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10:达·芬奇的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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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2)

刚才,我们谈到故事的主人公在听到金丝雀的鸣唱之后决定到意大利去旅行。其实,他对于这次旅行的目的并不十分清楚。我们还知道他没有制定旅行的明确计划和目标。一种内心的不安和不满足感驱使他从罗马出发前往那不勒斯,再从那不勒斯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他发现他周围都是一群群做蜜月旅行的情侣,他不自觉地留心起“埃德温”和“安吉莉娜”的两对情侣,但是实在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举止。他得出结论:“人类所有的愚蠢行为中当首推结婚一事,结婚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到意大利做蜜月旅行是毫无意义的,是人类荒谬的集中体现。”(27)在罗马,一次睡觉被一对热烈亲昵的情侣吵醒,便急忙逃到了那不勒斯,结果在那里又遇到了其他的情侣,从那些成双作对的情侣交谈中,他了解到他们大多数人无意到庞贝城的废墟上逗留,而是要前往卡布里岛。于是,他决定背道而驰,到庞贝古城去。可仅仅几天工夫,他就发现自己在庞贝城的收获“与当初的愿望和意图恰恰相反”。

他在那里没有得到他所追寻的安宁,相反,以前是些情侣们破坏他的情绪,扰乱他的思想,现在是屋子里的苍蝇来捣乱,而且他把苍蝇看作是邪恶和无价值的化身。这两种不同类型的精神折磨殊途同归:一些苍蝇出双入对使他想起了那些形影不离的情侣们。而且他怀疑苍蝇们之间相互亲昵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如“亲爱的埃德温”和“安吉莉娜,我的心肝”之类的词语。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不满情绪并不仅仅是由环境引起的,部分原因根源于他自身”,他感觉到“他总也不满足,原因是他好像缺少点什么东西,可他又不清楚那缺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通过“英格莱索”进入庞贝,甩掉了导游,径自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游。奇怪的是他竟然记不起不久前他在梦中还来过的庞贝城。到了“炎热而又神圣”的中午时光,也就是古人看作是幽灵显现的时分,其他的游人都已无影无踪,小山一样的废墟躺在他面前,暴露在阳光下,荒凉而又凄惨。这时,他发现自己能够想象到早已被埋葬的生活中——并非借助科学的力量。“它教会我用无生命的考古学方式观察事物,它所发出的是一种早已废弃了的语言。这一切对于用精神、用情感、用心完成的认识没有任何帮助。谁若渴望认识它,那他就一定要独自一人站在这儿,作为这儿的唯一生命,静听着中午时分的宁静,感受这份炎热,处在一片往日的废墟中,细细地看,但不是用白眼;细细地听,但不是用耳朵。你会发现,死去的人又苏醒了,庞贝城又复活了。”(55)

当他用丰富的想象力唤醒历史的时候,突然看见那浮雕的原型格拉迪沃从一所屋子里走出来。一点儿没错,就是她。她步履轻快地走上一段熔岩铺成的石阶,走到街道的另一边,就像那晚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样。在那晚的梦中,她躺在阿波罗神庙前的石阶上,似乎是要睡觉。“当他记起这些时,另一种东西第一次浮现在他的意识中: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体内有某种冲动就已经来到了意大利,来到了庞贝城,在罗马和那不勒斯,未作太多的停留,以便寻找她的踪迹。是严格意义上的‘踪迹’,因为她既有那种特殊的姿态,那么她一定会在火山灰上留下了一个与众不同可以辨认的脚趾印。”(58)

到此为止,作者抓住读者的那种张力,已经变成了一种茫然不解的痛苦感觉。不仅仅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失去了平衡,就连我们读者也无法再保持清醒,因为格拉迪沃这个形象太神奇了,她先是作为一个大理石雕像,后来成为想象中的一个人物。她难道是考古学家误入歧途后产生的幻觉吗?她到底是一种“真实”的幽灵呢,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们在提出上述问题时需要相信幽灵的存在。作者把他的故事称作“幻想”,但他迄今为止并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告诉我们他是否也让我们停留在这个被指责的平淡无奇、被科学的规律统治得呆板不堪的另外一个想象的世界中去,在那里精神和幽灵获得了生命。从《哈姆雷特》和《麦克白》的例子中可以知道,我们很可能会沿着作者的思路进入那个世界的。假如是这样的话,这位想象丰富的考古学家的幻想就得用另外一个尺度来衡量了。的确,当我们考虑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长相与一个古代的浮雕上的形象一模一样,这该有多么难以置信时,我们提出的几种猜测就会缩减为两个:要么她是一个幻觉形象,要么她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幽灵。故事中的一个小细节可以排除第一种可能性。一只巨大的蜥蜴在阳光下摊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格拉迪沃的走近惊动了这只蜥蜴,它迅速地沿着熔岩石铺成的台阶逃走了。所以,这一切不可能是幻觉,而是发生在梦幻者大脑之外的事情。难道是幽灵的出现惊动了蜥蜴?

