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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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遗言

从回外婆家成为二皮匠传人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七十四天。这七十四天中我无一日不在努力练习,从而去做好一个二皮匠该做的。

这七十四天中算上外婆那天晚上修复的断手,我们总共有揽到两次活,一次为一具女尸缝肚子,是他的家人找来的;一次是死人自己找来的,让我们缝脑袋的豁口。

这七十四天中我知道了什么伤用什么线什么针,不同的人填充材料用什么,也更了解了二皮匠的起源发展与职责。

直到第七十五天,外婆正式将三件套,丝线,针,以及她亲自纳的三双阴阳鞋放在一个皮箱中交于我。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外婆不再传授二皮匠的知识给我,反而是开始为自己挑墓地,打棺材,缝寿衣,纳阴鞋……我意识到外婆只有十五天了,心中早已压下的酸楚再次被提起,让外婆似是看通了我的悲伤,轻轻托着我的手,说道:

“尸娃子,这人各有生死外婆好点,提前晓得自己死的日子,从而通知你们,顺便将手艺传下去,外婆走后你必须将二皮匠传下去。”

我看着外婆坚定的样子,轻轻点着头。

“外婆,我会的,我会把二皮匠传到百代,千代。”

听见我的话,外婆笑了,那是一种与平常不一样的笑。

……

第二天一早,外婆把我叫醒,我们又踏上了寻找墓地的路,那些年还不流行火葬,所以公墓还不完善,去世的老人在生前会为自己找一个墓地。

外婆为自己找的“家”,在村子西侧的山上的一块平地上,东西北侧都是山,只有南侧是开阔的。

外婆说这叫“三山环地,一面开天”,是保后人大富大贵的墓地。

后来,最后七天,外婆的棺材送来了,是一个黄木五尺二寸半的头棺(我们这边把头窄脚宽的棺材叫做头棺),寿衣是一件水红色斜襟大袖衫,阴鞋是宝蓝硬底鞋。

外婆抚摸着棺材,眼中是对死亡的坦然接受,甚至更像是期待死亡。

“外婆,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死?”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在这八十二天中我不止一次问过外婆,但每次她都敷衍带过,我以为这次也一样。

不料,她从一旁拉了一个木椅子,坐下去后透过侧屋的窗,看向院中的榆树。

“尸娃子,这人间四阴,你晓得是哪四个不?”

我摇摇头,外婆接着说道,

“刽子手,二皮匠,纸扎匠,淘沙嘞。不过这新中国之后,不允许砍头咯,就有另一个职业替代了刽子手,那就是哭丧咧。”

外婆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后,似是又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接着,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后又说道,

“咱们这四阴啊,都干死人活,都赚死人钱,所以身上的阴气就重点,接到起(接着)阴气在人体中就乱窜,等阴气窜在身上每个地方,就是人的死期咯,外婆现在只有心没的阴气咯。”

我看着外婆想再说些什么,但又止住的样子再次心酸。

我蹲下将头靠在外婆腿上,外婆那满是老茧的手,从我的眉骨抚到嘴唇,她说,

“尸娃子,让外婆最后记住你长啥子样,外婆不想忘记你,也不想离开你。”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顿时喷涌而出,从小到大我就哭过两次,一次是九岁与外婆分开,一次便是现在。

……

倒数第六天,今天外婆把去世后要用到的所有东西买好,让王信叔帮我们送回来。

倒数第五天,今天外婆把自己锁在屋内一整天,在晚上23点终于出来了,给了我一封信,交代我在她去世后才可以打开,并且莫问为什么,全按信照办。

倒数第四天,今天外婆和王信叔聊了好久,神神秘秘的。

倒数第三天,今天外婆把爸妈喊回来了,外婆是家中最后一个老人了,父母都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外婆走后这个家只剩我和爸妈了。

倒数第二天,今天外婆和爸妈终于和好了,我们四人哭作一团。

倒数……外婆走了(去世了),在今天凌晨十二点,走之前,她换好了自己的寿衣和阴鞋,提前在嘴中含上了压舌玉,那块玉上有个李字……

我忍住悲痛打开了外婆留给我的信,那是…她的遗言:

“尸娃子,当你打开这封信咧的时候,证明外婆已经走掉喽,外婆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所以外婆在你走后的九年,找你王信叔咧女儿学了写字,给你留了这封信。

……(这是外婆对我的一些关怀)

接下来的这些事情,尸娃子,你要记住:

第一,外婆走后四小时内,你要帮外婆净身,还要用墨线封住外婆的五官,就让外婆开启你二皮匠咧的路吧。

第二,葬礼结束后,你就莫要同你爸妈走了,你去成都武侯区西宁街上找一个叫周老瞎的阴阳先生,学阴阳法,他欠外婆个人情,会同意咧。

第三,尸娃子,你答应外婆一定要收徒弟,把二皮匠传下去,一定要传下去。

……”

看完外婆的信后,我心中久久不能平复,但想到外婆交与我的第一条,我收起情绪,走向了那个十五天前外婆传给我后就再也没有打开的箱子。

箱子是一个22寸的手提皮箱,打开后一张泛黄的纸掉了出来,我打开一看,是八岁那年,我画的外婆和我的简笔画,我拿起郑重放在心口上,便看向箱子里其他东西。

铜盆放在最下面,两边空隙处分别是三双阴阳鞋和一个小笔记本,我打开笔记本一看是外婆写的各针各线的用法和二皮匠的注意事项。

铜盆里最下面是羊皮披,其次是针,线,红线铃铛,八角铃铛。

我一一拿出,先换上了阴阳鞋,又拿出了羊皮披,当我披上羊皮披的那一刻,我发现原本只到臀部的羊皮披,此刻已然到我的膝盖弯,最下面那些羊皮一看就是新缝上的。

接着我让父母去通知村人,自己便开始了准备工作。

先将铜盆放满水,放于尸体前,又将三颗绣花针落水,全部浮于水面。

而后又将红线铃铛缠满全身,用毛笔在左手处画上满咒。

最后我拿出八角铃铛,不舍得看了外婆最后一眼,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一开工,外婆便永无投胎机会,她说自古以来二皮匠都是这个结局,她不让我问,我便不问。

八角铃铛底朝天,三声唤体魂归兮。

“开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