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名篇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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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传设寓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柳宗元(773—819)在都城长安任礼部员外郎,这一年前后撰写了《种树郭橐驼传》一文(《柳宗元集》卷一七,中华书局,1979,473—474页,文中出于此集者,不再注出处)

柳宗元应该知道古代文体写作的习惯,写作对象如果实有其人,是“实录”的文章,通常题名为“传”;如果实无其人,是“托词”的文章,通常题名为“说”。后者如他的《捕蛇者说》,无非假托其人,意在评说其事。这篇文章以“传”命名,其人其事仿佛可以考实,所以开篇就介绍郭橐驼的姓名、籍贯、外表和职业。同时,文章还以他对“橐驼”这一绰号的坦然接受,对种树这一职业技能的独特掌握,以及对现实社会中官民关系的卓越见解,描写了郭橐驼厚道、敬业、睿智的鲜明性格。所有这些,都符合一般传体文的书写特征。

柳宗元像

但是,这篇文章并没有交代郭橐驼的家世、生平,而且对郭橐驼事迹的描述也只是粗笔勾勒,既缺乏情节的展开,也没有细节的描写,同人们心目中标准的传体文确实相去甚远。阅读这样的文章,我们既可以说,在柳宗元心目中文体界限并没有那么严格,当然也可以说柳宗元有意打破文体的界限,在一篇文章中杂糅不同的文体。

既然如此,阅读《种树郭橐驼传》,就不必要关注它是否以真人实事为依据的传体文,也没必要分析它如何记事传人,而应该重点体会和深入阐释文章的寓意。古人说这篇文章是“借议论叙事”(〔明〕蒋之翘辑注《柳河东集》卷一七《种树郭橐驼传》评语),是“借种树以喻居官,与《捕蛇者说》同一机轴”(过珙、黄越《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卷九),这是有道理的。《种树郭橐驼传》显然是借传设寓,借事议论,借言说理,与其说是“于序事中寓论断”的叙事文(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六评《史记》),毋宁说是借叙事以议时政的议论文,带有明显的劝谕特点。

宋拓柳州罗池庙碑(局部)

重读《种树郭橐驼传》,我不禁联想到先秦典籍《国语》《战国策》记载的一些脍炙人口的劝诫辞令。其中既有借事劝诫而收效良好的,比如《战国策·齐策一》“邹忌讽齐王纳谏”;也有借事劝诫而毫无成效的,如《国语·周语上》“邵公谏厉王弭谤”。柳宗元在谈到文学写作的修养时说:“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前人也评论道:“柳子厚文学《国语》、西汉诸传。”(李淦《文章精义》)看来这是有道理的。

上述这些劝诫辞令在行文上大都有三个显著的特点,并且成为《种树郭橐驼传》学习的样板。第一个特点是结构框架上采用“问答体”。古史有记事、记言二体,这些劝诫辞令以记言为主,设为主客对话,层层推进议论,比如邵公与厉王的对话,邹忌与妻、妾、客、威王的对话。这就是刘知几说的:“词人属文,皆伪立主客,假相酬答。”(《史通·杂说》)《种树郭橐驼传》在简要地叙写郭橐驼其人其事之后,即设为郭橐驼和“问者”主客之间的三问两答,结构全文。第二个特点是说理逻辑上采用“类比法”。这些劝诫辞令都是先叙一事,借以类比他事,加以推理,讲究借题发挥,意在言外。比如邵公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类比“天子听政”,邹忌以妻、妾、客的“私我”“畏我”“有求于我”类比“王之蔽”。《种树郭橐驼传》同样先叙“养树”之法,然后推导出“养人术”,犹如郭橐驼所说的:“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第三个特点是论述方式上采用“对比法”,在对比中见褒贬。如“邵公谏厉王弭谤”,以“决之使导”与“川壅而溃”相对比,以“宣之使言”与“壅其口”相对比,其意不言自明。《种树郭橐驼传》则以郭橐驼与“他植者”相对比,区别显而易见。

庄子承袭先秦典籍中劝诫辞令的写作传统,造为“寓言”叙事,更是精彩迭出,美不胜收。《庄子》一书中的“寓言”叙事,尤其喜好以能工巧匠或身体畸形者作为主人公。能工巧匠,如《养生主》中善于解牛的庖丁,《天道》中见解卓绝的工匠轮扁,《达生》中善于游泳的吕梁丈夫和善于削木为鐻的梓庆,《徐无鬼》中运斤成风的匠石等。身体畸形者,如《德充符》中六位超脱世俗的畸人,《达生》中身残而艺绝的佝偻丈人等。

柳宗元行文修辞,讲求“博如庄周”“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尤其在写人叙事的偏好上,柳文也明显带有庄子文章的印迹,比如写能工巧匠的《梓人传》,又比如写身体畸形的能工巧匠的《种树郭橐驼传》。比如,《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末段,庖丁淋漓酣畅地描写“解牛”的高超技巧后,魏国文惠君说道:“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术焉!”《种树郭橐驼传》末段,“问者”在听完郭橐驼议论“官理”的一段话后,感叹道:“不亦善乎!吾问养树[焉],得养人术。”两相对读,模仿的痕迹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