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4)
“那时,事实上直到人们开始把我们称作‘少女’时,我开始习惯于极度地依赖于你,并相信在世上除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加默契的朋友了。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父亲只对蜥蜴感兴趣,而对我则漠不关心。每个人(包括我以及其他姑娘)都会有所牵挂并与之相伴人生。那时,你就是我的唯一牵挂。可是当我发现你被考古学迷住心窍时——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在我看来你这文雅的选择实在太荒唐可笑了,而且,这也不是我想要说的——你开始变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容忍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脑袋上没长眼睛,嘴巴里没有了舌头,也不再有记忆,而我的记忆却还固着于孩童时期我们的友谊。显然这就是我看上去与以往不同的原因。每当我在街上遇到你时,——最近一次发生在去年冬天——你总是对我视而不见,更少听到你说任何话,你并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你对待其他人也是这样。我在你眼里就像一缕清风,而你——长着一头稀疏的黄发,过去常常是我给你弄乱的——就像一只制成标本的白鹦一样迟钝、干枯,同时又像只始祖鸟一样自以为是。是的,人们对挖掘出来的大洪水以前的鸟怪就是这样称呼的。只有一件事我没有怀疑到,那就是在你的头脑中同样也潜藏着一个关于我的自以为是的幻想。幻想我住在庞贝,是被挖掘出来的一件文物重又获得了生命。当你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断定你头脑中竟想象出这么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后来,我倒觉得有趣和高兴,尽管这事有点近乎疯癫,因为我曾告诉过你,在这一点上我从未怀疑过你。”
这样,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们,他们童年时期的友谊已变成什么样子了。在她那里,这种友谊逐步发展最终使她完全坠入爱河,因为一个姑娘必须有一个能够寄托情思的地方。佐伊小姐,既聪明又清纯,已经把她的思想清澈地暴露给了我们。虽然,对于一个人格健全的姑娘来说,第一次示爱都总是向着她的父亲,佐伊,她的家庭里除了父亲之外别无他人,就更容易这么做了。可是,她的父亲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情感财富,他将其全部兴趣都投入到他的科学事业上。因此,她不得不将其视线投向周围的其他人身上,尤其依恋于她的年轻伙伴。当他停止对她的关注后,她的爱并未因此而动摇,反而在不断加强,因为他开始变得像她的父亲,专注于他的科学事业并因此而远离生活,远离佐伊。这样,她在她的恋人身上再次发现了她父亲的身影,在两者身上倾注同一种感情,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在她的感情中将二者认同。这就使得她可以做到于不忠之中保持忠实。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心理分析听起来很有点信口开河,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作者向我们提供了某种极具代表性的证据。当佐伊形容她的昔日伙伴感情嬗变令她伤心时,骂他是一只始祖鸟,这是动物考古学中的一个术语。仅用这一个具体词汇她就把两个人的身份给概括了。她用相同的措辞来抱怨她所爱的人和她的父亲。我们可以说,始祖鸟是一个折中观念或中介观念。在这一观念中,包含着她认为她所爱的男子愚钝的想法,而这又恰与她对父亲的类似看法巧合了。
对手这个年轻人来说,事情的发展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考古学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留给他的仅仅是对用大理石和青铜塑成的女像感兴趣。他童年时期的友谊没有加深演化成为激情,反而被稀释了,他的记忆变成了深沉的遗忘,以致当他再次见他的童年伙伴时,却未能认出她,也没有注意到她。如果我们进一步考察我们的主人公,我们会怀疑,对于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的记忆缺失,也许“健忘”并非是准确的心理学解释。有一种类型的遗忘,其特点是比较难以唤醒,似乎患者内心深处有一种抵抗,在抗拒记忆的复活,即使遇到强大的外来刺激时也难以苏醒。这种类型的遗忘在心理病理学中被称作“压抑”,作者给我们提供的这个病例好像就是这种压抑。现在,我们在总体上并不知道印象的忘却是否与脑中的记忆痕迹的消失有关,但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断言,“压抑”与记忆的消失或消退并非同时出现。