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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
“从雨水里就能嗅到一股不祥的气息……”这类敏锐的说辞,不过是事后在牵强附会罢了。
但这雨若真下起来,确实让人异常阴郁。其间,很容易让人觉得就算发生了任何不好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于是什么事都不想干下去了。阴雨连绵的日子更是如此。
昭和三十二年(1957)10月24日,恰巧就是这样的一天。
东京地区受这个季节特有的锋线影响,入夜之后降雨仍然断断续续,没有休止。我独自一人守在设于本所警署(1)的警视厅第七方面记者俱乐部,将两把木制长椅拼在一起,仰面朝天躺在上面,正愁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的确,让报社帮忙派车接我回家就好了,但是一想到转天早晨还要冒着雨从杉并(2)赶回来,顿时就觉得太麻烦了。话虽如此,可真要在记者俱乐部里熬到天亮,就算是随心所欲的单身汉,多少也会有些凄凉。
说到记者俱乐部,听起来不错,但其实就是从机关大楼正面进去,在左手边走廊尽头用胶合板隔出来的一块不到两坪(3)的空间,条件非常简陋。一张桌子,徒有其名,连个抽屉都没有,光是它就占去了一半空间。上面还罩着一条秃了毛的毯子,准备过几天被炉生火后用。
那下面的火盆里如果生了炭火倒也还好,但即便如此,清晨的骤冷还是难以避免。
已经过午夜12点了,我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回家还是将就住下。就在这时,隔着办公室,从对面的总机传来值班员的声音。
“读卖报社的,还有人吗?电话。”
桌角上放着一部警署的内线电话。我仰面躺着,拿起听筒,耳边传来N报的平岩正昭一反常态的焦急声音。
“哦,还在呀!太好了。阿和被抓了!”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冒出了一句:“混蛋!”
“你骂也没用,现在人就关在这下面!”
平岩负责的是跟踪报道警视厅第一方面的工作,常驻丸之内警署里的记者俱乐部。我在职场上的前辈——《读卖新闻》社会部的立松和博,被关进他那里的地下拘留所里了。
我又重复地骂了一句:“简直混蛋。”
立松参与了一则报道,因涉嫌损害他人名誉遭到起诉。这件事,入社两年半、在部里还不能独当一面的我,多少也有所耳闻。但依照逮捕令执行人身拘留,原则上只适用于该嫌疑人有销毁证据或潜逃的可能的情况下。立松的情况应该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问题是已在报上发表了的报道,是否真的损害了里面列出名字的人的名誉。想要销毁证据是不可能的,强盗和杀人犯另当别论,单就新闻记者而言,遭到起诉后也不可能躲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俗称的那种爆料杂志和无赖小报有过相关的两三个先例之外,已经得到社会认可的那些报社的记者,还没有人因为涉嫌名誉损害被逮捕的。
“这不是胡来嘛!”
我的语气愈发强硬。平岩这才跟我说出了一个意外的事实。
“你冲我嚷什么,我又不清楚。有意见跟高检提去!”
“嗯?把人抓走的是高检?”
“好像是。丸警那边说是受高检的委托。”
“这又是怎么回事?越过地检,上来就是高检……”
“所以我才说,我对这事儿一无所知!先不提这些了。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刚才靖子来电话说,她正在你们报社,一会儿过来送点儿东西。你陪她跑一趟。”
“这个……去一趟倒没问题。但是……像我这种小字辈儿的,根本轮不上出面吧?”
“那我这个别家报社的岂不更没法儿出面了。我跟阿和的交情,你也知道,但跟这次的事还得两说着。”
平岩从年少时就一直出入立松家。最早也是他把我引荐给工作阅历与我差距甚远,甚至很难接近的立松的。
不过,正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从表面上来说,他毕竟是别的报社的人,确实不方便把立松和夫人靖子会面的事强行委托给他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这个读卖可真是家冷漠的报社。不管事情的原委如何,把一个为了报社才被抓的员工的老婆抛弃在倾盆大雨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关照一下。亏了我恰巧没回去,呆在这里了。倘若我也没在这儿,那就根本联系不上你,那么你让靖子该怎么办?
