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繁华梦断青灯向晚
晨光熹微，天边才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桂妹便悄无声息地起了身。她轻手轻脚地翻找出平日里私藏的银两，那是她为自己留存的最后一丝底气，藏于隐秘匣屉，此刻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贴身丫鬟睡眼惺忪，懵懂间被桂妹唤起，主仆二人坐着轿子，晃晃悠悠朝着戏园而去。
戏园里，人群熙攘，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人间百态。桂妹无心赏戏，待到轿子落地，她便打发轿夫先回，自己则静静候着戏终场的那一刻。时针悄然指向四点半，桂妹眸光一闪，瞅准时机，温声支开丫鬟，让她速回府里催轿子来接。丫鬟不疑有他，乖巧应下，脚步匆匆离去。待那纤细身影彻底没入人群，桂妹即刻出了戏园。
出了戏园，桂妹匆忙另雇一顶轿子，心急似火地朝着汽船奔去。狭小轿间里，她心跳如雷，手中死死抱住包裹，那里头封存着她积攒多年的身家细软，更裹挟着她对尘世最后的眷恋不舍。此刻的她，满心忐忑，既盼着这孤注一掷的计划能顺遂无阻，就此开启全新人生；又恐途中横生变故，被人半路截获，功败垂成。
丫鬟引着轿子折返戏园时，四处找寻，却只见空荡荡的场子，哪还有桂妹的半分踪迹。丫鬟满心狐疑，只当是唱戏已然落幕，自家主子不耐久等，先行回府去了，便也没再多想，脚步匆匆奔回府邸。谁料，踏入家门，寻遍宅院里里外外，连桂妹的衣角都没瞧见，这才惊觉大事不妙。众人瞬间慌了神，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偌大府邸瞬间被慌乱笼盖。
周庸佑听闻桂妹失踪，起初还笃定她在香港住了许久，断不会迷失在这熟悉之地。可左等右盼，迟迟不见佳人归来，心中渐渐泛起嘀咕。他暗自思忖，桂妹向来温婉乖巧，怎会平白无故没了踪影？莫不是见春桂来了，心生妒意，要投奔他人庇护？这般想着，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与桂妹在青楼有过旧缘的姓张的男子。越琢磨越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当下怒从心头起，即刻差人去寻那姓张的讨要说法。
再说桂妹，一路上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登上了汽船。汽船拉响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港口，她望着那逐渐模糊的陆地，心中恰似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既有逃离那深宅囚牢的畅快解脱，又有对前路茫茫的忐忑不安。此一去，便意味着她决然斩断了往昔的千丝万缕，曾经的绮丽奢华、缱绻温情，都成了过眼云烟，消散在这茫茫江风之中。
船行途中，桂妹闭目沉思，往昔岁月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初入青楼时，她懵懂青涩，满心惊慌失措，恰似那风雨中的雏鸟；而后遇见周庸佑，心中燃起一丝期许，以为寻到了依靠；再到踏入周家，却只尝尽孤寂落寞，冷眼旁观着宅院里的勾心斗角、人情冷暖。桩桩件件，皆如尖针利刃，刺痛她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她深知，这出家之路，荆棘满布，绝非坦途，可与其在那深宅大院里虚耗年华，看尽世态炎凉，倒不如投身青灯古佛旁，觅一丝心灵的安宁。
抵达羊城后，桂妹凭借着些许模糊记忆，一路问询打听，费尽周折，才寻到阿光师傅所在的庵堂。那庵堂隐匿于闹市喧嚣之中，朱红的大门半掩着，透着一股子超凡脱俗的静谧肃穆。桂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门环，“当当”声响，在寂静巷弄里传得悠远。不多时，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个小尼姑探出小巧脑袋，满目疑惑地打量着她。桂妹赶忙道明来意，言辞恳切求见阿光师傅。小尼姑进去通传，片刻后，阿光师傅款步而来。
阿光师傅瞧见桂妹，先是微微一愣，待听完她的坎坷遭遇与出家决心，面上露出怜悯之色。他侧身将桂妹引进庵堂，安置她先歇脚。庵堂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一尊尊佛像宝相庄严，烛火摇曳生辉。桂妹望着那慈悲肃穆的佛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直跪下，泪水夺眶而出，似要把满心的委屈、疲惫与不甘，一股脑儿倾诉给佛祖听。
阿光师傅在旁轻声劝慰，告知她出家并非一时冲动之举，需斩断尘缘，历经重重考验，方可正式皈依佛门。桂妹忙不迭点头，她心意已决，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还有半分退缩之意。从那一日起，桂妹便跟着庵里众人，晨起伴晨钟诵经，暮时随暮鼓打坐，粗茶淡饭果腹，身着布衣芒鞋，开启了全新的生活篇章。
而周庸佑派去寻人滋事的仆从，四处碰壁，灰头土脸。那姓张的男子听闻来意，气得暴跳如雷，大骂周庸佑无端污蔑，他虽与桂妹有过一段旧情，可时过境迁，早已断得干干净净，怎会收留人私奔。仆从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回去复命。周庸佑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可桂妹究竟身在何处，依旧毫无头绪，宛如石沉大海。
他满心懊悔，往昔与桂妹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虽说不上柔情蜜意、刻骨铭心，但也不乏几分温情脉脉。如今佳人音信全无，才惊觉她的好来。周庸佑发动更多人手去寻，把香港、羊城两地翻了个底朝天，大街小巷张贴寻人告示，许下重金悬赏，却依旧如海底捞针，杳无音信。
春桂在一旁瞧着，也不禁心生唏嘘。她虽与桂妹相处时日不长，可同为女子，又同陷这周家复杂泥沼，更能共情桂妹的无奈与心酸。有时她也会劝慰周庸佑，说不定桂妹只是去寻个清净地方散心，过些日子便会归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桂妹依旧毫无踪迹，仿若人间蒸发。
周庸佑没了法子，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桂妹曾经住过的空屋子发呆。那屋子里的一桌一椅、一帘一幔，都还残留着桂妹的气息，恍惚间，好似下一刻她就会推门而入，笑语嫣然。他暗暗发誓，若能找回桂妹，往后定要对她千般好、万般宠，不再让她受半分委屈。只是这世间事，向来难遂人愿，桂妹恰似一阵清风，吹过无痕，消失得干干净净，徒留周庸佑在这繁华又孤寂的世间，空自懊悔不迭，困在这残局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时光悠悠流转，周府里的日子依旧在继续。春桂慢慢在这宅院里站稳脚跟，她把心思都放在打理自己这一方小天地，偶尔也帮着周庸佑处理些琐事，日子倒也安稳平静。可周庸佑却像丢了魂儿一般，往昔的意气风发消磨殆尽，生意场上也频频走神出错。旁人不明就里，只当他是操劳过度累了，唯有他自己清楚，心里那块因桂妹缺失的地方，怕是再也填补不上了。
这日，周庸佑又去应酬归来，喝得微醺。路过桂妹曾最钟爱的那处庭院小角，那儿有株她亲手种下的海棠，如今花开正艳，灼灼其华。他晃悠着脚步走近，俯身轻嗅那馥郁花香，恍惚间，好似看见桂妹身着素裙，笑意盈盈地在花间穿梭，衣袂飘飘。周庸佑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那一瞬间，无尽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早已在不经意间悄然落幕，而他，还被困在这残局之中，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