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种道与寄命
意识恢复稳定，方泽能察觉，涌入体内的灼热感，正是来自那片空间中的灰雾，而他能引动少许。
引动的灰雾微乎其微，却透着炙烈的灼热感，以及难名的毁灭气息，至少足以对付打伤他的黑熊。
此外，显露出的焦黑血肉大地不像死物，传出了饥渴之意，那是对生者血肉的饥渴。
他如若将其他活人弄进去，指不定立马会被焦黑大地吞噬。
“事出蹊跷必有因，这就是我身上的‘因’，需试着进去，不过得先应付眼下的麻烦。”
他心中既惊疑又好奇，唯独没有恐惧。
对于一个本就将死的重病之人而言，任何收获都算是大赚，再差的处境总不至于比死还惨。
不远处，方百顺等人视线中。
他们所见，是方泽倒地后蓦地面目扭曲，随即又恢复先前模样，竟是挺着重伤之躯迎面走来。
这令人有种错觉，眼前之人并非他们的同辈，而是个看淡自身生死的长辈。
可几人又觉异样，方泽面皮抽动，眼神连变，像极了心绪不宁的癫子。
黑熊胸膛上的两张脸眼神狠辣，兄长方百顺有意无意瞥了眼后方屋顶上的无毛乌鸦。
他知晓那是二师傅的眼线之一，故而始终留有分寸，出手都有借口，方泽还手正合他意，就是不知能否下杀手。
其阿弟方富贵没有多犹豫，低声道：“是他自己寻死，我们宰了他。”
两兄弟对视一眼，合力调动熊妖体内真炁，气力游走全身。
“阿泽，勿与他硬碰。”貘妖身上的憨厚少年眼见不妙，势要阻止。
就在一熊一人近身到三步范围时，“呱”的一声鸦鸣。
在场之人一起看去，见无毛乌鸦极具人性的神态，脖颈前伸，偏头冷冷注视。
双方当即都按捺下再动手的意思，黑熊体表黑气消失，大步向前。
“随我来。”
方泽向貘妖身上的阿福点点头，平静些后，脑袋内的嘶喊声平息，灰雾空间变得若隐若现。
扫了眼拦下阿福的两名壮硕少年，他踏着积雪跟上熊妖。
村道崎岖，地面坑坑洼洼。
天该亮的时辰，漆黑无光，如被罩在了一层大幕之中。
走过两里地，始终是在村子的东向和南向走，村子的西面和北面，灯火阑珊下能见到些戏服身影。
那些人比之前见到的“风筝”不同，个个身形饱满，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人，就是动作古怪，状似蜘蛛在绕圈爬动。
“戏班子。”
方泽猜想，这处被封困的鸣井村，许是被两家势力给占了，双方近日在联手寻觅出路。
“月色蒙胧夜未央，古宅幽幽诉离殇……何方妖孽，敢扰我清梦。莫非，是那冤魂未散……”
伴着曲声，咿咿呀呀的戏腔在夜幕下回荡。
一圈圈戏服身影中间，戏台上有红衣身影妖娆轻舞。
方泽正觉这戏班子真会唱戏，稍正常些，但下一眼，他就见戏台上飘起一个个“风筝”。
这回看得更清晰，衣衫摇摆，空荡荡的戏服就是挂在一颗颗人头下，而人头被一条条线挂到了半空。
“风筝”飘起后，环绕在戏台周围的身影中，部分吐出了一缕缕黑气。
黑气分散开，汇入不同“风筝”的头颅内，活像是在炼制什么邪门法器。
“如没有保命的外力，仅与其他人差不多，那我的死活岂不是全看运气！”
脚步移动，方泽尝试着接近意识中的灰雾空间，他的后脑勺上存在一条无形之线，意识似能由这条线进入其中。
遗憾的是，短短片刻，他如同在水中乱游之人，始终与灰雾空间若即若离。
这时，寒风送来药气，他来到了一座院子前，院门口两道黑影蹲坐。
走近些看，两道黑影的本体为狼，粗看无甚异样，细看两颗狼头酷似糅合进了人头，眼是人眼，头上长毛似人的长发。
比起方百顺两兄弟和阿福，守在药堂前的看门狼火候更深，已看不到外露的人头。
两名壮硕少年被留在院外，方泽很快进入院中最大的木屋。
堆满草药的屋子内，八名半大童子正整理药材。
绕到后房，有木质楼梯直通地下。
黑熊在木梯前止步，恭敬出声：“婆婆，方泽已带到。”
话音送出，地下响起人声。
“叫他下来。”
“那就麻烦婆婆多上心了，事后小女子另有薄礼相赠。”
“你这丫头倒是舍得，也不知你看上那小子哪点了，安心回去吧，这事儿交给婆婆就成。”
听起来陈婆婆在与人寒暄，对方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嗓音温柔。
很快，木质楼梯咯吱作响。
楼道上灯火明亮，火光下一身着粉裙，腰缠蓝色腰带的曼妙身影莲步而上。
少女鹅蛋脸，肌肤白里透红，大而精致的双眸之上睫毛长而弯，显得柔媚。
一上一下，方泽与少女四目相对，少女眼含秋波，而方泽脸色出现明显变化。
他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眼底是无法掩藏的惊愕之色。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遇到……老同学。”
方泽脑海中记忆画面闪过，较之眼前少女，一样的相貌，只是换了身古装。
粉裙身影走出楼道，与方泽交错而过时，有意走近些，神色担忧地低声道：“保重。”
立在一边的黑熊胸膛处，方百顺兄弟两张脸杀意逼人，勉强控制妖躯弯腰。
