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孩子们所看到的一切,更像时光深处的传说。我们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生活喧嚣,与炕围画上寂静的自然景观绝不是一回事情,世界上更多的事物并不仅仅由花草构成,画匠们所画的也仅仅是为了装饰枯燥、贫乏的日常生活,漫长的日子需要更多的安慰。我在那个时代正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整天都沉浸在一片红色之中。我们戴着红袖章,肩扛红缨枪,在荒凉的操场上面对虚无的敌人操练。
红缨枪是一个象征,它只是过去年代使用过的原始武器的模拟物,它指向某种精神。各种关于斗争的神话以栩栩如生的奇特情节,绘制在小人儿书上,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这是社会提供给我们最早的精神食粮,其中的营养具有独特的化学配方,把一个个灵魂引向畸形生长的漫漫长途,每个人都具有向日葵的性质,他的头颅只向虚构的太阳转动。我们回到家中。搜寻着干枯的木头,模仿乡村木匠的专注神情,皱着眉头,用斧头、铁锯加工自己的红缨枪,尖利的菱形枪头,精心地包裹上一层银色锡箔,它在阳光下变得寒光闪闪。用最常见的榫卯将枪头和木棍衔接起来,并仔细用染红的丝线缠绕在上面,红缨从高过我们头顶的地方随风飘扬,它不是玉米地里庄稼的伞状顶穗,而是极其抽象的血的饥渴、血的隐喻。
报纸上和广播里不停地告诉我们各种可能的、即将出现的情况,大人们在地里干活的同时还要抽出一部分劳力在挖防空洞,以防未来的侵略者突然袭击。《地道战》电影里所描绘的一幕幕场景,已经成为每一个村庄在虚拟战争中的样板,民兵们经常在半夜紧急集合,使所有的人神经紧张、神色慌张、不知所措,人工营造的浓烈战争气氛甚至比真正的战争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人们站在一个角度上看待自己和别人,为自己的思想不断地付出代价。
发生在乡村的事件远不止这些。很多时候,一些事情被视为最寻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就不是这样。春天来临之后,播种后的幼苗开始萌发、生长,北方的干旱气候烘烤着干裂的土地,生产队组织人们担水抗旱,人们总是在很早起来,到远处的小河边担水,给一根根幼苗浇水。他们的行进步伐仍然伴随着军号声和其他红色乐曲,最细小的行为都染上了时代色彩。秋天的收割直到深夜,为了在大雨到来之前将地里的庄稼收回到打谷场上,人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粗糙的牛车被堆满了高粱,蓬松的秸秆整齐地收拢在车架上,木质的车轮、作为驱动力的牛和驾驭它的人,都被埋在了其中。远远看去,弯弯曲曲的田间土路上,一个个庞大的禾垛、一个个正方体在摇摇晃晃地缓慢移动。
打谷场上的妇女们,手里握着用荆条编制的连枷,它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荆条编制平面构成,这一狭长的平面可以在手柄的前端旋转。这样的工具一定出自久远的年代,它本身就是时间连绵的实物标本。高粱穗被镰片切割下来,铺满了空地,在太阳下放射着一片红光。妇女们排成一排,不断地扬起连枷,连枷片像风叶一样转动,以那飘逸的平面击打着地上的禾穗,使上面的籽粒脱离本体,一些颗粒因为连枷的拍打而反弹飞溅起来,就像火药点燃时放出的火花。在场地的另一个方向,一架扇车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一个年轻人不停地摇着摇柄,实际上他是在有节奏地拍打着摇柄,使里面的风扇高速旋转。扇车上打满了铁钉,就像已经成为古物的笨重城门那样,结实、沉重、坚韧,具有不可动摇和不可摧毁的秉性。
一个蹲伏在那里的异兽外形,一个高大的浑身拥有黑斑的躯体,一个从远处看去神秘的黑影,扮演着打谷场上的主人。它的顶部坐着一位农妇,人们不断地将盛满收获物的宽大簸箕传递到她的手里,然后簸箕从超出人的高度上倾斜,红色的高粱籽粒一泻而下,就像一些半透明的红玛瑙质的碎粒,携带着自己的点点闪光,被扇车里涌出的疾风吹到了一定距离外的粮堆上。这是一次对粮食的拣选,轻的杂质和秕渣被分离到更远的地方。整个程序都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不会有任何误差。场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分工,就像是汉代古墓里的砖石画像在另一个时代的复活。
在这里,每一个季节都不相同,一些短暂的表象有时看起来铺天盖地,从土地上升起的喧哗从来不是人的叫喊,而是永恒的庄稼。它们每一时辰的轻轻对话,足以将所有的声音盖过。它根本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提醒我们,它的至尊地位天造地设,不需要人们签订约书和立誓承认。所有的繁荣都是围绕它的,野草丛中草虫和蚂蚱、在树上筑窠的各种鸟儿,潜藏在地下又经常在洞口向外张望的鼹鼠,压在石头下的蟾蜍和用隐身法贴着树枝的蜥蜴,渐渐稀少的林中野兽和市场上的喧嚷,以及大地上不停地忙碌的人们,都是围绕在庄稼的周围,它们不过是一块石头落在水面上推开的一个个彼此关联的波圈。这里有着天恩降在地上的暗能量,没有什么能够逃脱那些包裹在颗粒里的无声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