格拉迪沃在麦利戈宫前面消失了。当我们看到诺伯特·汉诺德在他的幻觉驱使下,认为在幽灵现身的正午时分庞贝城又复活了,格拉迪沃复活了,并走进了公元79年8月厄运降临日之前她一直居住的房子里时,我们不会感到惊讶。他在内心里认真审视房间主人的性格,审视格拉迪沃与他之间的关系,这就表明他的科学知识现在是服务于他的想象。他走进房间,突然他又一次发现了格拉迪沃,她就坐在两根黄色柱子之间的低矮石阶上面。“在她的膝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无法认出那是什么,似乎是一张莎草纸……”他根据自己近来对她出身的判断,用希腊语跟她打招呼。他内心激动地在等待,看着以幽灵面目出现的她,是否具有语言能力。她没做回答,他又用拉丁语向她问候。这时,她露出微笑,开启芳唇:“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她说,“你该用德语。”

对于我的读者来说,这是个多大的羞辱啊!看来作者是在拿我们寻开心。他利用庞贝城的阳光,诱骗我们一步步走入一种幻觉,使我们对这个可怜的小人的评价不至于太苛刻。现在我们已不再迷,我们知道格拉迪沃是一个德国姑娘,有血有肉——这是我们认为最不可能的一种结局。现在,让我们深怀自信,拭目以待,来看看这位姑娘与那件大理石雕像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们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是如何产生幻想,虚构出这位姑娘的离奇人格的。

可是,我们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并没有像我们这样迅速地从幻想中摆脱出来。正如作者所说:“虽然他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但他不得不接受许许多多的神秘的现象。”(140)或许,这种幻觉的内在根源在他身上,而不在我们身上,因而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对他这种情况,若要使他回到现实中来,积极的治疗无疑是必需的。同时,他所要做的就是将他的幻觉与他刚刚经历的美好体验统一起来。格拉迪沃早已随着庞贝城的毁灭和其他东西一起死亡了,她只能是幽灵,在正午魔鬼出现的时刻重返生活。可是,在听到她要求用德语讲话的回答后,为何他说:“我原来就知道你说话的声音是这样的。”不仅是我们,就连那姑娘,恐怕也要提出这样的疑问。汉诺德必须承认他从未听到过那姑娘的声音,虽然在他的梦中她躺在神庙的石阶上睡去时,他向她呼喊后期望听到她的声音。他恳求她再做一遍她以前做过的那个姿势,可是这回她站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几步就消失在庭院的圆柱之间。在此之前,曾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围绕着她拍翅振翼,飞了一会儿。他把这解释为是一只来自冥府的信使,提醒这死去的姑娘应该返回去了,因为正午幽灵出现的时间快要结束了。在姑娘消失之前,汉诺德抓紧时间朝她喊道:“明天中午你还来这里吗?”我们现在可以尝试对这一情景做出更加清醒的解释,因为这姑娘似乎感到汉诺德对她讲的话有些不妥,她好像觉得受到了侮辱,故离他而去。她毕竟不知道他做过的梦。难道她没有觉察到在他的请求中隐含有色情意向吗?汉诺德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动机与他的梦境有关。

格拉迪沃消失之后,小说主人公先是赶到狄俄墨得斯德饭店,仔细观察所有去吃午饭的客人;接着他又来到瑞士饭店进行了观察。于是,他确信在庞贝城里他所知道的这两家店里,没有一个人长得与格拉迪沃哪怕是有一点点相似。当然,类似于可能在这两个饭店中实际遇到格拉迪沃这样不现实的念头,他还是有可能放弃的。此时,喝着维苏威火山灰土壤上酿造出来的葡萄美酒,他感到头昏目眩,白天的感觉又回来了。

第二天,汉诺德唯一的一项计划好的事情,就是在午间时刻再次赶到麦利戈宫去。在等待那一刻到来的过程中,他没有沿着常规的路线走,而是翻越过古城墙到达庞贝。一枝常春花悬空而吊,花瓣呈白色的喇叭状,在他看来这种发现似有玄机,这朵阴间之花在等着他摘下带走。在他等待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整个考古科学是世界上最无趣、最无聊的东西。因为另外一种兴趣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在思考:“像格拉迪沃这种人,她既是死的,又是活的,虽然只在中午时分,那么她具体的出现其本质是什么呢?”(80)同时他也有些担心,担心哪天见不到她,因为或许她返回去以后需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次被允许到阳间来。所以当他再次看见她出现在两根柱子之间时,他还以为又是他的幻觉。于是他痛苦地喊道:“噢!如果你真的存在且还活着该有多好啊!”这一次他显然是过于认真了,那姑娘开口说话了,她问他是否愿意为她摘来一朵白花。接着他俩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做了一次长谈。

