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商人
低语镇仍然笼罩在浮空都市的阴影下,天空被遮蔽得一片昏暗,艾利克斯走在前往工厂的路上。
工厂的蒸汽管道时常出现故障,而这也往往是艾利克斯在工厂当中日常负责最多的工作。
这条路上的绿植很少,目可所及的地方几乎都是低矮的棚屋。
它们由密集的砖石建筑构成,破旧的墙体上布满了裸露的蒸汽管道,屋顶覆盖着铁皮,时常冒出白色蒸汽。
街道上方悬挂着由蒸汽机控制的油灯,灯光哪怕在夜间也极为微弱,只能起到少许引路的作用。
管道泄露出来的蒸汽萦绕在路过行人的身上,带来一种潮湿滑腻的感觉,让人倍感不适。
不过艾利克斯对此早已习惯。他加紧步伐,快速赶往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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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早晨一如既往地单调无趣。
领导的训话,同事之间敷衍的寒暄,紧接着处理昨天积压的问题——这些流程艾利克斯早已熟稔于心,机械地重复着每一天的开场白。然而,今天的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刚到工厂门口,艾利克斯便注意到一群陌生人站在不远处。
他们的穿着与低语镇上人们的衣着格格不入,显得格外醒目。那是明显的异国服饰,用料考究,剪裁精致,与小镇上人们粗糙、务实的穿着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优越感。
艾利克斯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些人谈吐从容,步伐优雅,即使语言他听不懂,但那种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高高在上的气场还是让他感到几分不适。
那些人的服饰华丽的程度远远超出低语镇居民的想象。他们穿着镶嵌着不知名金属丝线的深紫色长袍,每一处衣领和袖口都缀满了精致的金色图案,细密的花纹覆盖了长袍的每一个地方。
腰间系着光滑的皮质腰带,而腰带上则挂满了各种稀有的宝石与硬币。
在他们这种有一个明显是领头的人,其胸前别着一枚金色的徽章,徽章上雕刻着一只狮子,高傲的样子和这些人几乎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艾利克斯循声望去,看到卡斯帕老爹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那苍老的脸上的表情让艾利克斯微微一怔。从记事起,他从未见过老爹露出这样的愤怒神情。因为怒火而涨红,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群穿着奇异服饰的外来人,仿佛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此刻,卡斯帕身上披着一件灰白色的袍子,这让艾利克斯更为惊讶。这袍子看起来很旧,布料发黄,边缘的刺绣早已脱线,甚至有几处破损。它显得既笨拙又沉重,与卡斯帕平日里的装扮大相径庭。
艾利克斯仔细打量了一下这身衣服,脑海中模糊地回忆起了老爹和他闲聊时提过的往事。
卡斯帕曾向他展示过这件袍子,听他说那是许多年前他入教时,区域主教亲手交给他的象征。艾利克斯当时并未在意,只是老爹说,这袍子承载了许多信仰和意义。
可是后来,随着工厂的建立,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卡斯帕讲道。时间久了,教会的记忆似乎也随着小镇的忙碌生活逐渐淡去,变得无关紧要。
实际上,艾利克斯对教会并没有什么印象。他只知道在镇上的酒馆里,有人偶尔会提起这个教会,说它是国内最庞大的教会势力,名为“机械秩序教会”。
关于教会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它神秘而强大,是人类和机械连接的桥梁;也有人说它贪婪冷酷,将所有信徒视为牺牲品。然而,对于像艾利克斯这样的小人物而言,这些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他的世界里,更多的是如何修好工厂的设备,赚取光分,填饱肚子。教会的存在,和他生活的日常,几乎没有交集。
对于他来说,他了解教会的唯一渠道,也就只有卡斯帕老爹手中那本破旧到发黄掉页的秩序圣经。
其中的内容也着实无聊的紧。
卡斯帕显然没有时间好好整理,他一手捏着袍子下摆,另一只手还在费力地理着腰间的旧皮带。
艾利克斯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卡斯帕的腰间,那条曾经用来固定仪袍的皮带,如今早已失去了韧性。皮料变得干燥而脆弱,随着卡斯帕的每一步移动,皮带竟开始轻微开裂。
艾利克斯眼睁睁看到那皮带整个断裂,可卡斯帕顾不上这些,他匆匆地拉扯着剩下的破布,试图维持神袍的体面。
艾利克斯注意到卡斯帕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他费劲的举起干枯的手臂,用手中攥着那本破旧的圣经向那群服饰华丽的人身上打去。
“异端!异端!这些贪婪的蠢货,他们会毁了我们!”卡斯帕老爹愤怒地吼叫着,他的声音沙哑而激烈,几乎要撕裂空气。他一边喊着,一边朝周围的工人们挥手,试图寻求他们的帮助。
他知道这些人是谁。
这些人来自米达斯联邦,正是圣经中所描述的魔鬼的国度。卡斯帕记得那段经文,那段关于贪婪、机械与堕落的文字,这些人正是那种堕落化身的代表。他们不仅将无数工厂开设在这片被称为神圣的国土上,还竟敢亲自踏足这片土地,践踏它的尊严与信仰!
