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次,我跟随母亲到城里去,看望一个亲戚。实际上,这是一个古镇,距离我的村庄大约五华里。我们沿着铁路线,越过有着三角形屋顶的旧式火车站,然后是曲折的石子公路引向一道长长的陡坡,在这个长坡上,被来往的牛车、驴车、马车的车轮轧起厚厚的虚土,我们的每一脚踏下去,都会陷入其中,细腻的黄土不断地飞扬到空中,使人的呼吸感到窒息。两侧是高高的土崖,连续的干旱已经使崖顶的野草叶子枯黄,只有麻雀顽强地站在那里,在微风中抖动自己的羽毛。走到坡底之后,一眼就可以看见齿状花边装饰的古老城墙。
我们必须走过一座石头桥才能到达城门口,桥下是宽阔的北桥河,流水缓缓地从石头桥高大的拱形下面通过,将城墙的黑影收敛在自己充满波纹的河面上。水草从平铺的水面上升起来,笼罩了一半以上的面积。河水的远处是茂密的芦苇,在它的边沿有一座水车磨坊,我们可以看到大大的水轮被从高处落下的河水推动着,不停地旋转,一个小小木屋建在水轮的上面。这一切,多么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场景,让人想到这样的屋子里一定住着一位从不露面的神灵。
在城门洞里,我的脸颊一下子感到了来自对面的强风,好像这高高的城墙挡住了整整一个风沙飞扬的荒凉季节。实际上,穿过城门之后,面对的是两旁高低起伏的各种商铺,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已经朽腐的铺面门板,被整齐地搁在一边,那时没有叫卖和广告牌,也没有灯笼和花篮,只有残留的红色春联和低头干活的人们。这并不是市场萧条的见证,相反,很多地方出现排队购买的场景,购买者的手中紧紧捏着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各种票证,它意味着物质贫乏的现实和谋求公平分配的合理方案已经融为一体。
这一天,公社正在开会,紧邻城墙的大会场被一堵高墙隔离,群情激愤的呼喊越过了高墙,挥洒到狭窄的街道上。红色的标语和白云一样随风飘动的大字报,在墙上发出各自的声响,它们从来不是无声的。一些碎纸残片从街道的一边飞到另一边,好像一些无家可归、徘徊街头的可怜亡灵。我记得,排在前面的商铺里买一些煤油、绳索之类的农用杂物,一个戴着老花镜的会计模样的人低头拨动算盘,对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反复盘点。一个铁皮匠在门前的小凳上敲打着铁皮,看得出他正在为这一年的寒冷冬天准备火炉上的烟筒。旁边是一个铁匠铺,铁锤在铁砧上不断落下,打击通红的铁件,直到那接近透明的红,渐渐褪去,剩下了原样的乌黑本色。一辆马车停在门前,马车夫等待着铁匠为自己的马匹换上新的铁掌。风箱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其节奏和铁匠炉里的火焰起伏完全一致。
百货商店里的女售货员在木质的柜台后面,用永恒的冷漠表情面对消费者。她身后的货架上,排开一匹匹颜色单调的布料,它代表着艰苦年代的质朴和人的内心收敛,这是几十年前推翻旧制度时先辈们的精神遗产:对贫穷的信仰和对财富的蔑视。许多人觉得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更为舒心,劳动者的形象是高大的,剥削者已经成为唾弃的对象、斗争的对象,人们更愿意在生活中扮演底层角色。
大街上的行人大多是扛着铁锹的劳动者,他们并不是来这里逛街的,而是必须通过这狭窄的街道,以抵达自己劳动的地点。那时候汽车还很少,偶然一辆笨重的卡车轧得地面吱吱直响,吸住许多人的目光。汽车司机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不停地按响尖厉的喇叭,前面的行人慌乱地躲开。中学生列队走过,他们一般都戴着绿色军帽,胸前别着一枚红色像章。这是那时的标准形象。他们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散发着油墨印制的传单,孩子们趴在地上不停地捡拾,大人们弯下身躯,捕捉着被风吹得飘摇不定的纸张。
穿过狭长的主街道,一连串的民房就显出了村庄的原形。这里和我的村庄一样,只是他们居住在城墙包围之中,他们要到很远的城外的土地上耕种。房屋的后墙上展开一行行大标语和宣传画,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与农家的炕围画异曲同工,几乎具有相同的形式感和单调的红色。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鼓手们的吹打声,忽强忽弱的笙箫吹奏着我们所不知的传统乐曲,突然间会插入高亢的、奇峰突起的唢呐,它几乎压倒了其他乐器的力量,将这种民间乐会推向高潮。沉闷的圆形皮鼓的节奏和各种铜器的敲击,组合了尘土飞扬、万物喧腾的人世气氛,包含了被压抑的神圣激情。随着一阵哭声传来,我们知道,这是镇上的某一个人死了,死者的灵魂在乐声伴奏的种种复杂的仪式中飞升。
这一幕出现在眼前:在一个贴满白纸的街门前,许多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些盲人鼓手,坐在几条长凳上。地上摆放着一个个盛满茶水的大碗,劣质茶叶沉淀于碗底。要是在冬天,他们的面前必定还有一堆老树根燃起的暗红篝火。瞎子们戴着墨镜,以生者的热情渲染着现实之外的世界,敲鼓的老头以缓慢、悠扬的鼓点,造就持续、稳定的效果,这要延续一段时间。然后节奏越来越快,铜钹和铜镲在演奏中不断添加金属的力度,吹笙者是个年轻人,终于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停止了喝茶,低沉的、多变的笙声和他的不断鼓凸的腮部、摇头晃脑的幽默姿势,形成对照。唢呐手激昂的动作和面部肌肉的抽动,和他的空空的眼眶构成另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四周人们的叫好声,和紧凑、密集的民间音乐,以及其中深含的来自遥远时代的生存激情,使人们从现实中逃逸,生者和死者一起忘掉了悲痛和欢乐,沉湎于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