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10:达·芬奇的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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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3)

在洒满阳光的山坡上,他遇到了一位年长的绅士,从他的服饰可以看出他肯定是位动物学家或植物学家。他似乎在专注于捕猎。他转向汉诺德说道:“你也对法拉格兰尼西斯感兴趣吗?我几乎没有怀疑过,或许它并不仅仅出现在卡布里岛那边的法拉格兰尼群岛上,可能也在大陆上寄生。我的同事艾玛所设计的方法的确不错,我已经使用过多次了,效果很好。请保持安静……”(96)他不再往下说了,把一个用草编成的圈套放在一个岩石缝前面,那里面有一只蜥蜴露出闪亮的蓝色小脑袋在窥视。汉诺德带着一种责备的心情离开蜥蜴狩猎者。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愚蠢和不可思议的目的引导人们长途跋涉来到庞贝城。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本人,他并不责备自己来到庞贝城的灰烬中追寻格拉迪沃的足迹,也不管目的是否荒唐可笑。他感到那位绅士的面孔有些熟悉,似乎在两家旅馆中的一家瞥过一眼这张面孔。他那谈吐的方式也好像是在与一位老相识说话。

他继续向前走,经一条便道来到了一所房子前面。这所房子他以前没来过,再细看原来是第三家旅馆,叫“太阳旅馆”。店老板闲来无事,趁机向客人炫耀他的客房,展示他收藏的古董。他告诉客人,有一天他目睹考古学家们在广场旁边发现了一对相爱的恋人,他们知道难以逃脱厄运,彼此紧紧相拥等待死亡。汉诺德以前听说过这个故事,并且一直认为它不过是一些想象力丰富且喜欢编造故事者的无稽之谈,所以耸了耸肩以示不屑。但是,今天店主的话使他开始有点相信,尤其是当店主拿出一个金属饰针(metal clasp),上面生有绿锈,说这是从姑娘遗体旁边的灰堆中发掘出来的,他就更加相信这是真的了。汉诺德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枚金属饰针。当他离开这家旅店时,他看到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一枝开满了白色花朵的常春花在向他摇曳点头。望着这枝祭祀用的花,他更加深信刚才买到的这件物品真实无疑。

可是有了这枚饰针之后,新的幻想又占据了他的大脑,或者说是原有的幻想又有了新的延续——似乎这对于已经开始的治疗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在阿波罗神庙附近距广场不远的地方,一对相拥的年轻恋人的遗体被挖掘出来。在他的梦中,格拉迪沃就是在阿波罗神庙附近躺下睡去的。事实上,她有没有可能又往前走了几步,经过广场遇到了某个人,后来她们一起死在那里?我们或许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头由这种猜疑而生出一种类似忌妒的痛苦之情。他通过反思这件事情的非确定性成分,慢慢缓和了这种心情,让自己恢复平静,以便能心平气和地在狄俄墨得斯德旅馆吃晚餐。在那里,他的注意力被两位新到的游客所吸引,他们是一男一女。尽管他们的头发颜色不同,但他们的外貌有某种相似,他判断他们多半是兄妹俩。他们是汉诺德踏上旅途以来首次给他留下好感的人。姑娘身上带着一朵红色的苏伦多玫瑰,引起了他的某种回忆,但他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后来,他上床睡觉,又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并无什么意义,但显然是来自白天经历的思想波动。“在某个地方,格拉迪沃坐在阳光底下,用草编制的圈套捉住了一只蜥蜴,她说道:‘请保持安静。我们的女同事是对的,这个方法的确不错,她用这个方法效果很好。’”他摆脱梦境,但还是睡意蒙胧。他在寻思,这简直是疯了。这时,一只看不见的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一般的鸣叫,用嘴啄住了那只蜥蜴,飞走了,这才帮他从睡梦中彻底摆脱出来。

尽管有这些混乱,他还是带着一种清新、平和的心情醒过来了。一根玫瑰树枝上开满了玫瑰花,与他前一天在那位年轻姑娘的胸前看到的那朵玫瑰花同属一类。这样他想起好像夜里有人说过人们在春天赠送玫瑰。他不假思索地摘下了几朵玫瑰。这花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使他心理上产生了放松效果。他感到以往那种孤僻的心情不见了,他捧着玫瑰花,带着金属饰针和速描本,脑子里想着与格拉迪沃有关的问题,沿着常规路径朝庞贝城走去。这时,原先的幻觉开始破裂:他开始怀疑格拉迪沃是否真的在庞贝,她是否不仅在正午时间出现,而且在其他时间也出现。这时,他的思考重点已经转移到新近获得的新意识上,由此而产生的忌妒感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折磨着他。他甚至希望幽灵能够只让他的眼睛看见,而别人则视而不见。这样,他就可以不顾一切,把她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他四处徘徊,等待着中午时光的到来,这时他看见了他所不希望看见的场面:只见墙角有两个人,他们一定以为没人看见他们,因为他们彼此相拥,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很惊讶地认出,他们就是前天晚上曾经给他留下好感的那一对男女。可是,他们现在的行为似乎与兄妹不相符:在他看来,他们拥抱和接吻的时间似乎是太长了点。这么说,他们是一对恋人,或许是正在度蜜月的年轻夫妇——另一对爱德温和安吉莉娜。然而,奇怪的是,这次见到他们却让他感到满足。他感到有些诚惶诚恐,似乎他打扰了某种表现忠诚的秘密行为。他退了回来,不再观察。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现在似乎又找回来了。

