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伊玛堪”采录实践与学术研究述评
“伊玛堪”是赫哲族在长期渔猎生活中创造的文化艺术,是一部赫哲族的“英雄史诗”,也是赫哲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种艺术表达和娱乐审美方式,给人以精神上的鼓励和感观上的愉悦。它带着时代的烙印,传递着丰富的文化信息,采用古典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讲述赫哲族英雄们除暴安良、降妖伏魔的故事,记载赫哲民族的征战史和迁徙史,记录这一民族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等,不仅表达了赫哲人对忠诚和信义的高度赞同,对自由和爱情的执着追求,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还作为集赫哲族历史、习惯、文化、宗教于一体的知识体系,为历史学、民族学、文学、社会学以及语言学等学科提供了丰富的研究空间。“伊玛堪”堪称浓缩了的赫哲族的历史精神和文化精华,是赫哲族人民的民族情感和民族向心力的凝结点,更是赫哲族历史的“活态标本”,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正因如此,早在20世纪30年代,学界就展开了对“伊玛堪”的采录、整理和研究。1929年,著名民族学者凌纯声在松花江下游自依兰至抚远一带,对赫哲族聚居地进行了科学的考察活动,这也是被中国学界所公认的第一次正式的、科学的民族田野调查。在此调查基础上,凌纯声于1934年出版了民族志经典著作《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该著作共采录了19篇赫哲族民间说唱故事,书中虽未看到“伊玛堪”字样,但经研究证实,19篇故事中有14篇为“伊玛堪”创作,其余为“特伦固”[5]和“说胡力”。自此,第一批“伊玛堪”汉文记录本问世。但由于当时工作条件的限制,该著作对说唱中的唱段没能及时保存,也缺少对所采录作品的学理性分析,因此,无法呈现“伊玛堪”这一艺术形式的全貌,在语言形式上亦缺乏民族特色。
新中国成立后,在国家对少数民族文学艺术的普查工作高度重视和号召下,“伊玛堪”的学术研究有了发端和起色。195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组织的赫哲族社会历史调查小组到赫哲族聚居区进行深入调查,采录了同江市八岔村吴进才说唱的“伊玛堪”《安徒莫日根》,后经尤志贤翻译,发表在《赫哲族社会历史调查》和《赫哲人》中。这两本著作是在20世纪50年代国家两次大型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完成的,对赫哲族文化以及“伊玛堪”进行了较为深刻和全面的叙写研究。1958年9月初,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小组在黑龙江省少数民族文学艺术调查小组的配合下,先后在同江市街津口村、下八岔赫哲族乡、抓吉乡交界碑、饶河县四排村和松花江南岸苏苏屯等地对赫哲族的文学艺术进行了为期一个半月的调查,采录了《满格木莫日根》《姑娘与壮士》《姊妹俩过日子》《希尔达鲁莫日根》《招女婿》5部“伊玛堪”以及数首“伊玛堪”曲牌。1962年,隋书今采录了卢明说唱的“伊玛堪”《夏留秋莫日根》和毕张氏说唱的《满格木莫日根》,并将其于1997年发表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伊玛堪》上。
20世纪70年代末,“伊玛堪”的采录、整理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果。1979年,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黑龙江分会成立了“伊玛堪”抢救小组,成员有王士媛、李熏风、马名超、全景运、胡小石、黄任远、尤志贤、傅万金、韩福德等。该小组多次深入赫哲族聚居区开展针对“伊玛堪”的抢救、保护工作,并联合收录了吴连贵、尤树林、葛德胜、吴进才、尤金良5位大师说唱的“伊玛堪”,留下数百万字的宝贵资料。