卡斯帕的愤怒无处发泄,他徒劳地将手中的破旧书卷砸向领头的那个人。那书卷曾是他信仰的象征,但此刻,它只是一件再无力量的物品。而那领头的人却完全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紧张,反而和周围的同伴轻蔑地嘻笑起来,声音中充满了不屑与冷漠。
那群人身上的华丽衣装忽然响起了机械传导的低鸣声,仿佛某种力量正在缓缓苏醒。艾利克斯听到了细密的齿轮转动声,那声音异常清晰,随后,他看到淡淡的蒸汽从那些衣装的缝隙中泄露出来,飘散在空气里。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些衣装,看到了其内部复杂的机械结构。他那该死的天赋再一次展现,他看到了那些衣服中精致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机械装置:
无数微小的齿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运作着,活塞和泵体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就像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高能冷却液通过细密如血管般的管道迅速流动,扩散到整件衣装的每一部分,而乳白色的蒸汽则随着液体的循环缓缓泄露。
然而,真正让艾利克斯感到恐惧的,是他注意到这些复杂机械中的某种能量流动。那股力量正在衣装的手肘部位迅速汇聚,高压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声的怒吼,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那能量的强大足以让艾利克斯浑身寒毛竖立,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瞬间涌上他的每一寸肌肤,迫使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但很快,他察觉到那股力量并非针对自己。
它的目标,是卡斯帕——那个正在挥舞着破旧书卷,浑身颤抖却依然在对抗这些“魔鬼”的老人。
此时,艾利克斯无比痛恨自己的天赋。他痛恨自己能看透那些复杂的机械构造,痛恨自己能够感知到那即将爆发的恐怖能量。如果他看不到这些事情,他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坐视一切发生?
可他已经看到了。
他已经看到了卡斯帕攻击的徒劳,看到了那些人衣服中逐渐唤醒的机械结构,更看到了卡斯帕的无力与孤独。艾利克斯知道,哪怕这会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决不能坐视不管——卡斯帕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中为数不多的牵绊之一。
卡斯帕的书卷每一次挥出,仿佛都凝聚着信仰和怒火,可它们全都徒劳无功。他能感受到,书卷并没有真正触碰到这些人的身体,而是被一种透明的薄膜挡住了。那薄膜如同某种精密的屏障,韧性优异,弹性十足。
艾利克斯也看到了这些人脸上的轻蔑与不屑,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就像是一柄无形的匕首,刺进了卡斯帕的心口。他的攻击毫无作用,而对方却连动都没动,甚至露出了近乎玩味的表情。
而此刻,艾利克斯的天赋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感知到——那些衣服中的机械结构正在逐渐苏醒。无数齿轮、泵体和冷却系统高速运作,能量从各个角落汇聚起来,聚成一道无声的洪流。
卡斯帕自然也明白眼前的危机。他的手紧紧握着书卷,却感到一种无力感逐渐在心头蔓延。他知道这些人是谁,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年轻时的他曾跟随神父去过许多国度,目睹过这些“魔鬼”装备着同样的机械衣装将敌人撕成碎片的惨状。
他还记得,那些远比自己强壮的人,在这些衣装的加持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血肉模糊的躯体被撕裂开,鲜血和内脏四处飞溅,仿佛这世间最残酷的仪式。而那些加害者——这些穿着精致衣装的人,他们始终保持着伪善的微笑,如同天使一般温和。
可是,当鲜血沾满他们伪善的面庞时,他们会还会用舌头舔舐那些血腥的馈赠。
卡斯帕紧握书卷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些恶魔根本不把生命当回事,而他自己,也无法真正与他们抗衡。
艾利克斯看着这一切,冷汗从额头涔涔流下。他的直觉在疯狂向他发出警告——逃离这里!快逃!可是他却迈不开脚步,仿佛被内心的某种责任感死死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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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帕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已经活了足够久,久到让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战士变得垂垂老矣,无力再战;久到教会的光辉被年轻一代视作久远的传说,甚至不再记得那份曾经带来的安慰与荣耀;久到连他自己都开始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脚步,变得软弱而迟疑,甚至无力再推动神明教诲的传播。
可这并不是理由,绝不是他能容忍这些异端踏上神明荣耀国土的理由。
卡斯帕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迟暮的倦意,但很快,他重新咬紧牙关,昂起头,眼中燃起了决绝的火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年少时的记忆,那时他跟随着神父穿越国土,亲眼目睹神明的慈爱与伟大。他记得神父的教诲,那些关于信仰与牺牲的深刻教义。
如果神明选择让自己在此时献身,那又何妨?
