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与君对弈
熙和七年。
仲夏的夜对于赢缺来说总是相当漫长,日落之后,便是难消的暑热,哪怕命人取来冰块置于殿中,数名太监轮番扇风,依旧是辗转反侧,好不安生。
睁眼望去,院落里的木槿花朝开暮落,此刻,已如泄气的皮球般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正是歇息的时辰,可在深宫华殿内,这位大虞的皇帝又一次唤来了内侍。
“把宋清歌请过来。”
赢缺对着铮亮的铜镜整了整衣冠,无言地站在养心殿门口,负手而立,似在监督底下的内侍是否惰怠。
然而内侍们又怎会有丝毫怠慢,一个个神情紧张严肃地上传下达,实在让人无可挑剔,而赢缺也终究不会闲得站在殿外督导。
他只是翘首盼着能快些见到那位爱卿。
半刻钟过去了,或许是意识到身为一国之君的自己如此站在殿外实在有失国体,赢缺最终极不情愿地进了殿内。
刚一坐下,又是一阵燥热难安。
所幸,殿外的内侍正大声地宣自己这位爱卿进宫。
不多时,殿外走来一青衫之人,身形绰约,云鬓微湿。身上仍沾着书卷气,可那双眸却低垂深邃,眉目间似乎藏着许多,远不是这个年纪所该拥有。
“微臣宋清歌,拜见陛下。不知陛下有何要事吩咐……”
宋清歌行了个基本的顿首礼,刚要抬头,却见这位年轻的皇帝已快步来到自己面前。
入眼只一片平坦的胸膛,衣襟上印着的金龙似也随之变得栩栩如生。透过襟口,隐约可见其中结实紧致的肌肤。
“爱卿快快请起,地上凉,你我君臣二人就不必行这些繁文缛节了。”
“陛下慎言,君臣有别,岂可轻言废止……”
赢缺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却想起这位爱卿的嘴上功夫可是出了名的厉害,只好就此打住。
“不知陛下这么晚了宣臣到此有何要事相商?”
宋清歌重提了刚刚被打断的话,同时顺势将双手从赢缺手中抽离。
她总觉得眼前的这位帝王近些日子越来越让人感到奇怪,却总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莫非?’
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从脑海中冒出,可很快被宋清歌掐灭。
“陛下?”
见皇帝剑眉下闪过一丝失望,宋清歌不动声色地轻声询问,将走神的赢缺叫醒。
与此同时,赢缺隐蔽地摩挲指尖,似在细细感受着手上残留的温度。
“啊?哦,不提这个。先陪朕下会棋……”
闻言,宋清歌微微愕然,却还是正襟危坐,认真对待起来,同时一边盘算着些什么。
几番回合下来,赢缺虽皆是险胜,可他心如明镜。
要论棋艺,自己绝不是这位爱卿的对手。
可偏偏对方还输得那么隐蔽,每每在一些关键节点败下阵来,让自己实在找不到什么说头。
时间一长,赢缺难免自觉无趣。
恰好此时月移影现,清辉落在宋清歌的袖肩上,又不断爬升,令那玉颈白得几乎发光,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将其揽入怀中。
而此刻的宋清歌却正思衬该如何合理地败给这位皇帝,丝毫不知对方已悄然来到自己的身侧,默默欣赏起她思考时的容颜来。
只见宋清歌修长的手指踌躇地捏着白子,举棋不定,柳眉微皱、娇唇紧闭,俏脸白里透红,鹅颈往下皆是平坦如川,雪白的手小得可爱,分明不像一个男人该有的大小。
很多时候,赢缺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眼前坐着的人并非自己的爱卿,而是一个货真价实、柔美婉约的女子。
可惜,就在赢缺鬼使神差地接近,越发沉重的呼吸打在宋清歌白皙的后颈时,后者的脸蛋霎时爬上了半抹红韵。
“爱卿,其实朕有个不情之请……”
话音未落,那堪堪落在宋清歌肩膀的双手却被迅速而巧妙地避开。
「男子」如同受惊的野兽般躲开了自己极尽温和的掌心。
赢缺只觉手中再次变得空荡,连着心也失落下来。
“啪。”
白棋终于落下,在皎洁的月光中仿佛透露着别样的晶莹。
赢缺好像刚被拉回现实,表面伪装地极好的、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诧异。
妙手落下,他已满盘皆输。
发愣时,那道清朗的声音再次传入自己的耳朵。
“陛下,您刚刚说什么?”
