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希特哲学史(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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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城邦

正当瓦拉这位哲学家努力再一次恢复古代精神,另一群人在完全不同的领域也正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和视角看待这个世界。这群人是手工业者,尽管是在特殊的、全新的意义上。人们今天回顾文艺复兴时期,最先想到的就是——画家们,如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拉斐尔(Raffael)及米开朗琪罗。

1410年,建筑师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采取他发现的透视法,【65】绘制了佛罗伦萨领主广场和圣若望广场的草图。这些草图已经遗失。但它们为绘画奏响了透视法的序曲。这些新的画作把人置于现实的空间之中,且如此地贴近现实。虽然乔托(Giotto)早就开始运用透视法了,但直到画家马萨乔和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这种新技法才得到进一步完善。

来自热那亚的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1404—1472)为透视法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他当时也参加了费拉拉和佛罗伦萨的大公会议。作为教皇宫廷的秘书,这位年轻人很早就有了一番事业。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文主义者一样,他是一名法学家,在博洛尼亚学习了法学和教会法。与此同时,他也研究数学、物理学和光学。担任教皇的书记官时,他撰写了《论家庭》(I Libri della famiglia)这部著作。虽然自己的童年并非幸福,但他理想化了资产阶级的家庭。阿尔伯蒂并非纯粹的空想家。他完成了一些文学作品,画风暗黑、奇妙,容易让人联想到画家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在这些作品里,他揭露了人性和社会的黑暗面。城市的统治者们无能且无度,看上去有能力的人实则是庸才,夫妻间缺乏信任,生活充满了幻象。

他一方面对家庭和社会持乐观的看法,一方面对它们有着悲观梦魇。阿尔伯蒂似乎有两个灵魂,在憧憬的希望与深深的恐惧之间来回切换。这就使得他区别于狂热的马内蒂与冷酷的瓦拉,成为完成很多绘画和建筑理论著作的正确人选。

他的事业在文艺复兴时期得以腾飞并非偶然。【66】14世纪,贵族、国王及银行家热衷于用壁画来装饰公共和私人的建筑。市民阶层也加入了对教堂的竞争之列,世俗画家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著名艺术家报酬优渥,绘画领域的后备人才也很充足。但被称为“天才”的画家不能画他们自己想画的。当时的艺术并非为了表达艺术家内心的激情或美感。首先,他们仅仅是为了颂扬买家而作画,哥佐利的《三王游行》就是很好的例子。托斯卡纳、翁布里亚大区及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或伦巴第大区的权贵们,喜欢在画中被表现为伟大的统治者。这些权贵喜欢自己的画像被伪装为亚瑟王传说里法国骑士或古代英雄的样子。他们欢庆自己的正义及统治,让自己被画成帕特农神庙中的提坦巨人。权贵们精细装饰的房间是他们进行个人和政治宣传的场所。

尽管文艺复兴时期几乎所有艺术家都在这样的条件下工作,但多数艺术家依然可以在作品中表现出自己的风格。这就是阿尔伯蒂写作《论画》(De pictura)的现实基础。在这本书里,他认为画作和雕刻作品的主题、动机和受众,似乎并非由买主决定。相反,他定义了古代传统中独立的目标,如合宜的比例和艺术表达的完满性。阿尔伯蒂认为,艺术就像修辞一样仅是手段:它通过模仿和设计来展现某种“真”。正如他所理解的那样,艺术就是借助其他工具的哲学。艺术作品的根基是几何学和光学的法则。正如哲学利用逻辑学研究思想,画家借助光学研究视觉。正如哲学解释人类的知识那样,画家解释人类的经验。画家把心灵的运动解释为身体的运动,并唤醒美的意义。【67】他们引导欣赏者通往新的知识和洞见。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艺术作品是为了让人类的生活更美好。

阿尔伯蒂认为艺术不是特权阶层的专属品,而是大师们与观众之间的互相探讨交流。好的作品不是由买主的身份地位、声望和旨趣决定的。相反,其中的关键是:画家能够完成怎样的作品,他的观众能否欣赏。就如商业社会一样,对艺术的讨论抹平了社会的等级和层级的差别。城邦与国家的等级秩序不适用于艺术。故此,文艺复兴时期所形成的“艺术”的社会子系统,充满了高度的自我矛盾性。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费拉拉及里米尼等地的权贵们,想要用来路不明的钱和谋取的权力为自己营造光荣的形象,但同时他们也促成了全新艺术体系的诞生。这一体系的运行并不遵循旧有的游戏规则,而是有自己的游戏规则。

对绘画的论述同样适用于建筑。1443—1452年间,阿尔伯蒂完成了伟大著作《建筑论》(De re aedificatoria),他在书中把建筑师看作自由的艺术家。他对公共建筑与私人建筑的关系、建筑对不同阶层的调和以及理想城市等问题,都有过思考。社会面貌的改变都是以建筑开始的——阿尔伯蒂深信:“最后要说的是,一个共同体的持久、名声和装饰最需要的就是建筑物。它可以让我们在闲暇之时感到满足、舒适和健康,让我们在工作时感到有用和虔诚,【68】使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有尊严地生活。”[5]未来的建筑师使世界更美好。建筑师的自我认识就如此呈现出来了:使用绘图板、圆规和石材来进行哲学思考,并以此使世界成为更好的地方。理想的城市规划——在阿尔伯蒂之后出现了很多——应该遵循精确的逻辑造就理想的社会。这个梦想从文艺复兴开始,历经包豪斯,一直发展到21世纪,直到今日它仍然鼓动着几乎每一位城市规划者的激情。

阿尔伯蒂的建筑师职业生涯不太顺心,而且反复无常。作为尼古拉五世的城市建造工作的议员,他改造、新建了很多教堂。作为私人建筑师,他也要忍受自己的理论被埋没之苦。著名的西吉斯蒙多·马拉泰斯塔委托他在里米尼建造的万神殿,以及他在曼托瓦为卢多维科·贡萨加(Ludovico Gonzaga)建造的两座教堂,最终都未能竣工。

1472年,阿尔伯蒂去世。他的著作,尤其是建筑学著作,创立了一种新的流派:理想城市规划。在此,他有意地承接了古代设想理想城邦的传统,对柏拉图表现出狂热的崇拜。但引起阿尔伯蒂关注的不只是柏拉图用美好修辞所刻画的理想城邦(Kallipolis)和马格尼西亚(Magnesia),他也接受了柏拉图式的“美的理念”。在柏拉图看来,美是神性的事物,提示我们回忆灵魂的家园。但他只相信建筑师可以通过艺术接近美的理念,其他艺术家则做不到这一点。在柏拉图看来,所有的模仿艺术,如绘画和诗歌,只不过在复制这个世界中普通的事物。相反,阿尔伯蒂认为所有画家和建筑师都是天才,因为他们把天体之美所发出的光辉用数学的方式精确地呈现在作品中。他对理想化的追求使得他好像是警察总局的巡检一样盘查一切艺术作品——作为提升人性的、道德上严格的任务。【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