其中,吴连贵说唱的《木竹林莫日根》,尤树林说唱的《马尔托莫日根》,葛德胜说唱的七部“伊玛堪”长篇《木都力莫日根》《香叟莫日根》《满斗莫日根》《希尔达鲁莫日根》《阿格弟莫日根》《沙伦莫日根》《吴胡萨莫日根》,均发表在《黑龙江民间文学》上,成为“伊玛堪”口头传承的珍贵资料依据。80年代初期,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黑龙江省民族研究会等相关单位组织的“伊玛堪”田野采风,先后在饶河、同江、抚远赫哲族聚居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伊玛堪”专题性调查研究。调查结束后,由马名超执笔完成《赫哲族伊玛堪调查报告》,“这是伊玛堪研究史上第一篇针对性极强的专题研究报告”。[6]作者在报告中不仅详细介绍了1980年和1981年两次在赫哲族聚居区以“伊玛堪”采集为中心的民间文学专题考察活动,还在调查资料的基础上,系统论述了“伊玛堪”作品的内容、说唱形式、篇目、艺术特征以及“伊玛堪”的音乐特色,其内容翔实、丰厚,论述扎实、学理性强。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还出版了不少“伊玛堪”译文集,即以汉语形式对“伊玛堪”内容进行辑录。比较典型的是由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的《黑龙江民间文学》中所刊发的多部长篇“伊玛堪”和部分“伊玛堪”片段。而1989年尤志贤编译的《赫哲族伊玛堪选》中所收录的《满斗莫日根》、《沙伦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片段)与《木竹林莫日根》四部“伊玛堪”,更是采用了国际音标的标注方式,其中既包括了赫哲语和汉语对译,又有分段的汉语意译。
总体而言,这一阶段的“伊玛堪”的采录和研究不仅在数量上成果颇丰,在内容上与前一阶段相比也有实质性的超越,并为这一艺术形式在未来能够有效地传承提供了坚实的保障,为其在未来文化多样化繁荣的背景下走进国际大众视野奠定了切实的基础。
20世纪90年代以后,关于“伊玛堪”的研究更进一步,出现了“伊玛堪”专题研究的相关论著,主要代表作如下。1991年出版的徐昌汉、黄任远的《赫哲族文学》是我国第一部反映赫哲族文学全面概况的专著,全书共计14章,其中有7章的内容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伊玛堪”。由黑龙江民间文艺家协会编著的以汉语文字翻译整理的《伊玛堪》(上、下卷),分别于1997年3月和1998年12月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并获第四届中国国家图书奖提名。这部作品集是从以往已译成汉语的“伊玛堪”作品中,精选出13部传统“伊玛堪”,经再次加工整理后出版。它的出版,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伊玛堪”的真实面貌。1998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孟慧英著《萨满英雄之歌——伊玛堪研究》是第一部专门研究“伊玛堪”的理论著作。该著作所探讨的“伊玛堪”只限于我国赫哲人中流传的“伊玛堪”作品,对英雄史诗的特征进行了系统的理论探索,从英雄史诗的一般性质和综合特点对“伊玛堪”进行考察,得出“‘伊玛堪’不仅具备了英雄史诗的基本性质,而且还创造了相当出色的艺术成就”的结论。
不难发现,这一时期的“伊玛堪”采录成果更为丰富、全面,不但完整作品的数量有所增加,同时采录中区分了说和唱的部分,在汉语意译的基础上,运用国际音标和罗马字母对赫哲语原文进行了标注,赫哲语因此得以留存。21世纪的哲学转向中,语言被誉为生存的家园。因此,运用国际音标和罗马字母标注“伊玛堪”对于赫哲族这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来说,意义极其重大,也极大地促进了“伊玛堪”的研究。
