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倬
人一生会遇到许多人。
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佩服的人,鄙夷的人。
对你有恩的人,陷害过你的人。
喜欢你的人,讨厌你的人。
志同道合的人,不相为谋的人。
有很多人会在你的记忆里消失。
但肯定会有人是你难以忘记的。
我就遇到过这么一个人。
不对,严格地来说,他还不算人。
进京赶考绝对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我是福建人,要从福建赶到京城去,这一路有多远,大家是知道的。
我已经在路上陆陆续续地行走了一个月,马都累死了两匹,马车也换了几个轮毂,眼下,终于快要到了。
虽然一路上可以游山玩水,拈花惹草的,但是心里总归有着赶考的压力,这是你怎么玩乐都解决不了的。
所以一路上,我的心情还是十分紧张的。虽说是乡试的第一名,会试的第三名,但是京城的殿试,还是会令我紧张的。
我的目标是前十。
状元,榜眼,探花,这自然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我的计划是前十之后,然后顺利地入朝为官,然后在朝廷待个三五年,混出点资历和名声后,再下派到地方历练,也许以后能做个封疆大吏,或者是内阁大臣,都可以。
也只有憧憬未来的时候,我的心情才不会如此紧张。
但是真正让我放松的原因,是我在仪征坐船时候认识的一个考生,他叫王经,河南人。
刚认识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个奇人。
众所周知,我是官宦之后,所以手中不缺银两盘缠,甚至一路还有人照应,所以我也很喜欢一路结交朋友,尤其是见识不凡或者是身份不凡的朋友。
王经说自己是个穷书生。
但是他的确见识不凡。
尽管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身形消瘦,衣带风尘,面色不佳。
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十分的犀利。
你很容易在人群中将这样的人和普通人区分出来的。
我就邀请了他,还好他不是那种过分自傲的人,他很洒脱不羁,似乎不在乎享受我的恩惠,尽管这恩惠是一些黄白之物。
他不介意,我自然更不介意了。
我们一路上聊得很开心。
经常会争论,有时候简直就是吵得面红耳赤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说的很多事情,尽管和我的观念不同,但是的确有道理。
真是过瘾!
只有一点,很奇怪。
他几乎不和我们一道吃饭。
我只看到他喝酒。
而且酒量极好。
有一次我们一船的人都被他喝趴下了。
我倒下之前迷糊地看到他还是在那里独饮。
这份酒量,大概是万夫莫敌了。
但是他却不用吃饭。
而且连菜都很少碰。
他说他只爱酒。
我真的很佩服,一个人不用吃饭,只需要喝酒,而且酒量极好,难道真是爱酒爱到如此地步?
那可就是酒痴了。
当时我完全没有多想,毕竟王经如果饿了,夜里也可以叫宵夜的,所以呢,我并不在意。
谁知道呢,就是这样的小细节,让我疏忽了。
如果当时有心,去查看一下,至少让仆人看下王经的用膳问题,就会觉察出一些端倪。
事实上发现王经的怪异之处,还是王经自己提到的。
那天,我们到了京城外。
大家都很激动。
王经看起来也不例外。
我们几个沿途结识的士子,甚至还热闹地叫了画师给我们在城门外画了群像。
喧闹一番后,便打算进城去了,这时候,王经把我叫到了一旁的马车内。
他看起来神色十分紧张。
李兄,我要你帮我个忙。
我心里也没当回事,说道,王兄有何要事,但说无妨,小弟自当全力办到。
这事情很方便,只需要你过会儿进城门的时候,叫唤在下名字三次即可。
这是什么事情?我心里纳闷着。
王经看出我的疑问,便说道,若不如此,在下便进不了城。
什么?你有路引为证,如何入不得那城门?
我越发感到奇怪。
王兄,你到底有何为难之处,直说无妨,我李倬虽说没有通天之力,但是在京城,也算是说的上话的。
王经苦笑下,说道,李兄,我相信你在京城说得上话,但是你在地府说得上话吗?