格拉迪沃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也开始逐渐表现出对他的兴趣。对此,作者解释说,在前一天她向他投来的讨厌和拒绝的目光,如今已变成了一种探索和好奇的表情。现在,她真的开始询问他了。她让他解释前一天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问他:当她躺下要睡觉时他站在她身旁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这么一问,她知道了他做的那个梦,在梦中她随着她的家乡城市一同被毁灭;她还了解到有关那件大理石雕像和那种步态的事,还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强烈地吸引着考古学家。现在她又表示乐意表演一遍她的步态,与雕像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雕像上她穿的是凉鞋,今天穿的是一双浅黄色的精制皮鞋。她解释说这是为了符合今日之时代特色。显然,她在逐渐进入他的幻觉之中,她从他嘴里把所有的细节都一点点地套出来,丝毫不做辩驳。只有一次,当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认出她就是雕像上的人时,她似乎是出于自身的心绪缘故,显得有点不安。他们谈话到了这个地步,她对那件雕像还一无所知,因此她很自然会误解他的话。可是,很快她便调整好自己的心理,恢复常态。我们可以看出在她的话语中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意味,除了在幻觉背景下的意义之外,似乎还有某种现实和现代的意义。例如,当她得知他在大街上的实验中没有能够成功地证实格拉迪沃的姿态时,感叹道:“太可惜了!不然的话,你就不必长途旅行到这儿来了!”(89)她还得知他给雕像上的她取了个名字叫“格拉迪沃”。她告诉他她的真实名字叫“佐伊”。“这名字配你很合适,可是在我看来它像是一种苦涩的嘲讽,因为佐伊(Zoe)意指生命。”她答道:“一个人必须屈从于不可抗拒的事情,长期以来我已经逐渐习惯了死亡。”她答应他第二天中午还在老地方见面,在与他告别时,她又一次要求他为她摘一枝常春花。她说:“对于那些幸运的人,在春天里应送给他们玫瑰花,但对我这样一个人来说,送一束代表遗忘的花是最恰当的。”无疑,对于一个死亡了这么久又重返生活仅几个小时的人来说,忧郁是很自然的。

我们现在开始明白,并且感觉到有点希望。如果那位年轻小姐使格拉迪沃得以重获生命,而且她又完全相信了汉诺德的幻想,她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让他从幻觉中解脱出来。要达到这一目的没有其他途径,如果反驳他,那就连一点解脱他的希望都没有了。即使是对这类真实病例的严肃治疗,也只能让病人来到产生幻觉的原地并尽可能详尽地研究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如果佐伊是从事这一治疗工作的合适人选的话,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治疗一个像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这样的病人应该如何进行。我们也很高兴明白了这种幻觉是如何产生的。如果对这种幻觉的治疗与我们的分析相一致,如果在对这个病例进行剖析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对其病因进行准确的解释,那么,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巧合,然而我们确实拥有此等实例。当然,我们也有理由认为,这个病例以这种方法治愈不过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爱情故事罢了。不过,作为消除幻觉的爱情这一治愈力量也不应被忽视。我们这位主人公对格拉迪沃塑像痴迷的爱恋,不就是一个坠入情网难以自拔的完整例子吗?只不过他所热恋的是过去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

格拉迪沃消失之后,只有一个发自远方的声音,像是一只飞过城市废墟上空的鸟在大笑。这个年轻人现在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从地上拾起格拉迪沃丢下的一件白色的东西,那不是一张莎草纸,而是一个速描本,上面用铅笔画满了庞贝的各种景色。我们应该把她将速描本落在那里这件事理解成她还要回来的一种誓约,因为我们相信一个人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秘密的原因或是隐含的动机,是不会忘记东西的。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汉诺德遇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发现和证据,但他却不能把它们理出头绪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今天,他看到门廊的墙上格拉迪沃消失的地方有一个窄缝,足够一个身体特别纤细的人钻过去。他认为佐伊·格拉迪沃无须从这里遁入地下——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十分荒唐,他嘲笑自己曾信以为真。她极有可能利用这个缺口作为返回墓穴的一条途径。他仿佛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消失在墓园街尽头,这街就位于今天的狄俄墨得斯德别墅前。

带着与前一天相同的问题处在同样的感情旋涡之中,他开始绕着庞贝城郊区徘徊。他弄不懂,佐伊·格拉迪沃的身体性质究竟是什么?如果触摸一下她的手会有什么感觉?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他下决心要做一下试验。然而,另外一种同样强烈的相反的抵制心理却使他放弃了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