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泽
“醒来……”
恍惚中,有人在呼唤,听话音是个年轻女子,仿若历经沧桑,语带叹息,满是倦意。
方泽只觉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意识慢慢复苏。
全身皮肉,甚至内脏上的痛感袭来,接着是刺骨的寒意。
“病情加重了?”
“哪来的寒风!明明是夏季。”
一双麻木的眸子睁开,方泽最先看到的是遮眼的稻草,他正躺在草堆中,原本身下的病床没了。
瞬间的惊诧后,他下意识移动目光。
他对自身状况并不太在意,第一时间察看,是为寻找两道头发半白的身影,两位为他操劳半生的至亲。
透过草杆间隙,循着风声,就见一扇破窗。
视线往内移动,这里不是重症病房,是一间泥木混着茅草搭成的小屋子,空无他人,无爹妈的身影,也无唤醒他的年轻女子。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喉咙干痒,方泽咳出两口血水,忍着疼痛扭过头再看。
屋内昏暗,草堆旁,一盆一桌,桌上油灯灯光半死不活,盆中散发出的血腥味极重。
本应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觉醒来所处环境剧变,加上身体上的痛苦,多数人都会下意识的惊恐,可方泽没有恐惧,只有焦急。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自草堆中徐徐起身,牵动皮肉上的细密伤口崩裂,痛到皮肤抽动。
他脸上不见痛苦之色,显然是因承受过太多身体上的疼痛,早已习以为常。
“这身伤势哪来的,不对!”
坐起的身子还没完全脱离草堆,方泽就察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身上穿了件麻衣,抬起的一双手臂上包裹破布,有血色沁出,破布间露出的皮肤完全不像是青年人,而是个不大的少年人。
身体发力,尽管疼痛,可全身上下的气力,根本不是一个重症患者该有的,体内的病患部位也不疼了。
扭身往左侧的水盆中看,水面映出一张脸,熟悉又陌生。
这是一张属于少年人的面庞,约莫十五六岁。
“五官是我自己,年轻了许多!我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不好的预感变得强烈,方泽脸上急色更重,半点没有因变年轻而欣喜。
在草堆上站起,他赶忙看向破窗外。
窗外雪花纷扬,稀稀落落,他竟一觉睡到了冬季。
近处泥草屋成排,屋檐草色枯黄,看似很久都没人打理过;远处山势起伏,望不出几里,视线被黑暗遮蔽。
方泽不知自己怎的来到了这里,所处的位置看样子是一处山村。
注视几里外的黑暗,他从未见过那般怪异的夜色,如同一层漆黑大幕遮盖了附近一带。
看了少顷,他瞳孔陡地微凝,反应过来自己视力变厉害的同时,捕捉到黑幕下的半山腰上有十余人飘在半空。
那些人身着艳丽戏服,头顶一盏盏小灯笼,身影摆动似风筝,像是只有脑袋,而衣着下是空的。
十余身影往前飘,就那般闯入漆黑大幕,看样子是在寻找出村的路。
当一件件戏服倒退回来时,空荡荡的,都糊上了污血。
这一幕令人心生遐想,是有十多个披着戏服的人头风筝出村没成,脑袋还全成了浆糊。
“有剧组在拍恐怖片?”
方泽隐约瞧见戏服被一条条线牵扯,真个有人在放“风筝”。
他愈发觉得不对劲,心中冒出极为不妙的猜测,眯着眼要看清楚些时,背后屋门外响起人声。
听双方对话,有人要对他不利,另有人在阻拦。
“辰时已到,方泽受化蛇妖血,不论死活都需带去药堂。”
“一起长大的,看在同村的份上,求几位哥儿再宽限两个时辰。”
“多管闲事,你自身难保,不想死最好与他划清界限。”
屋内,草堆上的方泽转身向门,眼神又是茫然,又是不可置信。
外边几人的说话方式,及话里提到的内容,真像是在拍戏,可理智告诉他,当下的状况多半不是拍戏。
“辰时,对应早上七点到九点,天亮了才是,但外边天是黑的,还有妖血!”