我有一个残念。
困扰我许久。
怨恨之深,只怕不比孟姜女哭长城差。
多年以前,我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考生,在我们河南当地,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也是名声在外,乡亲们都认为我即使到了朝廷殿试,都能名列三甲。
当然我虽然还没有这样的自负,但是我有这样的自信。
我们家并不富裕,父母竭尽全力抚养我,才四十不到,都已经未老先衰了,他们如此辛苦地供我读书,就是希望我能考取功名,然后光宗耀祖。
我知道我能做到。
我已经是乡试的解元了。
只要通过会试,我就能入京!
那么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高官厚禄还是其次的,最关键的是,我能给我的父母一个交代!
给含辛茹苦养育我二十年的父母,一个满意的交代!
在那一阵子里,我是多么的开心。
但是这一切被一个小人给破坏了!
那个该死的吴督学!
不就是没给他送礼吗!
凭什么把我的名次定了个“置四等”!
置四等啊!
我的实力,起码是会试前三!怎么能沦落到四等!
这简直判了我一个秋后问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和父母交代。
我知道,父母知道后,一定不会怪我,只会责怪他们自己没有能力,没有多余的钱财去送礼,没能为我打通这些肮脏的关节!
他们身子又不好,万一伤心过度,发生什么事情,该如何是好。
我越想越不安心,大概是心中郁闷,竟在寄宿的书院里一病不起。
不到三日,我竟然抑郁而亡。
你能想象到的,我死得有多恨!
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
就因为我的残念,我徘徊在阳间,就是希望找到那个天杀的吴督学。
我一定会找到他!
听完王经说的话,我就震惊了。
王兄,你的意思,你被吴督学给判了四等后,就抑郁而死,然后现在想来寻仇?
当然!有仇不报非君子所为!孔子云,以直报怨!
我叹口气,说道,报仇不是重点!王兄,我是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鬼?
王经看着我,点点头,说道,没错,我这种有魂无魄的虚体之鬼,只能饮水,所以我一路上未曾进食。
我拍拍脑袋,苦笑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是你现在要报仇就报仇呀!何必和我扯上关系呀!
怎么没有!若是李兄不在城门处叫唤我名字三声,我便进不了城门,没有生人的呼应,城隍和地府的门神都不会让我进城的。所以,李兄拜托了!此事简单得很,举手之劳而已!
我听罢,心中大骂不止。
疯子!
疯了!
不是他疯了!
就是我疯了!
他妈的,肯定是他疯了!
我还理他我也是疯子!
我掉头就走。
却被王经一把拉住。
我回头,看到他一脸严肃地说道,李兄,你是想走吗?
废话!我不走,还陪你在这里发疯不成?我用力地想挣脱王经抓着我的手,但是似乎他的力气很大,我一下子还挣脱不开。
王经!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大声地说道。
李兄,我只是希望你答应我!王经不依不饶地说着。
我不答应你就不放开?
那倒不是,李兄若不答应,我这冤魂唯有一直缠着李兄了,李兄若是身上阴气过重,对前程仕途、家人安康都会有影响,我想,李兄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吧。
我听罢,怒目而视,说道,王经你太狠了吧!
我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李兄还请恕罪,在下若非束手无策,也不会如此下作了。
我是真的光火了,大声说道,王经,你别装神弄鬼了!
李兄,在下不是装的。王经话音未落,人影便消失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眼前一亮,是那种很亮很亮的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我眼前看到的就是一片白光,比雪还要纯白,比太阳还要耀眼。
我不知道我在这白光里待了多久,感觉就像置身世外一般,完全对万物没有了知觉。
许久,也许只是顷刻,我听到周围传来声音,这声音又像是来自周围,又像是从我自己的脑中传来一般。
好像是有人在说话,更确切些,像是自言自语。
在说着什么老天不公!为何遇上如此遭遇……
不对,这声音很耳熟!
是王经!