新时期,我国政府加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推动力度,学者们也从多学科视角切入对“伊玛堪”的研究,“伊玛堪”相关学术研究工作掀起高潮。2002年,于晓飞、黄任远著《赫哲族与阿伊努文化比较研究》中有一个章节专门比较赫哲族“伊玛堪”与阿伊努族“柔卡拉”的异同,将赫哲族“伊玛堪”研究扩展到国际范围。2006年,黄任远著《赫哲绝唱:中国伊玛堪》阐述了“伊玛堪”的形成、流传、发展、采录、整理和研究,简释了“伊玛堪”歌手的说唱风格和技巧、传承作品的艺术形象和特色,以及它的历史价值、语言价值、社会价值、学术价值和它作为世界濒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殊性、抢救的迫切性。2011年,由黄任远、王士媛采录整理的《黑龙江伊玛堪》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作为黑龙江流域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之一,该书收录了5部“伊玛堪”长篇,并对“伊玛堪”歌手和翻译家进行了简要介绍。2012年,由陈恕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赫哲族伊玛堪》,从“伊玛堪”文化的历史轨迹、“伊玛堪”音乐研究、“伊玛堪”的调查、抢救与保护等内容进行介绍,让读者对“伊玛堪”有了进一步认识。同年《黑龙江流域少数民族英雄叙事诗》(赫哲族卷)出版,该著作不仅保存了濒于消失的赫哲语,而且为人们了解、研究赫哲族口语自然形态,特别是对叙事诗本身的艺术风格、音韵曲调等研究方向提供了第一手有声语音资料。2013年,由黄任远等人编的《伊玛堪论集》(上、下册)出版,该著作将28名学者在1981~2012年发表在国内知名学术刊物上较为优秀的相关论文,根据名称研究、总体研究、比较研究、文本研究、价值研究、歌手研究、文化研究、保护研究和其他研究九个方面共71篇论文编选成集,供研究者参考。该著作的出版有利于国内外研究“伊玛堪”学者资源共享,促进国际学术文化交流,彰显黑龙江地域文明的风采。2014年,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黑龙江省文化厅联合整理出版的《伊玛堪集成》,集前人研究成果和最新抢救保护工作成果之大成,全面、科学、系统地反映了赫哲族“伊玛堪”的全貌,这部集成不仅是对“伊玛堪”的抢救和保护,更是对“伊玛堪”未来发展的献礼。2015年,黄任远著《伊玛堪与赫哲人田野调查》出版,该书记述了1970~2006年“伊玛堪”歌手的人生经历和对赫哲族民族文化的认识和理解,重点记录了他们传承的“伊玛堪”作品片段。
“伊玛堪”的采录与研究始于20世纪30年代,伴随着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视,持续发力,进入了新的世纪征程。而综观以上对于“伊玛堪”采录情况与研究成果的梳理,不难发现,其中显现以下几个特点。第一,采录主体身份的转换。最早的“伊玛堪”采录者是学者凌纯声,新中国成立后的50~70年代,采录主体转换为由专业人员组成的团队,之后也不乏学者自发前往。随着采录主体由个人转换为团体,其专业程度和政府支持力度也逐渐增强,这不仅从一个侧面表达出“伊玛堪”独特的历史价值和艺术魅力被慢慢发掘,而且也是政府对民族文化发扬与保护的结果。第二,辑录形式多元化。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最初的“伊玛堪”采录形式是磁带录音方式,与之相伴随的是以汉语拼音对具体说唱进行的音译和意译,这一方式很好地保留住“伊玛堪”“说”与“唱”的发音状态。之后,不少音乐专业人士加入到对“伊玛堪”曲谱的整理工作中来,即以简谱或五线谱形式标注“伊玛堪”部分唱段的乐谱,于是这一艺术形式的部分音乐也得以有效的留存。之后,学者们又通过国际音标的方式辑录“伊玛堪”,这为“伊玛堪”能够在文化多元化的国际背景下发挥艺术魅力奠定了基础。第三,“伊玛堪”的呈现相对完整。学者们对“伊玛堪”的采录既有“说”的部分,也有“唱”的部分,既有意义的表达,也有对部分唱段曲谱的标注,这使得传承下来的“伊玛堪”的面貌相对完善。当然,对于曲谱标注部分尚未涵盖所有“伊玛堪”唱段,而这也正是今后对“伊玛堪”传承与保护工作中亟待补充的部分。第四,伊玛堪研究成果丰富,视角多样。从以上的综述中不难发现,采录基础上的“伊玛堪”研究,既有关于其名称意义、来源的论证,也有与异族同类史诗的比较研究;既有对文本本身所涉及的情节母题、人物形象及艺术手法的分析,也不乏与之相关联的萨满文化的阐释;既有对“伊玛堪”史学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探讨,又有对这一古老的民族文化进行保护的有效建议。其成果形式更是百花齐放,包括论文、专著、研究报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