诉我,他飞近太原时,看见高度表指到四千余尺,心中不觉着急起来,想飞得这样高,将怎样的落地呢?准知道到了太原,飞艇离地才一千五百余尺。
北平离开太原是二百七十英里。我们整整飞了二小时半,到太原时是上午十时五十分。即见有绥靖公署的人员来接。下艇之后,领航问我觉得怎样,我说,“大大的失望!我初以为飞高时总能得到一种超绝尘寰的感觉,而实际上,则我始终不曾觉得是离开了地面。”他说,“一点不错,凡是想靠乘飞艇而得这种感觉的,都不免得到一个失望。回来时飞得高一点,好吗?”我说,“请不要麻烦,并且恐怕危险,我个人没有权利叫大家冒险。”他说,“你错了,越是飞得高越是平安,麻烦也是没有的。”
我们由绥靖公署的人员,招待到了山西大饭店,算是太原的一个现代式的旅馆,有浴室,有电灯电话,想不到在此地还能得到这种的便利。我们每两人还有一个房间,大家洗刷之后,由孔部长请一位姓南的先生代表作东,吃了午饭。从太原到太谷是一百二十华里,我们本来打算乘火车去的,但因为火车要走六七小时,并且据南先生说,常常还要发生危险,故我们便改乘汽车了。
汽车路是黄色的泥沙铺成的,若不下雨,还算平整,假若一下雨,便十分难走了。那天阴云漠漠,大家都有点害怕,幸亏始终不曾下雨。我们三时在太原出发,到得太谷时已经五时半,整整走了两小时半,恰和从北平飞到太原的时间一样。车子直达到太谷的铭贤学校,新任校长梅贻宝先生来接,把我们分派到了三个宿舍去。休息了一会,大家又乘着汽车到了孔宅去赴宴。我们到了南城门,便下车来走。正走着,遇见了孔先生,他正坐车到铭贤去接我们呢。于是他便下了车,在前面引导我们参观了城内的几个他的“小买卖”,一个是钱庄,一个是洋货店,一个是汽油庄——据说山西全省的汽油买卖,一半是在这一家手里——店内都十分整洁,店员的外表也都干净整齐,不知道是向来如此呢,还是因为店东来参观而特别打扮起来的。
太谷是一个四方的城——太原的城也是四方的,所谓方城是也——城墙高峻整新,城内的富户,也都有三四丈高的厚墙围绕,每家俨然自成一个小城。只可惜街道太污秽了。在一二百年前,山西是北中国的银窟,太谷便是山西的银窟。据说有好几个村子,每村都有几个百万家财以上的富户。孔氏便是这种富户之一。但自洪杨乱后,经过中日之战,庚子之役,以及九一八之后,太谷的经济势力便一次消减于一次了。
我们由孔先生的引导,又参观了孔氏老宅,真是竣宇高墙,重门叠户,想见大家族制度的势力。最后方到孔先生的新宅中,显然是已经脱去许多旧宅的窠臼了。尤其是在见着孔大小姐的时候,使我发生孔夫子的“吾道其南”的感想,因为孔小姐愿意说上海话,吃上海菜。她告诉我,她方在金陵女大的高中卒业,正想去考沪江,读文学或是历史呢。这样一位向前的年轻女子,在我的想像中,是无论怎样也不能把她安置到那个高墙插天的孔氏旧宅中去的。晚饭也是在孔宅中吃的,夹在薄饼里吃的馓子太好了,杏子也甜得像蜜桃。饮料则有汾酒和新鲜葡萄汁,都是本省的产品。我们吃的饱饱的,方辞谢了主人,回到铭贤学校去安息。
四日的上午,我们又参观铭贤学校。在宿舍与学校之间,有一个墓地,中间埋葬了数十位庚子年殉难的教士与教徒,其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是在两个日期被杀的,其一是在庚子的七月三十一日,其二是在同年的八月十五日。那时山西的巡抚是毓贤,故惨杀至于如此。这些殉教者的棺木原来是散处各方的,后来也由孔先生出资把它们运来葬在一处。据说庚子年议和之后,教会的团体把赔偿殉难外籍教士的款子,拿来办了这个学校,又经过孔先生私财的资助,和他自己的努力经营,铭贤遂成为关中的一个有成绩有名的良好学校了。