事实上,被压抑的内容通常很难轻易地进入记忆中,除非它获得了更多的帮助,但是它却能够引起有效行为的发生,并且在某个外部事件的影响下,有一天它可能带来某种心理后果,这可以被看作是对遗忘记忆被修正或派生的结果。如果我们不是持有这种观点的话,那么这一切将是不可思议的。我们似乎已经看出,诺伯特·汉诺德有关格拉迪沃的幻想,源自他与佐伊·伯特冈之间的童年友谊的被压抑了的记忆。当一个人的艳情系于某种压抑的印象时,即当他的性生活受到压抑的破坏时,被压抑的印象有希望在某个特殊时候得到恢复。有一句古老的拉丁谚语对类似这种情况很适用,虽然它最初可能是用来指外部影响的排斥而不是指内心冲突。这句谚语就是:“你可以用草叉消除自然,但她会不断地复归。”当然,这句谚语也不能包罗万象,它只是告诉我们被压抑的本能还会恢复这一事实,却未准确地描述恢复的方式。这种恢复类似一种蓄意的背叛行为。被选作压抑的工具的东西——就像拉丁谚语中的草叉一样——又变成了恢复的工具:隐藏在压抑力量的内部或背后,被压抑的东西最终竟变成了胜利者。这一事实很少引人注意却很值得思考。费利西安·罗普斯所做的一幅著名蚀刻画(etching)比许多其他例证更加生动地阐释了这个事实,这种阐释是通过圣人和忏悔者的生活中一个受压抑的典型案例进行的。一个禁欲的和尚在外界的诱惑下,逃到了受难的救世主的塑像前。而这时,十字架像影子一样掉了下来,一个妖艳赤裸的女人像升到那个明亮的位置,同样做着受难的姿势。另外一些缺乏心理学知识的艺术家在表现类似的诱惑时,在受难的救世主身旁并排安上一个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罪恶”。只有罗普斯把“罪恶”安置在十字架上救世主所在的地方。他似乎已经明白,当被压抑的东西复苏时,它就在压抑力量中诞生。
在此暂作停留很有必要,因为我们需要通过这些病理学的案例让自己相信,当人的精神处于压抑状态时,它对于被压抑的某种感觉的任何方式的接触有多么的敏感,相信仅凭少许相似性,被压抑的东西就可以复活于压抑力量之中,并借助它发生效果。在进行治疗时,我曾经为一个年轻患者治过病——他当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在他初次不自觉地知道了性事之后,便开始逃避体内所产生的每一次性冲动。他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达到压抑的目的。这一压抑,却激发了他的求知激情,增加了他对其母亲的依赖,培养了一种孩子气的性格。这里,我不想再进一步介绍这青年在与他母亲的交往中,他那受压抑的性冲动又如何再次爆发的。我要描述的是一种罕见而奇怪的现象,即在一般人认为很普通的一种情况下,他的另一道防线也崩溃了。数学历来有助人摆脱性纠缠的美誉。这就是当卢梭与一位妇人闹翻之后,他不得不接受来自她的一句劝告:“离开女人,去研究数学吧!”因此,我们的这位逃亡青年便把他的特殊热情投入到他学校里的数学和几何方面。然而,突然有一天他的理解能力在某些异常简单的问题面前丧失殆尽。
其中有两个问题是这样的:“两个物体正在互相接近,其中一个以……速度……”“有一个圆筒,横截面的直径是m,请描述一个圆锥……”换了别人肯定不会把这些问题看成是性的暗示,而他却感到连数字也在诱骗他,于是连数学也放弃了。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真有个诺伯特·汉诺德的人,他也借助考古学摆脱爱情和其童年友谊的话,那么,恰恰是那尊古代雕塑唤醒了他对童年时热爱的姑娘的记忆,这才是符合逻辑,符合常规的。他爱上格拉迪沃的大理石塑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与此相似,他所忽视的活生生的佐伊也对他施加了某种影响。这种相似性暂时还难以解释清楚。
佐伊小姐本人似乎能够同意我们关于年轻的考古学家的幻觉的看法,因为在她结束她那“坦率、详细和具有教育意义”的批评性讲话时,她所表示出来的满意并不是基于别的什么,而是基于汉诺德对格拉迪沃的兴趣从一开始就与她有关这个发现。这一点,她并没有料想到,但是,尽管有许多幻想性的伪装,她还是领悟了其中的真谛。然而,她对他所实施的精神治疗现在产生了它的行善效果。他感到轻松了,因为他的幻想已经被新的东西所取代,这新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件扭曲了的、不完整的复制品。他不再迟疑,他想起了她,承认她就是当年那个善良的、欢快的、聪明的女孩,而且承认她在本质上并未有多大变化。可是,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姑娘说,“有人为了再生而不得不去死,可这人无疑是考古学家了。”(141)显然,她对于他没有沿着他们童年的友谊道路来发展他们之间的新关系,而是借助考古学迂回达到目标的做法不能原谅他。
“不,我指的是你的名字……,因为伯特冈与格拉迪沃意思相同,都是描述某人步态优美。”(142)
我们大家都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我们的主人公开始放弃他的谦恭,改扮一个活跃的角色。显然,他的幻想症已完全治好了,开始掌握理智了,并通过亲自将自己幻觉之网的最后几根线扯断来证明这一点。这恰恰也是当一个病人在展示被压抑的东西而缓和了幻想的冲动之后的正常表现。一旦病人们醒悟过来,他们会用突然想到的种种说法解释他们幻觉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几道谜题,我们已经猜测到想象中的格拉迪沃的希腊血统,是希腊名字“佐伊”在他头脑中的模糊作用。但我们尚未触及到“格拉迪沃”这个名字的由来,而只把它作为诺伯特·汉诺德的不着边际的想象而放过去。不过,请注意!且慢!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一个派生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翻译——是那个他试图忘记的童年时他所热爱的姑娘的一直被压抑着的姓的派生或翻译。
