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扣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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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到母校去(2)

中饭是同马校长夫妇在他们家中吃的。一样的饭厅,一样的座位,只马家的三个小孩子都变为青年了。我们如家人团聚似的,很自由很欢乐的畅谈了许多教育问题。马校长告诉我,从前学校对于学生的个人注意——瓦沙是以这个教育态度著名的——尚只限于智育一方面,现在则已推广到学生的人格方面了。他又举了一个例子:在五六年前,学校发见一个学生在室中自缢,他们便把她救活了。依照普通的办法,把一个人救活之后,当然是把她送到她的家里去,此后便万事俱了。但瓦沙却不这样做。他们认定这种情形,比了读书不及格还要严重,纠正它乃是教育家的责任。故马校长,马夫人,和校中负有训育之责的人,便把这位女生“拿到他们的手中来”。后来经过了细心的研究和数年的忍耐的指导,这位学生现在是不但及格的毕了业,并且已经走上了一个最康健的人生大道了。我听了之后,不由得不想到我们中国现代的青年男女。他们一个个骑着瞎马走夜路,得不着一点点师长或家长的指导。把他们的处境来与这些美国女儿的比一比,真不能不使人感到人生命运的有幸有不幸了。

马校长又说,“我们很愿与中国的知识界有点合作,但中国学生来的是那样的少,并且孟何立,威而斯来,及斯密斯(Mt.Holycke,Wellesley and Smith)的三个女子大学在中国活动已久,我们即使努力,恐怕也将没有机会。”我的回答是:瓦沙很少中国女生的缘故,一半是因为现在的女学生不甚了解专门女子大学的优点,不甚热心到这一类的学校来,一半也是因为瓦沙的费用特别浩大,中国人不易担负。关于与中国知识界合作之事,我的意思是:孟何立等三个学校,虽然久已与中国发生关系,但这关系差不多完全是限于传教士的世界的。它们并不曾把非基督教的,中国固有文化的知识界作为一个合作的目的,容许他们竟还不曾注意到这一点。所以这件事业,至今还是一片荒地,正可以待瓦沙去开垦呢。

那天与马校长整整谈了两小时,知道了这十几年来瓦沙的许多改革,但因读者们不知本校的背景,听来也难感到兴趣,故现在单择几件比较有普通教育兴趣的说一说。

瓦沙第一件引起美国人士注意的新事业,是一个优行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Euthenics的创立。这是专门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康健关系的,尤其是家庭中亲子之间的问题,和儿童心理及训育的研究;此外如营养问题,治家问题等,也在它的研究范围之内,它的性质,与中国儒家所标举的修身齐家的意义,有点相仿,虽然要比后者现代化与科学化得多。它和学校中各门各系有一个根本上的不同,那便是,它不是专为本校学生设立的,虽然本校学生有加入研究特权;凡是具有相当条件的人,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加入这个研究部。它是教育界的一个新试验,而瓦沙大学却不但是它的首创者,并且至今还是这个试验的领袖。

第二件新事业,也是与这个优行学有密切关系的,它可以说是优行学的一种实行。它是今年成立的一个新组织,叫做“寄宿师制”(Board of Residents)的。它的部员是各宿舍中的训育教员们,它的精神是师生合作,而它的大目的,乃是在人格的训育与知识的启发之间,创立一个密切的关系与合作。因此,每一位寄宿师的责任,不仅仅在指导学生的行动;并且每个学生的人格,知识才能,习惯,康健,等等,都须受到这些住校教员的分析研究,作为教授们授课的根据。这是这个新组织的第一个目标。它的第二个目标,似乎是补救学生近年来所得到的多量的自由与自治权。因为在表面上看来,学生的自由自然是比从前加添得多了——如吸烟,星期末的跳舞等——但学校当局却并不曾放弃了他们指导学生的天职。不但不能放弃,正因他们给予了学生这许多的自由和自治特权,他们觉得指导的责任比从前更为严重。不过从前的所谓指导,是学校立于施令的地位,学生则是俯首受命的;现在却是两方面立在平等的地位来合作,虽然学校仍免不了要居于大姊姊的地位。这个情形,在舍监部的变为寄宿师制的一事上,便可以看得很明白。从前的舍监,是每舍一位:她们的职权,是代学校施放命令。现在她们是单管一些琐屑的学生社交事务了,并且人数也由七位减到了“一尊”。而上面所说的寄宿师,则不但代替了她们的地位,并且命令也完全变为合作,责任也一直扩充到课室的门外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积极的学校的指导与合作为背景,学生的自由与自治方能向着那美丽平坦的道路走去。