没等他琢磨下去,门外一声闷哼,求情之人似挨了重击,屋门被一只大脚踹穿。
那哪里是人的脚,分明是一只熊的脚掌,黑毛浓密,爪子长有半寸。
踹门的不是人,是一头熊瞎子。
“砰!”熊掌收回,又一脚踹在门上。
门板整个倒地,门外的景象完完整整映入眼帘。
毛色油亮,肢体粗壮,一头闭目黑熊人立于门前。
方泽视线移至黑熊的胸膛,立马头皮发凉。
月牙形白毛之上的皮肉内,并排长了两颗人头,两头四眼都在冷眼打量他。
黑熊身后两名壮硕少年人,手提灯笼,一左一右踩踏倒地不起的小兽。
小兽与没长成的家猪大小差不多,观形体是貘,脑袋下同样长了人头,大半化入异兽体内,三张脸枯槁干瘪,仅存的一张完整面孔布满哀色。
“这是……”方泽抬手揉了揉眼。
他定睛再看门前黑熊,皮毛间多处带伤,翻卷的皮肉血色淋漓,确定不是两个人套着玩偶服。
灯笼映亮一方,黑熊状若邪魔,胸膛上两颗人头咬牙切齿,眼神阴森。
“没死,这窝囊东西居然没死。”
“挺过了妖血这关又如何?依他的根骨顶多也就与我们一样,被塞进妖物体内,还不一定能活。”
“纵是能侥幸活下来,他得罪了那位师兄,照样难逃一死。”
后边一句话音模糊,长在黑熊身上的两人似不想就此挑明。
两张人脸中,满脸凶相的浓眉少年喝道:“方泽,跟我们去药堂见陈婆婆。”
方泽从连串的惊异中回过神,目视带着恶意过来的少年人,面目比门外长在黑熊身上的两张脸还要阴沉。
他不怕妖魔鬼怪,也不怕死,因他本就是随时可能病死的人,坚持接受治疗,只是不想叫两老失望。
可现在他心中的猜测似乎在成真,他可能已不在过去熟悉的那个世界,再见不到他亏欠太多太多的双亲。
想到这一点,其内心痛苦、不甘,但还未死心。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能来就能回,我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移步向门外,他要看清楚当下的处境,再决定是先逃出村,还是去见那什么婆婆。
步履间方泽起初几步还显别扭,但越走越稳,同时在暗自发力,掂量自己这副躯体的力道。
来到屋门外,视野开阔起来。
山村小道曲折,路两边的破屋悄无声息,实则大多有人,窗口亦或半开的屋门前,能见到一张张蜡黄的脸。
这些脸的背后多数是人身,少数挤挨的面孔便是和黑熊一样,像是作为载体的妖怪不够,好几人被一起塞了进去。
斜对面的屋顶上,一只怪鸟凝目这边,似在监视,身上没有哪怕一根羽毛,犹如被扒干净的乌鸦。
无毛乌鸦的皮很怪,疑似被缝上去的人皮,双翅没了羽毛,但人皮延展出了一对肉翼。
此情此景,方泽基本已能断定,眼前恐怕不再是过去他熟知的那个世界。
“你想逃走?我劝你莫要找死,整个鸣井村被封困,两位师傅联手那帮戏班子暂时都出不去,你闯过去骨头渣子都不会留下。”
黑熊胸膛上的两张人脸打量方泽,出言的浓眉少年语气玩味。
方泽收回看向远处的视线,心中多少有了数。
他貌似来到了一个存在妖邪的世界,目前地位低微,受限于“师傅”,另有“师兄”要弄死他,所处的“鸣井村”短时间出不去。
眼下的情况是他受了妖血,接下来需去见陈婆婆,很可能跟小白鼠差不多,搞不好会被塞进妖怪体内,再倒霉些干脆就是一命呜呼。
“出不了村子!先活、活下来。”
“这少年人提及根骨,被塞进妖怪体内的应该是根骨不出众,假如我根骨好,想来待遇会好些。”
方泽思索间,黑熊转身带路,他缓步跟上,两名壮硕少年人提灯堵住后路。
见方泽要跟方百顺等人走,貘妖猛地扑来,哭劝道:“阿泽,是六师兄要害你,你有伤在身,至少得拖延几个时辰压下伤势再动身。”
右腿被两只蹄子抱住,方泽不由止步。