献身的意义,不在于成败,而在于唤醒那些沉默的人。
卡斯帕紧握书卷的手不再颤抖,哪怕他的攻击注定徒劳无功,这并没有关系。只要有一个人被自己鼓动起来,只要有一位工人站出来,和他一同反抗,就够了。
甚至,卡斯帕想,也许并不需要有人站在他这一边。只要有一个工人在人群中投掷垃圾,或者哪怕是一块小石头,就足够让局势发生变化。
卡斯帕这样想着,依旧狂乱的舞动着手中的经书,口中不断谩骂着魔鬼们,可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将他拦腰抱起,抗在了肩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卡斯帕反应了好一阵,随后才理解了现状,他被艾利克斯抱了起来,远离了那些魔鬼的信徒。
“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卡斯帕猛烈的锤击着艾利克斯的后背,而艾利克斯却是一声不吭,满脸堆笑,一步一鞠躬,陪笑着向那些异国之人。
那个领头的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嗤笑一声,衣装下的蒸汽机械逐渐停滞,随后高傲的向艾利克斯点了点头,继续迈步向工厂内部走去。
“臭小子你放我下来!”眼看那些人已经离去,卡斯帕老爹胡乱的揉搓着自己的胡须,生气的朝着艾利克斯喊道。
“哎哎,好嘞好嘞。”艾利克斯这才将卡斯帕从他的肩头放下。
“你小子,真是气死我了,”卡斯帕老爹依然余怒未消,拿着经书狠狠的抽打在艾利克斯的身上,而艾利克斯不闪也不避,任凭卡斯帕的拳打脚踢。
“你知道刚才多危险吗?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打了一会卡斯帕打累了,将经书细致的存放到随身带的一个盒子当中,随后就向着艾利克斯咆哮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您要做什么,但我知道刚才多危险。”艾利克斯直视着眼前的老人,声音低沉却坚定,“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死。”
卡斯帕的目光微微一颤,随即沉了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看到了?”
作为这个小镇上可能唯一与艾利克斯关系密切的人,卡斯帕深知艾利克斯那令人敬畏的天赋。称他为“机械的宠儿”绝不为过——那些常人需要数十年才能掌握的技巧,在他身上却宛如天生本能。然而,连卡斯帕自己也未曾预料到,艾利克斯竟会被机械宠爱至此般地步。
那些人衣服下的机械可不是普通的机械。
艾利克斯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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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克斯推开工厂厚重的铁门,一阵热浪夹杂着蒸汽的湿气扑面而来。工厂的蒸汽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宛如某种沉睡的巨兽在无声地喘息。嗡鸣声和齿轮咬合的节奏让艾利克斯稍微冷静下来,过度运转的大脑渐渐平复。然而,卡斯帕老爹的那句话却像根刺一样,深深扎在他心里:
“艾利克斯,你要记好了,你能看透机械直接运作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最多,只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机械维修工。”
这句话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深意。艾利克斯皱了皱眉,想不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有一种直觉,老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但此刻,他没有时间去深究。他甩了甩头,将那令人不安的念头压在心底,投入到一天的工作中。
工厂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浑浊,蒸汽混合着金属的气味在狭窄的空间中弥漫,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点刺痛。艾利克斯熟练地整理好工具包,正准备开始巡检,突然,一道冷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艾利克斯,上来一趟。”
艾利克斯心中一紧,那正是他上司维克多的声音,容不得耽误,他迅速走上二楼,进入那人的办公室。
这房间里的墙上挂着一张工厂的蒸汽管道示意图,密密麻麻的管线盘绕在一起,仿佛工厂的血脉系统。桌上散落着几件修理工具,边缘还放着几份叠得整整齐齐的维修记录。
维克多一如既往地低头翻看着文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冷淡的一瞥扫过艾利克斯,语气如同破损的蒸汽管道的寒意:“你今天来晚了。”
艾利克斯刚张嘴想解释,就被维克多简洁利落地打断了:“按规矩来说,我该扣你的钱。”
他的声音低沉却锋利,像一把修长的刻刀,直戳艾利克斯的内心。话音未落,他手中的一张维修清单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纸张的边缘微微翘起。
“但今天北边的蒸汽塔出了问题。”维克多微微扬起下巴,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你去处理,确保能源供应不出纰漏,工厂的进度不能耽误。”
蒸汽塔?艾利克斯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那座工厂北边的老旧塔楼——一个四十年未曾修缮的庞然大物。那些锈迹斑驳的管道、过时的设备,早已被遗忘在时间的尘埃中,那是几乎无法挽救的残骸。
“嗯?”维克多见艾利克斯始终不说话,口中发出了疑问的语气。
见状,艾利克斯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沉默地将那份维修清单折叠好,塞进随身携带的工具包中,动作沉重而机械。
维克多目光微微一闪,“工厂最近的情况很紧张,效率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这里也难办,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看似在向艾利克斯倾倒苦水,可那语气却让艾利克斯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看到艾利克斯接过清单,他满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对方立刻行动。
“去吧,别浪费时间。”维克多低下头,继续翻阅文件,不再多看艾利克斯一眼。
艾利克斯默默转身,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工具包的肩带,微微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