我正在惊讶之时,忽然眼前一暗,那白光散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的影像,好像是个人,那个人在自言自语着。
我用力地挥手,试图想让眼前的一切散去,但是那些看上去如此真切,听上去也如此清楚的事物,我却碰触不到,如烟,如云。
但是那个一直在自言自语的人,却不停地在讲述着什么。
听起来,就像是王经刚才所讲述的一般。
天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然后忽然我耳边就像炸开一般。
我恨啊!
我好恨啊!
那个很像王经的声音开始咆哮起来。
声音显得撕天裂地,鬼哭神嚎一般。
吼得我都头疼了,我忍不住了!
给我住口!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感觉有些头昏脑涨的。
睁开眼睛,我看出自己还在马车里。
而王经,则沉着脸,坐在一旁,看着我。
李兄,你现在相信了吧,如果你还不信,我可以再让你在我的记忆里待一会儿。
我一面还在喘气,一面说道,王经,你别来这一套了,我信!我信还不成啊!
王经听罢,笑道,那好,待会儿就麻烦李兄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进了城,想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了。
那不行!你要是去为非作歹,我不就为虎作伥了?
你放心,我不会害他们的命的。
此话当真?
王经听罢,怒道,自然,你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辈,我若是当真为非作歹,害人性命,玉帝和地藏王亦会派鬼神捉拿我!你以为像凡间一般可以目无法纪!
我看着王经严肃的表情,心里有些相信了。
那好,我就帮你进去,但是你千万不可做出歹事来!
哼!王经冷笑道,我自有分寸!
然后,我便下了车。
独自走向城门,拿出路引给了守卫,查看之后,便进了城去。
站在城门下,我犹豫了很久。
王经。
王经……
可是第三声,就像鱼刺一般哽咽住了。
叫,还是不叫。
这是个问题。
李倬!
你到底是叫啊!
我听到王经焦急的声音。
我牙一咬,眼一闭,拳一握,腿一顿,口一开。
王经!
出事了。
一定是出大事了!
出事的是我老师的家里。
说是我老师,其实没教过我什么东西。
不过,他是我父亲在京城里最熟悉的朋友,也是我父亲当年礼部的同事,对我又多有照顾,所以,我自然算他的门生,那么我也称呼他为老师。
老师如今是礼部的侍郎。
我进城后,王经便消失无踪了。
我也没去在意,便先去了我老师家中。
结果这一去,一进门,我就发现出事了。
老师家中的下人、仆从都慌作一团,见到我进来,甚至都没人去通报,各自都是神色匆匆地走来走去。
我赶紧拉住一个下人询问,他看起来很慌乱地说,小少爷中邪了!
小少爷?
吴宗仁?
吴宗仁出了什么事?
我连忙问道。
李公子,你还是自己去看吧——这事太邪门了。
那个下人哭丧着便逃开了。
我心中紧张起来。
难道王经那厮,竟来老师府上为祸作乱!
这也有可能,我那老师贪赃枉法的事估计做不出来,但是贪污受贿的事情,干得不算少。
不行!我得赶紧去看看!万一这厮不守信用,惹出什么祸事来,我也罪大恶极。
不到内庭,隔了老远我便听到阵阵哭声,哭声惨绝人寰。
听起来出大事了。
糟糕,难不成已经出人命了?
连忙一路小跑进去,老师!老师!
啊……
我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让我摔倒的原因是一个青瓷花瓶,它从屋内飞出,狠狠地撞击在我的额头上,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把我击倒在地。
谁啊——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便看到有更多的家具飞了出来。
有花瓶,有书案,有文房四宝,甚至还有桌椅。
那个景泰蓝,那个唐三彩,还是我送的呢!
万幸的是,这些东西没有落在我头上,只是落在我的周围。
全部砸毁。
惊出我一身冷汗。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值个上万两了。
然后,我便看到在一片废墟中,一个熟悉的笑容出现了。
李兄,想不到,我们还是蛮有缘分的!