第三件新事业——或可说是新规则——是刚在我离校那年设立的,那便是,一个学生的功课,无论怎样的好,假使她不能独自游泳五十码,以及使用两种游泳姿势,她仍将得不着瓦沙的文凭。

第四件显见与前不同的情形,是各教授薪水的加增。有许多从前每年三千金元的教授,如今都改为六千金元了。马校长说,瓦沙有一件幸事,即是至今尚不曾受到经济上的困难,故许多事业他都可以放手做去。他又告我:因学生在学校的费用太大,故当局已指定两个半宿舍,作为自助学生的试验所。学生靠了自己做工,每年可以节省二十五元至一百五十元的费用,看所做之工的多少轻重而定。这当然也是美国经费恐慌后的一个现象。

我们一面谈着,一面又由马校长开车,同马夫人和我到莫亨湖去游览。这是赫贞江上的一个名胜,从前我也曾去过一次。那里山高霜重,红叶已是很灿烂了。我们折了一大把红黄的叶子,才慢慢的回到了学校里。我与马校长夫妇道谢作别后,马校长又把我叫住,说,“你今天下了一个好种子在肥土上,我们看着发芽吧!”他所指的,是我们谈的瓦沙与中国知识界合作之事。

二十八日是我留校的最后一天。那天看了四个课室,每次都为那一课的学生谈了二三十分钟的话。这四课之中,倒有三处是我从前受课的地方,教授与课目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我看着他们给学生分配工作,坐在我原来的座位上——那是我的教授们特意叫我这样的——那少年时代的无忧生活便猛然的闪到眼前,撞到心上,使我忍不住一阵心酸,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下午我独自雇了一辆汽车,去访问了五六位教授们;又到了两个茶会,看了一会图书馆中的新建设。晚饭是在城中的一位老友家吃的。因为马校长夫妇定要我再回去谈谈,故晚饭之后,仍旧回到了校长的家里,畅谈了一小时。

那晚我乘的火车,是在纽约到加拿大的总线上,但柏城不过是一个所谓旗站。要有人摇着旗,车子才停。不过纽约已经有过电话到车站去,说今晚有一个客人要在此上车,故马校长夫妇送我到车站的时候,站中的人已经预备好了。到得车站,又见霭教授和图书馆的主任包登女士在那里拿着花等着。我们立着谈了十多分钟的话,看看离火车来到之时,尚有二十余分钟,我便坚请她们和马校长夫妇回去。他们最后的一句话,是:“下次不许这样的淘气,隔了这许多年再回来!”

那时已是中夜了。小车站中空寂不见一人,除了一个脚夫,和一个票房的司事。我不能再静坐了,站起来,跟着脚夫到月台上去等车子。脚夫推着放置我行李的手车,很不愿意的说道,“在这个时候,从这里上车的人,一个月不过有一二次。”我给了他半块金元,说,“真过意不去,不过我要回到中国去呀!”他把钱放到了口袋中,神色便和气多了,说,“呵!你是来玩的?”我说,“是来看看我的母校的。”他说,“呵!原来也是瓦沙的姑娘。那里开学了吗?火车每天都带来不少的年轻姑娘呢。”我再抬头一看,只见半圆的新月,已经挂到西方天上了,它正照着一个万里长征的孤客,在一个冷暗的车站上。要不是靠了这三日来母校所给予我的温情与热爱,把我的心保护着,使它沉醉在一个美丽的感情世界中,我真将受不住这个凄凉景地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回国半月后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