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牛马郎中

“初六，甲长（注）家的骡拉肚子了，让你去看看。”

一个正在吃力地劈着柴火的黑瘦男子扭过头来，见是村里的七姑婆，咧嘴点头：

“好的七姑，我先劈点柴好今晚烧暖，等手头事做完我便过去。”

“快点啊，莫让甲长久等了。”

男子木讷地点了点头，更加用力地挥动手上的斧头。

男子叫许初六，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瘦弱乡民，却是个极早慧的人，刚满周岁就能说很多话；

才五岁在帮忙编竹笼时，恰好甲长儿子在地头里念念叨叨地背文章，甲长儿子背了一下午都没背出来的文章，许初六边编竹笼就边把整篇文章全部背下来，连村里的老人都说这孩子聪明。

可是聪明，在穷人家是最没用的特点。

还不如同村的阿虎，长得身强体壮，邻里都羡慕以后会是种庄稼的好把式，纷纷夸阿虎父母有福气，连村里女娃们看到阿虎，都会害羞地扭过头跑开。

许初六的娘生了好几个儿子，可饿死的饿死，夭折的夭折，最后死剩四个。在他的印象中，他的每个回忆都是饥饿。

在七八岁的时候，许初六的爹听说管着自己村的乡正，他家的公子到了上学年纪，想在乡里找个小厮。

他看了看瘦弱但机敏许初六，心一横，掏出攒了大半年的五分银子，给乡正的老管家塞了个红包，被顺利送到乡正家里当下人。

当下人好啊，家里能省一个人的口粮。

从那以后，少爷要去上学，许初六就给少爷背书；少爷在学堂里读书，许初六就在门口侯着。

许初六很聪慧，听着听着，不知不觉都听懂了，甚至蹲在地上，折了根树枝就在沙地上学写字；

没多久，夫子教的东西他都懂了，甚至还嫌弃夫子教得太慢、太少。

许初六不懂，为什么读书识字这么有趣，可学堂里读书的少爷们都不喜欢呢？

后来少爷发现，这个小厮竟然能把课堂上的文章都背出来，甚至写出来的字都那么漂亮时，高兴坏了。

他把夫子布置的作业交给许初六来写，自己则天天瞎玩；许初六则以帮少爷拿书的名义，可以自由地进出书库。

乡正家的书可真多啊，从四书五经到志怪野史，什么《三言两拍》、《元亨疗马集》、《本草纲目》、《金瓶梅词话》等等，有什么就看什么。

那也是许初六最快乐的时光。

在阳光充裕的午后，身上暖洋洋地靠在大树下，独自在文字的海洋中徜徉，甚至还幻想着自己能成为将军，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或者是当一名贤相治国平天下，或者是才子谱写一曲风流华章。

不过两三年，许初六就读完了乡正家的所有藏书。

然后，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在11岁那年，就被主人知道替少爷写作业的事情。

一开始，他还只当是小孩子调皮捣蛋，于是好奇的测试了许初六的本事。

可没想到，许初六出口成章，对答入流。

主人越问，脸色越黑，最后勃然大怒，把许初六打了一顿后赶了出去，连下人的工作也丢了。

被赶出家门的许初六不懂，他明明答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不仅如此，连许初六他爹和兄长租种的土地，都被乡正收回，为了谋生，他的两个成年的兄长，不得不去当兵吃粮。

只留下许初六和爹娘在村子里，耕着仅有的2亩田地维生。

许初六满腹经纶，但他的爹娘却并没有为他而感到骄傲，甚至多次想要把他赶出家门，觉得他就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丧门星。

村里的老甲长知道后站了出来，阻止了许父，甚至还鼓励他去县里考个童生。

为了支持他，老甲长还自己掏出一两银子，拿了张名剌，让他到县里找廪生老爷给他做保，而那一两银子，就是给廪生老爷的见面礼。

许初六很感动，对着老甲长直叩头。

他也很争气，第一次考试就考了个童生。童生，意味着有资格参加秀才考试了。

待回到家里告知父母这个消息后，原本满腹不满的父亲，态度也好了一些，至少不会再在别人面前骂他“废物”。

许初六本来还想着向父亲要钱，好去县学里读书。

可看到家里一穷二白的样子，原本的勇气也消失不见，只能继续在家里做些农活，或是到别人地头里帮些杂活。

有时候谁家的牛羊病了，他就利用之前在乡正家里看书学到的东西，替他家牛羊看个病，换几个野菜窝头。

等到次年县里县试时，许初六信心满满，再次踏上考场。

原本打算一鼓作气、再接再励的许初六看到县试的考卷时，懵了。

卷子上第一道题便是“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德；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

这是什么，牛头对蛇尾？

许初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甚至还以为是考卷出错了。

上半句出自于《论语·雍也》，下半句出自《中庸》，两句出自不同经籍的句子，此时却连在一起出现在考卷上，要求考生作答，这要怎么答？

不知所措的许初六，在考棚里一直呆呆地渡过三天，最后临近考场结束，才随便写完试卷，灰溜溜地离开这个地方。

后来许初六才知道，科考不仅是背文章、写诗词，还需要有先生教授八股写作，要“破题”“承题”等等……俗称“做文章”。

从那以后，许初六再也没有踏入这个地方，不仅是因为路费昂贵，更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会做文章的先生指点，根本别指望仅凭自学就考上。

别说请先生点拨，他家穷得连笔墨都买不起。

当许父得知许初六考不上秀才时，大骂他不成器，羞了他的脸。

乡人也三天两头说风流话，把许初六当作村里孩子的反面教材——你看老许家的，种地种不成，读书读不会。学人家读书，哼哼，还以为自己也是天上的文曲星。

现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老老实实在地里干农活。

人要知道自己的德行，好好地砍柴耕田，努力攒钱娶个媳妇才是正道……

……

就在许初六劈着最后一块树头准备去甲长的牛棚时，远处一队马军踏着雪雾，越过冻僵的田地，气势汹汹而来。

见来人凶神恶煞，许初六大惊失色，吓得跌坐在地下，双手双脚在地上往后推，翻过身就要逃跑，就在后面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声：

“许郎中，怎么，不认得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