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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仲宫镇都被酒糟气味笼罩着。这味道是从镇中央的酿酒厂里散发出去的。只要闻到酒糟味,就知道仲宫镇到了,只要酒糟味渐消,就知道已经远离了仲宫镇。
这个镇位于一个省会城市的最南端,这个省会城市位于一个半岛的中央,而这个半岛是全中国最大的半岛。
不知这个镇子在酒糟味里已经浸润了多少年,连镇子的墙缝都散发着这种气味。那是带着皮儿和壳儿的谷物在发酵之后,经过了蒸煮,由封闭空间里敞开来时,在从高温往低温的冷却过程之中,散发出来的那么一种气息,里面还夹杂了酒精味,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泥土味。
酒糟气味是上升的和弥漫的,在镇子上空形成了一个大气压,使得分散在山洼里和山坡上的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全都得以处于一个稳定的统领之中,似乎唯有这样,才会避免它们无缘无故地分离出去。
每当刮西北风和东南风的时候,根据风力的不同,酒糟味就会在镇子的不同区域之间以某种幅度进行游荡,导致这种味道不再均匀分布,有的地方变轻淡了,有的地方变浓重了。气味变轻淡的地方,人和动物明显是神志清醒的。而在那些酒糟味忽然变得浓重起来的地方,人会忽然醉醺醺起来,说出一些着三不着两的废话,而像狗、猫、猪、驴,以及鸡、鸭、鹅这样的动物们,则会走路歪歪扭扭的,明显是喝醉了。
偶尔,遇上酿酒厂的出酒量增加或者酒精度数加大,酒糟味就会浓重到让人透不过气来,似乎整个镇子都被这种气味攫住了,中了蛊,动弹不得。全镇的人和牲畜全都在同一时段变得晕晕乎乎,大人孩子步履踉跄,动作夸张,这时候就很容易误事。那条穿过镇中心的柏油马路,连接着省城和一座号称全中国最伟大的山岳,路上偶尔会有卡车开过,车子在穿过这个镇子时,司机会被这气味熏得上头,方向盘会忽然失灵。据说有一次还发生了车祸,一辆解放牌卡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行驶着,莫名其妙地自己开到路旁沟渠里去了,导致正趴在沟沿上晒太阳的六只癞蛤蟆遇难,引发沟渠里所有癞蛤蟆齐声鼓叫,吵得全镇不得安宁,晚上无法入睡,很多人不得不捂上了耳朵。所幸那辆卡车上的人并无大碍,接着继续开车,直到开过镇南头的仲宫大桥,司机大脑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方向盘也恢复了正常。
我并不觉得这种气味讨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儿喜欢,但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我的这种癖好。我一生下来,闻的就是这个气味,它甚至盖过了我妈妈的奶水味和我喝的炼乳味道。后来,我妈妈几乎天天带着我去酒厂上班,上白班也上夜班,酒糟味更成了空气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成分,甚至已经融进了空气的分子式里面去了——我妈妈在酿酒厂化验室工作,我从小就知道“分子式”这个词。更严重的是,连时间在这个镇子上都散发出了酒糟味,时间在酒糟气味里流逝得非常缓慢,似乎也被这酒糟味给弄得晕了头,只会原地打转了。我一直觉得,买不起酒的酒鬼们,只要闻一闻这个气味,或者进行一下深呼吸,都算得上是享受。
这酒糟味有可能为我将来爱好喝酒在身心两方面奠定起某种类似基因的东西吧。我真正认识和理解的第一个汉字是“酒”。我从很小就知道酒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被制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