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鲁迅话语的动态衍生性
话语的实践性决定着话语建构的动态性。我们以“图式”提炼的方式,对鲁迅的话语体系进行整体性的梳理和多维度的追问,始终会遇到的问题是鲁迅文学世界的不可条分缕析,话语在以鲁迅的非逻辑的方式进行“动态性”的衍生,我们不断遭遇到话语世界内部的偏移、涌动、对抗的力量,话语意志的幽伏与涌荡、潜抑与喷发始终在角力,这是一个“较劲儿”的世界。
一 “双漩涡”的“自反”驱动性与动态衍生性
“双漩涡”的内涵体现在三个方面:一为“双”,即对于鲁迅话语体系的“两个中心”的本质的认识。二为“漩涡”,是对于鲁迅话语由中心“生发”“衍荡”“扩散”的体系性的认识。三为“双漩涡”之间的“自反性”动态生成,指的是两个中心彼此触发、激荡,进而生成新的中心,并再次聚集、离散,经由重重悖反而完成“化学反应”。
再次进入“双漩涡”话语建构中的话语推进的层次关系,如图0—3所示。

图0—3 “双漩涡”的话语衍生图式
这种动态关系,是在以下两个方向上展示的。
一是,横向上的“自反”力,通过重重的自反,将语义导向相反的方向。这最先体现为鲁迅的话语建构的“限定性”特征——他的所有命题都不在被“绝对信任”的线性言说的走向上,而是存在着多视角的整体观照。在话语的建构与话语的打破之间存在着属于鲁迅的逻辑——他在这一过程中的瞬间逆反,所有的命题和陈述在建构的时候,都会遭遇到来自内部的反向的审视和抵抗,经由反向的审视和抵抗而将整一世界撕裂。鲁迅几乎本能的自我抵抗的惯性,瞬间将一个言说点变成两个,两点成线,两线成面,话语空间瞬时成为多维。而话语生长的动力中枢正是上面图式中的“↔”。事实上,这一符号性的双向的意志和力量正是鲁迅的生命存在本身。——他不在任何命题或陈述之中,他在他的话语建构的模式之中,其核心的模式正是这个撕扯的、能动的、永动的“双漩涡”的中枢。
二是,横向上的话语生成所赖的自反力量是一种生命意志、哲学性生存,因此其话语生成方式体现着鲁迅非逻辑的逻辑性,而纵向上的话语的层层演进,更代表了鲁迅话语的建构方式的理性逻辑。在纵向的话语建构中,个人话语的建构即自我的发现,而自我发现是先预设了对象,这个对象化了的世界的建构方式正是“造境”,由“造境”而实现主体自我的生成:生命个体在“鬼境”“困境”中的巨大碰撞导致的被损坏感和自我意识的苏醒,是自我建构的重要因素。自我在困境中被发现、被确认之后,生命个体开始重新审视世界和自我,于是在“造境”“自我”两个语义层次的基础上生成新的认知与命题,这就是纵向上的第三个语义层次:话语意志。这是一个由各种密集的“命题”构成的话语世界。
在这个纵向的话语的推进过程中,话语在层层外延,不断产生(并扩散)其言说的意旨。同时,作为其中枢的支撑性存在,“↔”始终“恒在”,并让“自反”中心进入重重的内旋。新的思考与言说,也再一次蕴势、生发、聚集、离散。在这个整体性结构中,话语的生成有着近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世界”的意味。在不断生成、扩散、相互指涉、彼此悖反的话语世界中,文复生文、波属云委,“双漩涡”的动态性特质也凸显了出来。
二 拒绝话语“闭环”的折叠、开放性
话语生成的动态性的另一表现,是鲁迅对于话语闭环的拒绝。他警惕“断语”,警惕话语的单一目的性。在鲁迅的每一个论断、每一个命题形成的同时,他的灵魂会立即分裂出一个针对他的话语的“不”。同一事件的触发,同一主体的存在,甚至同一命题的完成,在他的话语中会立刻将其反向(或多向)地剥离开来,甚至多次反向剥离。否定,已经由他的精神自反性进入他的思维模式中。似乎他对自己的言说总是不满意,他不允许一篇小说内部形成统一的或者说唯一的旨向,所以他一边建构自己的话语,一边警惕话语牢笼的形成,他在建构话语系统的同时,也在不遗余力地打破话语空间的封闭性。这就使鲁迅小说中始终有一种冲决力,他一次次地打破话语的封闭,打破文本内部的“话语平衡”,这种不断的否定和打破使他的话语意志攀越到一个个更深邃的语意境界中和更广袤的视界中,从而由这多维的话语实现了真正的诗学和哲学的平衡。