当他来到麦利戈宫时,心里又一次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所笼罩,他怕看见格拉迪沃有另外一个人陪伴。当她出现时,他所能够想出的唯一的问候语便是:“你是独自一人吗?”他好不容易才从她的反应中觉察到自己还为她带来了一朵玫瑰花。他向她坦白了自己刚刚经历的幻觉——在广场上,与恋人相拥,他刚买回来的那枚金属饰针就是她的。她不无嘲讽地问他那件东西是不是在阳光下发现的:阳光(她使用了意大利语“sole”一词)产生了各种各样类似那件物品的东西。他承认他有些头昏脑胀。她提议他应与她一起吃一顿野餐,这样有助于让他大脑放松。她递给他半个用薄纸包着的面包卷,自己吃另外一半。她看上去胃口很好。当她在嚼面包皮的时候,那口漂亮的牙齿闪烁于朱唇之间,并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觉得好像我们以前曾经一起共进过这样一顿美餐,是在两千年前,难道你记不起来了吗?”(118)她说道。他想不出如何回答。可是,吃了食物以后大脑有些轻松,再加上她所发出的表明她实际存在的许多信息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他开始慢慢恢复理智,并开始怀疑把格拉迪沃当成是白天的一个幽灵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当然啦,她说两千年前与他共同用过餐也未必可信。他想出一个试验来解决这一问题:这一次他重鼓勇气,小心谨慎地去实施。她的左手放在膝上,手指柔美纤细。屋里有一只苍蝇飞来飞去,莽撞无礼不合时宜,惹得汉诺德很是恼怒。突然,他举起手掌,用力打在苍蝇身上,同时也打在格拉迪沃的手上。

这个大胆的试验产生了两个效果:首先,他得到一个愉快的发现,那就是他的确碰到了一只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温暖的人手。可是,接着从格拉迪沃嘴里发出的责怪却使他惊恐地从石阶上跳起来。她先是吃了一惊,待恢复常态后,便冒出这么一句:“你肯定是疯了,诺伯特·汉诺德!”众所周知,叫醒一个沉睡者或梦游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喊他的名字。可是,不幸的是当格拉迪沃叫他名字的时候,我们没有机会看到他是如何反应的(他在庞贝没有将名字告诉任何人)。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汉诺德曾经遇到的那一对讨人喜欢的恋人出现了。那位年轻的太太用惊喜的腔调喊道:“佐伊!你也在这里呀?和我们一样在度蜜月吗?你给我写信时可只字未提呀!”面对证明格拉迪沃确实存在的新证据,汉诺德溜之大吉。

对于这次不期而遇,佐伊·格拉迪沃也感到意外的不快。显然,她正在进行的一项重要工作被打扰。可是,她还是尽快调整好自己,流利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向她的朋友——甚至也向我们——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以便能够使她摆脱这一对年轻夫妇。她向他们表示祝贺,但她本人并不是在度蜜月。“刚才走开的那个年轻人,精神有些失常,他好像认为他脑袋里有一只苍蝇在嗡嗡作响。呃,我想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某种昆虫,我该研究研究昆虫学,以便在遇到类似的情况时我可以提供点帮助。我父亲和我住在太阳旅店,他的头脑里也进去了某种东西,于是便产生了这个好主意。父亲带我一起来到庞贝,条件是我玩得开心,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我告诫自己,我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在这里挖出个好玩的东西。当然,我并没想到今天在这里有如此发现,我指的是我有幸遇到了你,吉莎。”她继续说,她现在得走了,去陪伴她父亲在太阳旅馆吃午饭。说完,她就离开了。经过她的介绍,现在我们知道了她就是那位捕捉蜥蜴的动物学家的女儿。她还用她那闪烁其词的话向我们透露了她的治疗意图和其他秘密想法。