“没,没事……”
赢缺下意识地摇摇头,竟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把话说完。
“山河已暮,时已寝安。时辰已晚,您该歇息了,臣先告退。”
言毕,宋清歌也不再看向棋盘局势,而是简单作揖,弓着身子就要退出殿外。
见状,赢缺自觉无趣,便不再强留,只用手杵着下巴,盯着清歌离去的背影,任由后者消失在夜色之中。
伴随着佳人的离去,赢缺的身体里似乎也有某种东西跟着失落,随之变得空荡难安。
索性强行将思绪清空,不再去想,朝身后招了招手,彻底断了敲棋坐夜的念头。
一瞬间,身后数名太监齐齐上前,伺候赢缺梳洗更衣,宛若众星捧月。
可赢缺却莫名烦躁起来,寺人们的动作分明仍像以往般小心谨慎,全程低眉顺眼、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连呼吸也是那么地谨小慎微。可他依旧止不住地厌恶起来,踢翻脚下镶着金边、冒着热气的木桶。
“滚!都给朕滚!”
太监们并不知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还是提心吊胆地退出内殿。
紧接着,一阵纷乱的打砸声响起,砚台四分五裂,数枚棋子也如跳珠入池般没入黑暗。
夜晚的夏风吹过,赢缺的脚上泛着晶莹,却也很快干透。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对肩,那如皓月般白净美妙的颈,那对灵秀的修长手指……
可越是强迫自己忘却,心中残缺着的那块地方就越是要跟自己作对。
寺人们的手分明轻巧的很,可他却本能地对每一个触碰自己身体的女人深恶痛绝,这样的情况并非一天两天,而是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
骄傲如赢缺,自幼习文尚武,十五岁跟随父征战疆场,十九岁加冕为皇,励精图治整整七年,文治武功,大定天下,前半生从未被儿女情长所伴,更没想过娶妻生子之事。
可如今……
难道任由那些该死的史官在史书上抹黑自己,成为后世子孙的笑柄吗?!
这断然不可取,可每每看到那群娇首弄姿的女人们衣着暴露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只恶心得想吐,同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爱卿的身影来。
……
回到府中,宋清歌悬着的心总算勉强落下。
桌上的饭菜显然已凉了好一会,下人们急忙要去加热,可她却丝毫没有食欲。
这三年来,她实在如履薄冰。
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高中探花以来,从九品芝麻官到现如今的正五品的谏议大夫兼任皇储太傅,在这勾心斗角的官场里,三年间的各中煎熬,似乎也只在弹指一挥间。
宋清歌无数次想过放弃,远走高飞一了百了,可梦里虞人的铁骑踏破山河,父母惨死在刀下的亡魂,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又还有谁来报?
倘若自己七岁那年没有躲在地道下逃过一劫,倘若没有被收入鸢计划隐姓埋名,那如今的一切……
罢了,旧事莫要重提。
内房中,宋清歌取下发髻,青丝顿时如瀑布般落下,遮住铜镜中绝美女子的小半张脸。衣裳一件件地解下,终于露出其中大片春光。
清歌整个人都沉入了浴盆之中,除了不时升起的气泡外,水面上还漂浮着各式各样新鲜芳芳的花瓣,这些都是下人们特意准备的。
他们知道自家府邸的这位官人泡澡时喜欢这些玩意,即使这多半是女人们的钟爱。
当然,和每一位达官显贵都不同的是,清歌泡澡时最忌讳别人打搅,哪怕只是留下两个侍人伺候着也不行。
每每结束沐浴,宋清歌都会十分小心地包裹好身体,然后站在镜前怔怔发呆,孤芳自赏。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作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