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Chapter 10. 谎言的坦白
出乎苏梨意料,对她的单刀直入,顾慕飞并未感到任何惊讶、尴尬或者窘迫,甚至也不自证。
并不急切于回答,顾慕飞从容站起身。背对着苏梨直接质问的目光,一步一步,他登上纯白水磨石的台阶,慢慢独自走到客厅尽头的落地幕墙前。
闵州,这座东南海岸头一座纸醉金迷的大城。海港夜色的星河整窗铺开,似乎,都更像被他尽踩在脚下:
“的确。”
背对苏梨,他终于开口。
“我曾在闵财就读。如果你要问,确实,周一也曾是我的同窗。”
语音一顿,他轻轻抬起右手。仿佛试探接触张力已然饱满的水面,他五指指尖只略微触及面前的玻璃。
指尖白雾瞬间环绕。一眼看上去,玻璃就冷硬冰凉。
深深地,他却叹出一口气:
“……现在的我,是闵州灰色组织Friday Night的总长,闵州市灰色世界的‘国王’——如果,当真有这么一个称呼的话。”
听他口气,他竟十足自嘲。
但现在,苏梨可顾不上听他的弦外之音。
她简直目瞪口呆:在来见顾慕飞的一路上,她并非没有构想过几种可能。
但他的这份回答,却远远超出她的所有预期——
他不是好拿捏的富二代,不是一言九鼎的公司总裁,甚至,不是高攀不起的四大家族太子。
他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次,他所说的,是真的吗?
还是他,又在试图……糊弄她?
“Friday Night”,大约就像一周最后的那几小时放纵——在闵州的暗面与财阀之间,它微妙地平衡着资本、情报与权力,连市政也不得不默认它的存在。
但苏梨却只能浮现出模糊的印象:
她依稀记起,曾听某个家里从政的朋友无意间醉酒失言:
“Friday Night可是闵州的地下天平,动不了的。”
当时,她还只当是酒后夸张的胡话……
但除此外,她确实不了解什么灰色组织、灰色世界,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非法的吗?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吗?
眼下,她又该怎么办?是进?是退?
囫囵一口气吞咽下这些超出她二十四年认知的信息,苏梨勉强试图分辨顾慕飞刚刚所直白坦诚的一切。
她右手下意识地摸索,倒退着扶住下沉客厅旁的整面墙柜。
“所以……”
苏梨的两道细眉忍不住往眉心里压紧,突突头痛中,她把此前推演的逻辑,重新再根根串起。
尽管一时,她思路如小鸟在捕网中拉扯,羽毛横飞:
“我被人袭击、被沉塘、被试图绑架,是因为……我和……你?”
“……没错。”
不多置一词,他沉重地回答。
“而你,你已经知道我有可能会被绑架。所以,先知如你,你早就派凯来暗中跟踪我……保护我?”
“……是的。”
“你特么……逗我吧!”
愤怒压倒一切理智,此时,苏梨几乎站不住。两手摸索着,她勉强地把周身汹涌的血液重量尽托付在白橡木的墙柜上。
低头,她十只纤长灵巧、专用于绘图的手指……根根受伤。
为顽强抵抗沉塘,为搏命求生,苏梨并不长的指甲无一不用力生生劈开。此时血块凝固,甲床结成极为难看的猪肝紫色。苏梨只不敢触碰,钝痛泛滥。
为亲耳听到一个答案,她已尽力忍耐许久。
此时此刻她猛然抬头,栗色长发随之甩起。她紧紧锁定住眼前顾慕飞宽阔的背影,把她一切的顾忌与狩猎还有万事周全统统都抛舍脑后。
苏梨怒焰中烧——脑海中却乍然惊跳出顾慕飞那晚捏着她的指尖轻柔垂吻……
胸口剧烈刺痛,这让她更加难以忍受眼前他的赤裸裸背叛:
“所以,你大摇大摆,出入自如,把麻烦硬卷入我的日常生活,是要我对你再出手相救而感恩戴德吗?
“你现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一晚,你咬着我的指尖,骗着我的眼睛,从头到尾,只是为了耍我玩吗?
“还有刚才,你让我参观你手中的权柄,挥舞‘王权’表演,是要我也对你五体投地,主动膜拜臣服吗?
“要我也叫你一声……‘Boss’?还是干脆,叫陛下?可笑——”
一声冷哼。盛怒中,苏梨甩身就走。
踩着怒火,她径直踏过偌大的客厅,头也不回:
“你看错人了。”
“——我并没有骗过你。”
面对苏梨的万千怒火指责,顾慕飞只来得及否认这一点。
此时,顾慕飞当即转身。他目光直直追随着苏梨大步流星、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
咬紧牙关,顾慕飞硬控住自己的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攥紧的手指指节泛白——
他后牙狠咬住自己的舌根,这才阻止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挽留。
只隔一层单薄的雪白衬衫,他重重向后背倒,任凭自己死死贴靠住冰冰冷、仿佛不堪一击的脆弱玻璃。
唯有如此鸩心的冷,他才能把自己胸腔里正在逐渐失控的心脏拉回。
在他身后,是墨蓝子夜里的万家灯火,是星星点点或橙或红的车行船泊;以及从他身影正当中,拦腰穿过、长长无尽的一衣带水。
黑色的鹦鹉江莽莽奔逝,穿城而过……它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的确。
“……我用回昨日的身份,拜托昨日的朋友,请我们参加一场大学生间的单纯聚会。”
尽管低沉,他嗓音仍坚定不移,就像江水一去不回头:
“但,那仅仅是为了查案——原本,我都应是你的过客;都应与你毫无瓜葛。
“对你,我确曾有所隐瞒;可面对当时的你,你又让我如何和盘托出?”
一字一句,情理夺人。他说出的话盘根错节、真切扎实。每一次嗓音诚实地抑扬顿挫,都牵绊住苏梨盛怒中大踏步离开的脚步。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
“对你,那一晚,我一丝一毫,都没有试图欺骗。”
雷霆之怒中银牙咬碎,苏梨忍不住急转。
她的手本已把公寓门厅的沉重大门拉开一道缝。她正要尖牙利齿地厉声反驳——
迟疑突然袭来。
莫名,她指尖发抖,连握着门把的力度也硬要加重。她背脊莫名挺直,胸口里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将她往回拽:
只要踏出这道门,就意味着她与他一刀两断,再也不可能回头——
那个雪夜。那时他看着她的眼神,那样如临深渊……
“你喜欢就好。”
就再也……
“嘶——”
抽缩回手,苏梨忍不住痛叫出一小声。
劈开的指甲深深地扎心刺痛。眼泪不受控制地盈上眼眶,混合着指尖的血腥重新涌出,她心口莫名委屈又酸楚……
为什么,只有她……
顾慕飞从玻璃上弹身而起。眼底转瞬惊慌,他似乎立刻冲向她——
默不作声,苏梨站住了。她凝住双眉,擦去眼泪,哀哀但无声低头地将指甲含在嘴里。
这丝丝血痛……也让她的理智瞬间回笼,复杂的情感在哀戚下缓慢稍退。
闭了闭眼,她兀自稍稍平复呼吸,转头再看向顾慕飞……
远远地,她却看到顾慕飞形单影只。
在这偌大、好似水晶棺一般,空有物质堆砌的客厅里,像她一样孤立无援,他只身站在单薄又冰冷的玻璃前不远。
忽然,苏梨感觉自己的满腔怒火竟被他的孤独浇灭了大半。
他身后,是墨蓝子夜中无尽流逝的鹦鹉江。
苏梨心中一阵无端的颤栗:
一个人,要怎么和这个世界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