拒绝封闭和指向单一,最先是话语形式上的反复转折、反复质疑、重重自反。譬如他的著名论断的书写形态: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37]
他是在一种近乎彻底绝望的确定中,书写其间的“不确定性”。依赖于他的自反的思辨,语意不断折射,话语不断前行和生长,并形成了语义空间的衍生和叠加。而通过空间的叠加,对世界的整体认知也从“低维”世界中挣脱。同样的还有下面的表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38]
同样地,每一个“然而”都“折叠”出新的话语空间,在“黑暗”与“光明”这悖论的两点之间,鲁迅天才性地以其不断转折,建立了世界的第三维、第四维……在这一层面,鲁迅似乎有着对于“无穷”的神秘感受,并执着于将此感知赋之描述。其语义形成抽象表达中不断逼近的“∞”——抽象思维的巨大空间和无限延伸。《野草》赖此拥有了它无与伦比的宗教感和宇宙感(《野草》不是一个睁着眼睛看到的世界,而是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到的世界)。
在以重重转折的方式警惕和拒绝话语的闭合之外,我们还会不断发现鲁迅话语的“绝处求生”的性质。在话语意义濒临坍塌的时刻,反转话语的走向,或进入更极限的世界,从而打开话语的新空间。从《呐喊》到《彷徨》《野草》,从“身外”世界建构,到“身内”世界建构,都体现了这种“触底反弹”式的话语的扭转。启蒙话语始终在建构,但是它的中枢——自我却在这种建构中愈是凸显愈是暴露其绝路难生的前景——从《狂人日记》中鲁迅发现了困于牢笼、越挣扎越紧缚的宿命的时候,他已经穿越了表象世界而进入了精神黑洞,这个认知与穿透力对于获得它的主体来说,是不可逆的,在真相被发现之后,他便再也回不去表象世界了,所以鲁迅自己也同那个“狂人”一般,即使文言小序中他看似回归到秩序中了,但从此他的悲剧也开始了。所以这个狂人注定了要在现实与精神的分裂中,成为半人半“鬼”的存在。但孤绝灵魂在濒临倾圮毁灭的时刻,个体与现实世界的角力反转了视角,成为孤绝个体与其内在幽深世界的角力,“向内”的门打开了,世界反转了,反向的抵抗,使现实中的绝境英雄在意志和哲学的世界中被打捞上来:到《铸剑》以及此前的《过客》,乃至《野草》整体,“孤绝”的映照物由现实的蒙昧世界,变成哲学的荒芜世界。孤独个人也不再是出发之初的时代洪流中的孤独者,而是无量时间中的畸人。他由现世空间走向了时间鸿蒙,他走向了永恒性。《铸剑》的鼎中头颅,叫人想起颠僧临行偈中的“炉中大雪”,哲学性地映照了《野草》的有无、虚实、生死悖论。这在绝境处的旋乾转坤之力,同样源自鲁迅生命内部的自反意志,是反抗绝望的表现之一。
鲁迅话语的非闭合性,还体现为话语旨向的延宕,即以延宕的方式将即将坠落的话语引向敞开的未知空间。鲁迅的叙事始终留着一个“缺口”——我们太熟悉他的小说结构的类似“封闭性”特征(譬如《孤独者》的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的叙事模式),但鲁迅的话语旨向却是敞开的,大多数以“走”为结尾的小说,也以“走”为其叙事留白,同时将话语引出文本。就如同他始终在强调的“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事实上就是将话语的落点(疗救)搁置了的处理方式。这种搁置、延宕的模式,就拒绝了言说的封闭,而将语义空间敞开给了未知。