“见过九师姐。”
粉裙少女无视熊妖，不舍地凝视方泽一眼，慢步离去。
方泽目视少女走出屋子，消失在院门前，心中疑惑更多。
从方才两人近身对视，他能看出，少女认识的仅仅是他这副躯体的主人，而非曾经的同学。
两人对彼此的认知，完全不同。
方泽不清楚自己这副躯壳与少女是何关系，但此女的善意不会假，此行过来陈婆婆这边，就是为了他接下来的事。
不用身旁的熊妖催促，他顺着楼梯下到地下。
借着油灯光亮，能见相互打通的多个地窖，立身的地窖内除了数名壮汉，地上有狍子、狼、黑熊，以及靠墙的一条丈长青蟒。
盘绕的蟒身中，老妪依坐于一张躺椅之上，正斜睨下来的少年人。
方泽发现老妪满脸泛白，露在衣袖外的双手也泛白，乍一看像是蜕皮。
老妪干瘦胸前挂了三只小鼓，鼓框色泽森白，鼓皮是人皮。
不用多想，这位就是陈婆婆。
“晚辈见过婆婆，请婆婆多指点些。”
他压下心中痛苦，推测既然进了这药堂，想必是受过妖血这一关之人，还需接受何种药物。
“小子，你无需忧心，将此丹服下，等上半个时辰便可知晓结果，能走哪条路子，全看你根骨。”
“至于指点，阿大，你与他说道。”
陈婆婆弹出一丹丸，向身侧的中年汉子吩咐声便合上了眼，体表泛白的老皮颤动，似随时会脱落下来。
丹丸不快不慢地抛来，被方泽接入掌中。
目光扫过地窖内的走兽爬虫，头部附近都能辨出些人样，全是妖怪。
逃走不可能，丹丸是不想吃也得吃，当下的他处于被动。
在六头妖怪逼视下，他抬手送丹入口，喉结一动，丹丸滑入腹中。
被唤作阿大的灰发中年汉子，面容死气沉沉，来到了方泽身前，嘶声解释。
“人身孱弱，要超凡脱俗需借命强大生灵，以抬升命格，两条路子，一种道，一寄命，我等这一脉是向妖借命……”
灯火摇曳，服下丹丸的方泽头脑昏沉，耳边汉子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两位还未见面的师傅，与这合伙的陈婆婆，原来是在造就修行之人，妖血、丹丸都是为了筛选。
修行之人，在这边称为修命之士，有两条修行路子，人都得向强大生灵“借”，实则是抢。
所谓“种道”，就陈婆婆等人一脉，乃是将妖炼了，炼为一枚道种，种入人体内，如此假以时日，能逐步拥有妖物几乎九成九的本领。
亦有前辈高人，将自己炼成道种，夺取他人一身修为。
另一路子“寄命”，以妖身为“命庐”，将活人化入妖的体内，极可能会被妖反噬，哪怕成了，可拥有的妖物本领也极难达到一半以上。
两条路子除了本领多寡，前者“种道”还有个好处，不用变得人不人、妖不妖。
后者寄命入妖身，寻常人家见了唯恐避之不及，婚配自然无望，孤寡终生，难有善终。
“先前见到的九师姐应该是种道成了，而方百顺和阿福等人是在寄命妖身。”
还未见识这方世界的市井凡尘就被迫修行，两条路子，方泽当然不愿不当人。
吞下肚的丹丸，在他感觉中化为了热流，循着四肢百骸，交汇向肚脐下的小腹，他浑身力道都在增长。
昏沉感愈发强烈，他迷迷糊糊地坐倒在地，瞧见看向他的六头妖怪，居然都在阴笑。
知觉中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泽稳步壮大的身子忽地剧颤，头颅连同四肢不受控地抖动。
意识因剧痛清醒时，他使不上一点力，瘫在了地上。
“我这是没过关？不对，药力已吸纳入体，是丹丸添了毒药！”
方泽心中一沉，视野被血色覆盖，他的双目在淌血。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躺椅上的老妪睁眼，与之前和善语气不同，不咸不淡地出言吩咐。
“他受不住药力，两条路子都修不来，拖去药缸，与其他受妖血之人一样沉了入药。”
“老家伙害我！”方泽心中醒悟，可惜无力扭转局面。
这老婆子拿了他“老同学”的好处，多半承诺过对他照顾些，可结果非但没有照顾，还刻意害他性命。
最坏的可能，是陈婆婆与背地里的六师兄通过气，拿了对方的好处。
老婆子之前的和善，吩咐手下说道，目的皆是为了叫他放松戒心。
奈何不论有无戒心，方泽都没有选择权。
灰发中年汉子应了声，随手抓过方泽衣襟，缓步向右。
身躯被拖着前行，沿着走道深入黑暗，前方浓烈药味中夹带上了尸臭。
方泽浑身瘫痪，内脏绞痛，血水顺着七窍止不住地往外涌，凄惨无比。
“半天不到，这就要死了。”
“活、活下去，要活！”
怨恨油然而生，头脑中杂乱嘶喊声再起，仿佛无数死者将期望寄托在了他一人身上。
灰雾浮动的神秘空间再次清晰，不知怎的，血肉大地向上诡异凸起一团血肉。
别无他法之下，方泽意识中竭力尝试接近灰雾空间，这是他唯一的指望。
与此同时，身躯经过两处地窖，尸臭味愈发浓烈。
等到了地儿，地窖内摆在最前的“药缸”大出两丈，外在遍布鳞片，缸口一圈狰狞尖齿外翻。
这缸子竟是某种妖邪，陈老婆子所说的入药，不出意外，就是被妖邪嚼碎了，进肚子去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