他不认得在场之人,但看出这貘妖体内的少年人对他心怀善意,否则不会挡在门前,也不会哭着劝说他。
只是他身不由己,过来的几个人对他有敌意,是背后那位六师兄的走狗,附近还有人皮乌鸦监视。
总而言之,他现在要活下去需先壮大自身,再设法出村。
对视貘妖脑袋下的人脸,少年五官憨厚,满脸是泪。
他正要抽腿宽慰两句,眼角余光中,一道黑影越过他。
“胡言乱语,阻我等为陈婆婆办事,该罚。”
黑熊弯腰间左臂一晃,利爪狠狠抓在貘妖头颅下的人脸上。
“噗嗤。”
一抓一撕,三张枯槁面庞连着残缺头颅,被生生扯了下来。
因太过痛苦,两男一女,三张看似死肉的面孔瞬间睁眼,齐声惨叫。
“阿福哥,救我。”
“泽哥哥,丫丫疼。”
“方百顺,你不得好死。”
三张脸中,年长些的少年神情疯狂,其余两张脸,瘦脸少年向貘妖求救,圆脸女童凄厉大哭。
被唤作阿福的貘妖爬起,一头撞向黑熊,嘴里带着哭腔大吼。
“你如杀他们,便是坏了规矩,快还给我。”
“三个活不过半月的废料,任你告到两位师傅那儿,师傅也不会怪责于我。”
熊掌一合,哭嚎声戛然而止,碎裂的头骨混着皮肉掉落在地。
目睹如此惊悚的景象,方泽呆愣一瞬,可谓是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
没空多想,视线中黑熊抬掌,一掌拍向貘妖心口。
名为方百顺的浓眉少年,连同同在熊妖体内的阿弟,两者压抑不住的阴笑,是要借此机会机会重创阿福。
方泽下意识一脚,蹬向伸出的熊掌。
阿福诚心为他着想,对他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助力,且后面还能为他讲解些事,他不能不管。
躯体发力,一种古怪感觉传遍方泽全身,有一股股气在他体内游窜。
就是因这些气,同样一副少年之躯,力道能翻上一两番。
落下的熊掌被一脚踹歪,黑熊胸膛上的两张脸不惊反喜,反手一掌,狠狠按在方泽胸口。
倒飞出去的方泽,见到了黑熊身上腾起的黑气。
他高估了自己躯体的力道,低估了这头熊瞎子,真正见识到了妖怪。
“有妖怪!我可能当真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像是转世,而是意识来到这边,如借尸还魂,得不到原主人的记忆。”
“原本的我,恐怕已经病死!”
方泽心中生出多种猜测,等他跌落在地时,本就有伤的身体伤上加伤,意识变得有些模糊。
五步外,生在胸膛体内的两张脸都在狞笑,尾随的两名壮硕少年同样在笑。
见几人半大少年人张狂嘲笑,以方泽的年纪和心性,谈不上因此暴怒。
然而下一瞬,他面目扭曲,头脑剧痛,像是有东西在拉扯他的脑子,又像是出现了幻听。
“活、活下去……杀、杀了他……”
强烈的求生欲,极度的怨恨,没来由得影响方泽心神。
他头脑里似被塞入了其他人,有数不清的人在嘶喊,几千、几万,还是更多,分之不清。
亦真亦幻的话音有个共同点,那是对生的无比渴望,渴望到精神扭曲的地步。
同一刻,方泽觉得自己成了这些疯人的一份子,而他的躯体仅仅是个容器,他的意识连通着另一个空间。
两者之间,存在一条无形的线,一头连着他的后脑勺,一头连着身后。
不用扭头往后看,意识中见到了一个入口,其内为一片失色的广袤空间,就悬在他后上方。
空间中,漫空灰雾浮动,遮蔽天地,能见到一角空地,地面鼓动,不见泥土,尽为焦黑血肉。
一波波灼烧感从中传入体内,不是幻觉。
他在这古怪山村醒来,来得蹊跷,而身上隐藏的蹊跷似乎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