而这“延宕”,也带来了鲁迅话语衍生的另一种模式,那就是重重互文。每一个文本的“缺口”,都是下一个文本重回的“入口”,鲁迅以此互文体系建构繁复,扩大了他的话语世界。比如对于“铁屋子”的重重复写和还乡叙事的一再“重回”,其间以机杼般的意象(“铁屋子”“故乡”“吃人”……)为核心而围拢来的相互勾连和呼应的关系体系、由隐喻性的言说(“吃人”“铁屋子”)互相映射建构的世界图像……我们前面已经阐释过。而对先觉者生命的无数次探入,同样是在以互文映照的方式将他的命题的意义域不断扩大。由《狂人日记》开始,到魏连殳、过客、宴之敖者,鲁迅一次次重回“先觉者”的生命体系,他一次次尝试将那些孤独者在一种新的言说中打捞起来,试图探索先觉者的出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回响中被重新映照——在这一具有同源性、聚合性的孤独者群体的言说中,鲁迅不断地从前文本的裂隙处重回与探入,他的语意也在这复写中映照彼此,也同时分叉,当然也流向它自身最终的“闭合”——这些先觉者们,他们在彼此的映照中最终确证了唯一个体的、彻底的孤独。鲁迅一次又一次走向绝路,最终在《铸剑》中结束了他的探索。
但这重重互文的映照,也使得鲁迅的话语悖论重重。拒绝话语“闭环”的结果,是将他的所有言说以及鲁迅自身的言说行动,都带向了“悖论”,没有闭环的永恒闭环——他的言说最终建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他永恒地行走于这环中。
三 “动”与鲁迅的根本精神
鲁迅话语的动态性衍生,始终依赖于一个内在的关键的“动者”——由他的“行动”而实现话语空间的成形和分割;由他的“能动”而实现话语空间的扭转、扩大和叠加。呐喊、行走的行动性,肉搏、自啮的能动性,它们整合于一体时,共同驱动了话语的发生和生长。
“行动者”之所以是话语建构中的动态因素,是因为他在整个话语建构中的视角意义和“界面”意义。这个“行动者”,是不断在“归乡”“离乡”中行动并确认自身永无归属的“异乡人”,他有着巨大的空间和时间的焦虑,被危机感驱赶着、被无归属感驱逐着,被他的现代认知牵引着——他的行动、他的审视、他的反叛、他的言说将原有的“完整和谐”的世界图像彻底打破了。世界的图像因为这一“视角”的变化而变化——世界的呈现,以他的认知视域和价值框架为根本,所以也因他的行动而生成不同的图像。而他的“异”与“动”,是现代与传统、启蒙与蒙昧……种种话语遭遇的“界面”,经由这一“界面”的对话性、碰撞性,实现了文化空间、价值空间和话语空间的切割,及其在同一文本中的并置与对峙。“界面”的变动引发的话语空间的变化,也使得整个话语体系居于变动之中。
在鲁迅的世界中,行动者也是“能动者”,是自我内部永不停息地挣扎并掀起风暴的“疑”与“异”的生命主体。这个“能动者”相较于“行动者”在现实层面的挣扎,更具有哲学性,更关注存在意义上的生命价值,他始终注视以图催生关于人的“内觉”。鲁迅话语的建构,文学世界的建构,都不是直线地或平面地表达思想或揭示世界,它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指向个体生命的永恒建构。所以,生命个体的“疑”和“异”是内发意志,有着“逆向”的生命能动性。在《狂人日记》中现实逻辑的转向——白话日记是文言小序的现实逻辑的逆向运演,这正是鲁迅以否定对抗的形式介入世界的形式:逆现实逻辑地进入现实,从而穿透表象世界。所以鲁迅话语世界中有不断的“异”、不断的“冒犯”、不断的反叛、不断的内省,处处都是异峰突起。其内在世界的极限性探入和延展,正是鲁迅所谓的“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39]。你可以想象这“秉有魔血”的生命个体,是宇宙深处的天风,大泽深处腾舞的蛟龙,因其动而蓄势,并为话语造形,且不断拓展话语的边界,它是鲁迅话语体系不断生成的内在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