“总之,你马上过来一趟!这工夫,我先去楼下那里打听打听,看能不能让你们跟他见一面。”
听平岩说完,我赶紧乘上出租车在暴雨中往那边赶,然而在我心里却充满了各种不解。
这也是当然的。
在检察机关内部的深层,围绕最高权力的宝座有两派人马针锋相对,其中一方正策划着一场暗斗,想借立松被捕为突破口,一举击溃对方的势力。作为记者资历尚浅的我,还无法看透这一切。
我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下,赶到了丸之内警署。这时,看到身材瘦小的靖子正往前门屋檐下躲。她避开从皇宫护城河畔吹来的疾风骤雨,甩了甩折好的蛇眼伞上的水滴。
虽然从西银座三丁目的读卖报社步行不过十分钟的距离,但靖子肯定因为丈夫的突然被捕而感到惊慌失措,深更半夜还下着大雨,让她一个人过来,如岩平所说,确实是一种相当冷漠的做法。
“社会部的人,谁都没跟过来吗?”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所以我就把婆婆留在那儿,悄悄……”
“哪怕有一个人能想得周到点呢!至少派辆车也行!”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靖子那白皙的脸庞稍微向左倾斜着,尽管依旧像往常一样挂着笑容,但表情丝毫没有张力,被雨水打湿的雨衣紧贴在她的和服上,使得她那瘦弱的肩膀看上去更加突兀。
因为丈夫立松不拘常规的做法,靖子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私生活上,都没少操心。我时常粘在她丈夫后面,深夜至凌晨跑去造访,还不时会蹭顿饭吃,为此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在此刻,我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安慰她。
我先一步来到地下,发现平岩正在刑事课的大办公室里,旁边的刑事课课长跟我打了声招呼:
“辛苦了!”
这年7月我调任第七方面,之前的一年多一直负责的是第一方面的工作。不过,我所负责的区域是其中相当于港区的那部分,平时都驻守在爱宕警署的记者俱乐部。剩下的千代田、中央两区是前辈记者的领地,我仅仅是在对方休息的日子暂时关照一下。所以,跟前辈记者地盘上的丸之内警署刑事课课长,也就是见面认识的关系。
在出租车上,我还一度担心过这个问题,以为会很难沟通。结果,一下子被他那亲切态度拯救了。
“夫人,很担心吧!”
刑事课课长将伫立在走廊里的靖子请进屋,用谨慎的口吻叮嘱她:
“本来光是我们的意见肯定是不行的,但毕竟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记者俱乐部吩咐的,那就特事特办吧,赶紧给您安排一下见面。关于这一点,还望多多包涵。”
立松很快就出来了。那副样子,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有人来看他。走到门厅处,立松看到了我们,不由得停住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
“哟!”
爽朗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立松顺势又精神抖擞地抬了抬双手,结果因为拘留时皮带被抽走的缘故,裤子不慎滑落,搞得他不得不赶紧往上提住。
关于自己与事件的关系,立松留下的文字就只有他投给《世界》杂志昭和三十三年(1958)1月号的谈话记录。从那份记录可以看出,他尽管已经习惯了面对各种事件,但这有生以来第一次进拘留所的体验,感觉还是跟所想像的迥然不同。
办完常规手续之后,立松被带到拘留所里一间多人牢房时,已是逮捕当天的晚上11点多。
“喂,高检委托代为关押的,再进一个人啦。”
听到主管长官的声音,先前被关进去的三个人磨磨唧唧地站起身来,其中一人看上去就像流氓恶棍似的,突然嚷嚷起来:
“不行,住不下了。屁点儿大的地方,你看还能挤进来新人吗?你先说怎么睡吧!过来给个示范!”
立松顿时被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吓得呆立在过道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另一个看起来面善一点的,站出来安抚了一下耍横的那人。
“行了行了。不就今天一晚上的事嘛!将就将就。”
在长官的催促下,立松在牢房的角落找到一个局促的位置坐下。不过,那位长官离开之后,刚才那个恶棍似的家伙一改之前那副满腹不爽的态度,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怎么样?对那些家伙偶尔还是得强硬着点。今天晚上,你也好,我们也罢,就这么点儿地儿反正都睡不着。算了,大伙都一样,忍忍吧!”
多半是因为听说新来的是高检委托关押的,所以多少高看他一眼。毕竟他们都是些因为恐吓之类的罪名被逮捕的小人物。
“你,要是高检那边委托关押的话,那就是上诉审喽?”
“不是。”
“这么说,就是最高法院打回高等法院重审的?”
“也不是。”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来着?”
“上来就是高检特命搜查。”
“哦?大人物啊,你这家伙。”
这一下子似乎就勾起了对方的兴致。
“这身行头嘛,还挺傻讲究的,又能听懂我们的行话,怪了,你这家伙。干什么的?”
“类似一种公司吧,但又像是个团体……”
“那,你犯了什么事?罪名是?”
“这个倒是很蹊跷。好像说是损害名誉。”
“也就是,政治犯?”