我所参观的,是铭贤的中坚农场与工厂的两处。我对于这两处的印象,第一是它们的实事求是,第二是农场与工厂的密切合作,农场的主任是美人毛亚氏(Moyer)。他来此已有十三年,是一个坚苦耐劳,努力实行的人。在动物方面,如鸡羊之类,他是用交种法来改良本地的产品的;但在植物方面,则因气候土壤的差异,西洋的种子到此都很失败。因此他便注意到本地产品的选种,和改良耕法与耕具的两个方法上,结果是农产品在数量及质量上,都有很显著的进步。工厂的主任是一位李先生,他是一位广东人,短小精干,有机械的天才。农场所用的耕具,便是他的成绩的一种。(我看见有一件美国的耕具,原价需八十元。而经过他的改变之后,在他的工厂所制的,不但只需十八元,并且更为合用。据李君说,此类的耕具,在山西已经渐渐推行了。)这岂不是工厂与农场合作的一个最好例子?此外如农场的羊毛,由工厂织为呢布,也是一个合作的好成绩。(呢布粗一点,每尺卖五毛钱。用毛线织成的衣服,也不过每件一元数毛。但它们的式样与颜色,都还很有改良的余地。)
我看了工厂的一部份,因为热不过,便回宿舍去休息了半小时。下午一时吃中饭,孔先生特别由城内出来招待。饭后大家辞谢了主人,匆匆的检拾了行李,仍坐原来的汽车回到太原去。
在途中,我们中间有一群人顺便到一个北洸村中,去看了一个姓曹的大家族。这族的围墙似乎比孔氏老宅的还要高,并且在宅内的各院间,还有同样的高墙,故在这一院走到那一院时,使我不由得不想到“永巷”的一个名辞。内房也任人参观,年轻的妇女们都是天足,也还大方。各室有极精致的家具,一切都很富丽堂皇。还有电灯电话,却是本宅自设自用的。据说此族的家产,从前有六七百万,现在却少得多了。宅中的人口,在二三十年前,有五十多位,如今只有二十位,连下人只有五六十人了。全家的最上层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大约便是招待我们的那位主人叫做“章甫”的。这人很像精明老练,但下一辈的,却有三分之二是曲背耸肩,苍颜削颊的。不过他们的礼貌都很好,款烟奉茶,亲自招待,和昨天下午孔氏族人的殷勤款待一样。
我们看了一小时,方辞谢了主人,仍乘着那些汽车向太原前进。在路中,我对同车的朋友说,“这种大家族真有点可怕,都会中的大家族那能和它相比?有天才的人在都会的家族中,尚有出头的希望,犹之一枝根蒂坚固的花草,尚能在石隙之中透芽发苞一样。但这样的家庭却是水门汀,任何坚固的花草,也休想找得出一隙一缝来,作为它发芽的门洞。”有一位朋友说,“假如你生在这水门汀之下,将怎样呢?”我说,“我若打不出一条活路,便只有三件事可做,其一是自杀,其二是发狂,其三是吸鸦片烟!”
回到太原时已经下午七时了。大家还要去看太原城,我却不曾加入。趁着大队人马走开的时候,我从容的洗了一个澡,又休息了一会。今晚是阎锡山先生请客,他不在太原,由赵戴文先生代作东请。帖上写的是“下午八时”,我们等到了下午十时,赵先生还不曾来到。我不愿再等了,并且也正可以借此躲懒,故吃了一点点心便睡了。赵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饭是什么时候吃完的,我一概不知道。
飞艇是五日早上九时在飞机场起身的,一行仍是十九人,虽然换了一两位乘客。先是飞在高原上,后来飞到山峰上,再飞再高,渐见艇底的白云,一片片,一团团,像杨花的絮球一样,在广漠的天空中荡漾着。而映在下面山顶上的云影,却又都占着一块块很大的面积。再看前面,则见一大片云海,像是在百十个北海的水面上,遮了一大层厚雪一样。后来飞艇渐渐迎着它上去,一霎时,我们便完全飞到那云海上面去了。那时高度表已指到七千二百尺,“海”是那样的茫茫无涯,云是那样的白得耀眼,把日光都变为青莲色了。我再向后看看,则见这一大层云海正飘浮在一大群山峰上,松松的把它们覆罩着。天风冷冷,吹入衣襟,到此真有点感到羽化而登仙的意味了。不意大家正在这样享乐着升仙滋味的时候,机身忽然一落数千尺,低降到了关外的平原上。空气骤变重浊,热度忽然加添,艇身的颠簸也突然加甚起来。这虽不是从天堂降到地狱,至少也是从天上降到人间世,大家有点受不住了。而一个在太平洋上航行六次而不曾晕吐过的我,到此可就把这个好记录打得粉粉碎!待飞艇在十一时一刻降落南苑时,我和其他两三位朋友,脸上都苍白憔悴得像病后一样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