然而,她走的方向却并不是朝向她父亲在那里等她吃饭的太阳旅馆,她似乎也看见一个影子一般的东西在狄俄墨得斯德别墅附近寻找它的坟墓,后来便消失在一块墓碑的后面。于是,她朝着墓园街走去,每走一步,脚几乎都是垂直抬起。汉诺德在害羞和慌乱中已逃往这里了。他在花园的门廊里来回不停地踱着步,正在用理智整理他头脑中的遗留问题。有一件事现在变得异常明朗起来。他曾完全丧失理智,竟然相信他在结交一位年轻的庞贝妇女,她重获生命,以一种类似的物质的生理形态出现。毋庸置疑,这一幻觉清晰的认识,是他在返回健康认识的路上跨出的关键性一步。可是,另一方面,这个活生生的妇女在与其他人交往时,似乎她也与他们一样是真实存在着的,她叫格拉迪沃,并且,她知道他的名字。他尚未彻底清醒的理智还不足以解开这个谜。他的情绪也不够平静,感到无力面对如此艰巨的工作。他希望自己在两千年前与庞贝城里的那些人一起被埋葬在狄俄墨得斯德别墅,这样,他肯定就不会再遇到佐伊·格拉迪沃了。

然而,一种强烈的想要再见到她的愿望又产生了,抵制着他头脑中残余的想要逃跑的念头。

当他转过柱廊四个转角中的一个时,他突然退了回来。在一块断石壁上,坐着一个当年死在狄俄墨得斯德别墅里一批姑娘们中的一个。他又一次企图逃入幻想王国中去,但很快又抑制了这一冲动。不,这是格拉迪沃,她是来给他进行最后一次治疗的。她准确地判断出,他本能地试图要逃离这座建筑物,她向他解释要想离开是不可能,因为外面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她非常冷静,开始询问他想把她手上的苍蝇怎么样。他没有胆量使用某个具体的代词,但他却有勇气做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问她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正如人们所说的,我的头脑里相当混乱,我为打你的手向你道歉……我不明白我何至于如此疯狂……我也不明白那只手的主人为何能叫着我的名字指出我的失态。”(134)

“这么说,你还是不能明白这一点,诺伯特·汉诺德。可是,我不能说我对这一点会感到惊讶,你已经让我习惯了。其实,我无须来到庞贝才知道这一点,你也可以少跑一百里的路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证实这一点。”

“在离更近一百里的地方,”她解释说,因为他还是不明白,“与你住的房间隔街斜线相对的拐角处有一所房子。在我的窗户里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金丝雀。”

当他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仿佛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一定是这一只鸟的歌声使她产生了到意大利来旅行的念头。

“我父亲理查德·伯特冈,一个动物学教授,就住在那所房子里。”

原来如此,她是他的邻居,她看到过他并且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感到似乎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问题的结局平淡无奇,并不值得我们如此期待。

诺伯特·汉诺德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道:“那么,你是……你是佐伊·伯特冈小姐?可是她长得另外一副模样啊……”

伯特冈小姐的回答表明,他们两人之间除了单纯的邻居关系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关系。她可以使用熟悉的第二人称单数讲话,他中午时分与幽灵讲话时也很自然地使用过这一人称形式,但后来与这个活生生的姑娘讲话时却一直回避不用。她为自己辩护道:“如果你觉得使用正式的称呼更合适,我也可以使用这种称呼。可是,我觉得换种方式讲话会更自然。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跟以前是否有所不同,那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跑来跑去友好地玩,有时还变着法地玩,你撞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可是,如果你最近这些年来曾经注意观察过我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如此看来,在他们俩之间还有过一段童年的友谊——或许是童年的恋情——这说明她使用第二人称是有道理的。这一结局或许正像我们起初怀疑的那样平淡无奇。然而,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童年的关系意想不到地解释了大量发生于他们现在接触中的细节时,我们的理解就进入了一个更深刻的层次。以汉诺德击打佐伊·格拉迪沃的手为例,为了用试验证实幽灵的身体是否存在的问题,他找了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理由,难道这不是正像佐伊所说的他们童年时期经常玩的“打闹”游戏的重现吗?请再想一下,格拉迪沃问考古学家是否记得曾在两千年前共同吃过一顿饭。如果我们再次考察一下他们的童年历史——姑娘还记忆犹新,而小伙子却似乎已经淡忘,那么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似乎突然具有了某种意义。这一发现让我们有所顿悟,年轻的考古学家有关格拉迪沃的幻想,可能是他忘却了的童年记忆的回光返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幻觉就不是想象的随意性产品了,而是受他已经忘却但事实上还发生作用的童年印象所决定的,只是他本人没有意识到罢了。我们应能详细地揭示他产生幻想的根源,虽然我们还只能推测,例如,他想象格拉迪沃一定是希腊血统,或许是某个受人尊敬的名士——比如谷神祭司的女儿。这似乎与他知道她有一个希腊名字佐伊以及来自一个动物教授的家庭这两个事实相吻合。如果汉诺德的幻想是记忆的变体的话,从佐伊·伯特冈提供的情况,我们有望找到那些幻想的根源。让我们来听一听她怎么说吧。她已告诉我们,他们早已在童年时代就有亲密的友好关系,现在我们接着倾听他们这种童年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