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月色宁谧:叶芝诗歌新译与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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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曾经不会厌倦我的眼的你的眼,

忧伤地低垂,落下眼帘,

因为我们的爱在消减。”

于是她说:

“我们的爱在消减,但让我们

再次去那孤独的湖岸,一道

站住,当这温和的时分,

当激情,那疲乏的可怜孩子,睡着了觉。

星星们看上去那么杳渺,一样杳渺的

还有我们的初吻,啊,我的心多么苍老!”

忧思满怀,他们漫步于枯叶间,

手牵着她的手,他缓慢地答道:

“激情总是将我们游荡的心消耗。”

林子将他们环绕,黄叶纷纷

像流星微茫坠落于蒙昏,有一度

路面跛行而去一只老瘸的野兔;

秋天在他头顶,现在他们站住,

在这孤独的湖岸,再次;

转过来,他看见她已把败枯的叶片,

积于静默,含露如她的双眼,

插进胸口和发间。

“啊”,他说,“别伤怀,

为我们的倦怠,因为别的爱情在等待;

恨着,爱着,度过那些无怨尤的时辰。

永恒在我们前头横亘;而我们的灵魂

是爱,和不断的告别。”

Ephemera(1884)

'Your eyes that once were never weary of mine

Are bowed in sorrow under pendulous lids,

Because our love is waning.'

And then She:

'Although our love is waning, let us stand

By the lone border of the lake once more,

Together in that hour of gentleness

When the poor tired child, passion, falls asleep.

How far away the stars seem, and how far

Is our first kiss, and ah, how old my heart!'

Pensive they paced along the faded leaves,

While slowly he whose hand held hers replied:

'Passion has often worn our wandering hearts.'

The woods were round them, and the yellow leaves

Fell like faint meteors in the gloom, and once

A rabbit old and lame limped down the path;

Autumn was over him: and now they stood

On the lone border of the lake once more;

Turning, he saw that she had thrust dead leaves

Gathered in silence, dewy as her eyes,

In bosom and hair.

'Ah, do not mourn,' he said,

'That we are tired, for other loves await us;

Hate on and love through unrepining hours.

Before us lies eternity; our souls

Are love, and a continual farewell.'

【注】

《蜉蝣》一般被认为作于1884年,是叶芝最早的诗作之一,早到我们已知的他生命中的那些情感对象,例如凯瑟琳·泰南、劳拉·斯特朗、茅德·岗都尚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所以这首哀悼恋情的诗很大可能是一首纯粹的想象之作。但也有国外学者考证,叶芝的另一首诗《落叶》发表于1887年,而在叶芝的笔记本上,该诗的原名曾写作“蜉蝣”,因此得出结论此诗写成年代不早于1887年。

题名蜉蝣,意指人类的激情易生易灭,相较于那永恒的“统御性的爱”,如同蜉蝣一般脆弱短暂,然而那永恒之境的激情之所以不朽,正因为它在我们的肉身凡躯内一次次生灭,绵延无尽。

诗以两人对话的形式展开。细察这平白的话语,仍可以看出叶芝在字词上的精心选择与布构让象征之光掩映闪烁成一重或可名之为“情缘的葬礼”的幻景。在第一节第二行里,眼帘被冠以“pendulous”这个形容词,意为,像钟摆(pendulum)一样来回摆动的。眼帘抬起象征心目炯炯爱意燃烧的时刻,而如今眼帘低垂,爱意已亏蚀。缘起缘灭,如同钟摆的运动循环往复。又比如游荡的心一词(wandering heart),在叶芝的象征体系里,心是肉身欲念,感官意识生发之所,是自然体系的一部分,与头脑和精神体系相对立,而自然有其节律,行的是一条周而复始的圆形路,即弯曲或蜿蜒之路。游荡的心意指心行的是弯路,心会有消长,会变得倦怠。

在《时间十字架上的玫瑰》一诗里,叶芝将爱恨这样强烈的人类情感比喻成生命之树的枝干,而在《柳园深处》一诗里又如此表达:“她请我自在地爱,如同叶子生发于树木。”在此诗中枯叶可谓诗眼,核心意象。叶子是生命之树上爱之枝条的生发(升华)之物,如同《印度人致其所爱》里那颗爱意生成的心之流星,所以,枯叶象征着爱意耗尽的情缘,如同流星坠落于蒙昏。其实在《易经》这样的东方玄学经典中,花叶这样附丽于枝干的事物也是离卦卦象之一,而离为火。树叶和流星之火被叶芝用来象征同一种抽象事物,倒也暗合了东方哲学,只是我们并不能确定这是他有意为之,还是古老象征的内在牵连导向的无心巧合。

野兔是生命原始冲动的象征,但它如今也老瘸跛行,象征爱意耗尽时,本能的力量也衰颓了。此刻女孩的眼中不再有凝望爱人时的如火爱意,而是含着如露之泪。叶落归根,沾带智慧之露,而情缘逝去,恋人们才能完整地觉知到它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女孩将缀露的枯叶插进胸口和发间,仿若某种葬礼上的伤逝之仪,将之作为装饰物的动作,也是承认其为美,将之圣化的动作。

末节男孩的话是点题之语。如火焰般纯粹而猛烈的爱意终将逝去,游荡的心会被燃尽,这是肉身的局限,自然的节律,有了这样的觉知也不要伤怀,因为爱意还会再度生发,只要曾经浓纯炽烈地燃烧过,就不必有悔恨,我们的灵魂,我们经历的所有的爱都将汇入永恒。

爱和不断的告别指向灵魂的两种状态,在不朽态里一切相融一切都是爱的流淌,但那只是灵魂流转于生死之间的匆匆一瞬。两极对立态里的灵魂处在矛盾纷扰中,完满的爱恍如流星刹那。

从未走进过恋情的十几岁少年,却写出这样仿佛洞彻沧桑的诗篇,不是强要说愁,而是天才的灵魂从一开始便悟得先辈累积于传统中的智慧,成了无龄的老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