现在,对幻觉的过程及其破译到此可以结束了。作者补充的这一段无疑是意在为他的故事安排一个和谐的结尾。这个年轻人一度那样可怜,扮演了一个急需治疗的精神病患者的角色,现在当我们听到他越来越康复并能够在她身上唤起曾经折磨过他的情感,我们对这年轻人的前途也就感到放心了。原来,当他提起他们在麦利戈宫谈话时那个曾经打断他们的讨人喜欢的青年女子,并承认那个女子是他第一个认真喜欢的女人时,佐伊产生了妒忌。于是,佐伊准备冷淡地离开他。她说,反正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她本人也十分理智。他可以再去看望古萨·哈特尔本(不管她现在叫什么名字)并在他来庞贝城的活动中给予他科学上的帮助。而她本人得赶回太阳旅馆去了,她的父亲正在那里等她回去一块吃午饭。他们也许还有机会见面,可能在德国的一个晚会上,也可能是在月球上。可他又故伎重演了。他以轰赶那只讨厌的苍蝇为借口,先是接触了她的脸蛋儿,后又接触她的嘴唇,直到尽一个男人在做爱时理所应当的主动义务。有一次一个阴影投在他们的幸福上,那是佐伊坚持说必须回到她父亲那儿去,否则他就会在旅馆里挨饿了。“你父亲?会怎么样?”(147)但是聪明的姑娘很快就打消了他的担忧。“或许不会出什么事,我不是他动物收藏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是的话,我也许就不会这么傻地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你。”然而,当她父亲与她观点一致时,有一个办法可以稳妥地解决。汉诺德只需到卡普里岛上,捕捉一只蝎虎(他可以在她的小手指上练习这种技术),拿到这里来放生,然后当着他父亲的面再把它捉住,让她的父亲在他的女儿和这只大陆上的蝎虎之间进行选择。显然,这一计谋是带有苦涩的嘲讽。它告诫她的未婚夫对她不要太接近她心目中的偶像。各种迹象,表现出他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从而又一次让我们对他安心。他提议他和他的佐伊应该到意大利和庞贝来度蜜月,就好像他从未对处于蜜月中的埃德温和安吉莱纳斯生过气一样。他从记忆中完全抹去了他对那些从德国远行数百里跑到这儿来进行不必要的旅游的幸福情侣们的不满情绪。作者在这里用记忆缺失作为汉诺德态度转变的一种可信的标志,显然是对的。对于“她这位似乎也是被挖掘出来的(150)童年伙伴”提出的蜜月计划,佐伊的反应是,她说她还未完全复活,不能做这种地理环境性的决定。
现在,幻想被美丽的现实所取代。但是,在这对恋人离开庞贝之前,这幻想还要再次演示一遍。他们走向赫拉克勒斯神庙大门,由此通向维亚·康苏列亚的入口处,街道由几块古代石板横向铺成,这时诺伯特·汉诺德停下脚步,他要求姑娘在他前面走。她心领神会,“她用左手把裙子提起一点,佐伊·伯特冈,或者说是格拉迪沃的再生,在他面前走过,他仿佛是在梦中一样注视她。她姿态轻盈,沿着石板道在阳光下走向街道的另一边。”在爱情战胜压抑之后,曾在幻觉中看到的美丽与高贵变成了现实。
然而在他最后的明喻中——把童年的伙伴比喻为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的文物——作者向我们提示了理解象征的关键,主人公的幻觉就是借助象征而掩饰他那压抑着的记忆的。事实没有比埋藏更适合与压抑做类比的了。压抑就是某种情感深藏于某人的心里却又无法接近。埋藏是庞贝城遭劫难的根源,借助于铁铲的帮助庞贝城又从埋藏中复出。因此,年轻的考古学家在其幻想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来到庞贝城,也就是雕像的发源地,而这使他回忆起了他年轻的恋人。作者以他那灵敏的感觉,捕捉到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孤立事件与个体特殊的心理过程之间所具有的某种珍贵的相似。在这一点上,作者的行为是合理的。
(第二章)
我们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仅仅是借助某种分析的方法,对《格拉迪沃》中随便出现的二三个梦进行研究。那么我们是怎么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竟至于分解了整个故事,并对两个主要人物的心理过程进行了分析与研究?其实,这并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工作,它是一个必要的准备。当我们试图去理解现实生活中某人真实所做的梦时,我们必须像现在一样密切注意这个人的性格和职业,不仅必须了解他在做梦之前的经历,还要掌握他很久以前的经历。我甚至以为我们现在还不具备开始我们的中心工作的条件,我们应该在故事上再作停留,做进一步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