那是吴宗仁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披头散发的。
而我的老师,吴大人,则站在不远处,显得战战兢兢的。
李倬!老师看到我,颤声说道,李倬,你快来帮帮我!快!看看宗仁到底是怎么了!
我看老师真是昏头了。
他竟然以为我能够解决这种情况?
我不是太上老君,又不是如来佛祖,如何有这能耐!
仅仅和这死鬼认识了几天而已。
但我还是要尝试一下。
毕竟,王经真的在这里搞出事来,吴宗仁性命事小,万一老师因此一蹶不振,不理朝政,我岂不白白损失一大靠山!
而且万一吴宗仁或者老师死了,算起来王经也算我放进来的,岂不是罪孽也有我的一份?不行!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还有大好前途啊!
我立刻走到吴宗仁面前,问道,王经,是你吧?
吴宗仁点点头,李兄,想不到你也是这吴督学的学生,幸好你我不是同乡,不然我怕当年行贿将我的名额挤下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但你却也是吴督学的学生,还敢进来,你就不怕现在我迁怒于你?
我赔笑着说道,王兄真是慧眼如炬,洞察秋毫啊!不过小弟自问问心无愧,王兄又有言在先,说绝不残害性命!我相信王兄一诺千金。
哼!你少说废话!我今天来就是求一个公道!吴督学昔日受贿三千两,便将我的名额挤下!害得我一命呜呼!这份道理,我今日就是要讨回来的!
说话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盯着吴大人,我今日就是来索你狗命的!
吴大人一惊,手捂住胸口,面部抽搐,便倒下了。
然后边上的妻妾们又哭闹着扑到吴大人身上哭喊着,好像天塌了一般。
我不由得心中无奈,只得苦笑着上前。
我觉得我的腿肚子好像有些颤抖。
我怕王经发疯了,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毕竟,他可不是人啊。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刺激他一下。
王经!你口口声声说公道公道,可是你这样对待吴大人,对待吴公子,那公道何在?
李倬,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宗仁看着我,然后用一种王经式的恶狠狠的语气说道。
刚才还一直称呼我李兄的,现在直接叫名字了,看来都是撕破脸皮了。
我抹了把手心的汗,正色道,首先,吴大人的确收受了三千两贿金,但是吴大人挤下你的名额,也并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意思,王兄你才华出众,已经受到了礼部各位大人的重视,尤其是礼部尚书徐大人!徐大人特地吩咐礼部各级官员,打压各地的优秀尖子生,这个事情你可清楚?
我不清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为何要打压优秀的尖子生呢?吴宗仁的表情看起来凶狠,但是我看得到他眼中暗藏的一丝怀疑和动摇。
他中计了。
我继续正色道,王兄,我家父和朝中各级官员都有往来,事后知道这等事情,还是办得到的。而你呢,亏你还饱读诗书,难道不懂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吗?
什么意思?
吴宗仁的表情有些严肃了。
成了!我心里暗笑,表面上只能装作平静。
因为怕你们这些少年神童少年成名就心高气傲,然后目空一切,所以借此打压你们一下,诚然,吴大人收受贿金的确不假,但是吴大人判你四等,并非针对你个人,而是因为徐大人的打压的指示,顺便将你判了四等而已。可笑你却撑不住气,受不了打击,居然还因此一命呜呼,如今不反思自身之过,蒙骗了我之后,竟然还想来报复吴大人!甚至还附身吴公子,让吴公子这个无辜的年轻人受到如此的折磨!你说说,公道何在?天理何在?正义何在?
吴宗仁的表情有些懵了。
我趁胜追击,继续说道,你再看看,你刚才毁坏的吴大人的家具,早已超过了万两银两之多,三千两,一万两,怎么样都该偿还你的怨气了吧?而且,吴大人现在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你若是做得出格了,吴大人出了什么事情,你如何担待?大丈夫有怨抱怨,有恩报恩,如今恩怨已了,你还想干甚?
吴宗仁的表情已经有些傻了。
估计王经这书呆子已经被我骂得拐不过弯了。
他沉默着。
我也沉默着。
大家都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