立松心想,同屋的这帮人好容易对自己态度谦和起来,真亮明了身份,还不得脸一翻又是严声厉色,于是索性又继续煞有介事地吹下去。
“知道以前在法国发生的德雷福斯事件吗?”
最年轻的那名因为扒窃被捕的,突然出奇地应了一声。
“嗯,知道!是冉·阿让的弟弟吧!”
后来,那三个人根本听不懂立松在说什么,于是便躺下身子,很快就打起了鼾。刚才还口口声声发表没法睡了的抱怨,一会儿工夫就没影了。
平时不借助安眠药都很难入睡的立松,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心想,自己明明没有犯道德败坏的罪行,却要跟这些人一起过夜。他很难接受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这也是他始终没想通的事情。
这时,那位主管长官走了过来。
“四十号,出来审讯。”
那是自己的拘留编号。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12点。现在进行审讯应该是不可能的。难不成是高检开了什么紧急会议决定要放人……
接到传唤,立松一度抱有如此乐观的想法。这一点足以证明,就连深谙检察机关内情的他,都还没能完全了解自身处境的严峻性。
“孩子他爸,怎么搞成这样了?”
立松本想借助一些轻快的动作,掩饰自己因获释的期待落空而感到的些许失望。靖子迎面看到他后,却将纤瘦的下巴埋进怀里的包袱,瞬间哭出声来。
“接到报社的通知,我就给你拿了些换洗的衣物和毯子过来。出门时,良城还问呢。我跟他说,爸爸又要住院了。他问,又要把肚子切开吗?然后,喊着‘我讨厌这样’,就哭起来了……”
良城是立松两个儿子中的老小,快4岁了。
立松意识到旁边在场的刑事课课长,于是便拦住靖子的话头。
“你这个人,唠叨这么多,给人家警官也会添麻烦的。我有什么话回头可以拜托负责人员捎过去。你就安静地听着。
“听好了。我现在呢,没什么特别想吃的,热不着,也冻不着。所以,不要再过来给我送东西了!既然进了牢房,就得按牢房的规矩走。不就是拘留所嘛,只当是去山上滑雪集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我问他有什么要跟报社交代的,他这样说道:
“你就跟部长说,让他担心了。请他相信立松。说这些就行了。”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刑事课课长就插话进来:
“嗯!不愧是个文人。就得这样!”
这位刑事课课长虽然不是国考上来的公务员,却是所辖警署里少有的大学毕业生,他没有警察身上常见的僵化死板,对于那些经常被刑警办公室敬而远之的记者,也总是给予协助。首先,单凭自己一人的斟酌处理,就批准了很可能遭到上级责备的会面一事,就不是一般警察能够轻易做到的。
从这一决定来看,他应该也觉得,事情的详情虽然还不甚明了,但就高检所采取的行事做法属于特例中的特例这一点,就让人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所以才会想要助上一臂之力吧。
也多亏了他的搭腔,萦绕着我们的阴郁气氛才暂时消失,立松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只有靖子准备的安眠药,按照规定没有被允许送进去。当然,这也是应该的。返回拘留室的立松传来口信,的确颇具他的风格。
一、此时,很可能会引起误会,故切忌去拜访熟识的检察部门相关人员。
二、全额预支这个月的工资,分文不剩。眼下的生活费去求助一下母亲。
三、月底之前别忘记支付当铺的利息。
立松肯定是一边写下十分露骨的信息,一边期待着主管长官的反应,主管长官也肯定是极力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来掩饰脸上的难色,而立松则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事实上,他正拿对方的反应当作消遣。我仿佛看到了立松当时的那副样子。
后面的两项,对于一直在为丈夫的挥霍不羁善后的靖子来说,自然是说不说两可的。
之所以故意加上,完全是对深更半夜赶来探望自己的伙伴的一番慰藉。虽然看上去有些找乐,但我却能察觉到这与他平时那种故意暴露自身缺点来娱悦众人的精神不无联系。
不能说完全没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至少在我的印象中,这个阶段的立松和博还是健康无恙的。
总之,他的口信其实只需前面一项就全都道尽了。它表明他做了十分干脆的决定,即不管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对于自己在检察圈内建构起来的人脉,他完全不会去依靠,也不会去给别人添任何麻烦。
进一步而言,其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一位活跃在检察圈内屡战屡胜的司法记者特有的傲骨。
(1) 日本警视厅下辖的警署之一。隶属东京都第七方面总部,规模庞大,负责管辖东京市墨田区南部。[本书脚注皆为译注]
(2) 东京都的一个行政区。
(3) 面积单位,1坪≈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