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腐儒误国
在这嵫阳围城之下,只极快的速度,一整座城池四野星罗棋布的七十二座敌楼便在四万建州蛮军巨浪般的强攻下尽数崩解了。
一圈高耸的城墙外几乎架满了攻城的云梯,这数万猛兽般的野人曾经也在大明的王化之下,成祖皇帝削平漠北,以建州创立三卫,抚慰当地蛮夷。
历经二百余年,其虏主不服天朝王化虽于七年之前僭越称帝,但中原百姓往往一笑了之。
兖州守城兵士也不过只两万有余,虽然及早的收缩兵力都进了州城治所嵫阳城,但建州兵四万围城猛攻已从拂晓直至深夜,也还有另外四万建州兵又刚刚过了兖州西侧唯一的屏障洸水。
其势显然便是要一举横扫山东,继而再马踏南直隶。更让俞起蛟大为震动的是就连一直在迎熙门内坐镇前线的监军参议王维新也对建奴究竟还有多少铁炮弹一无所知。
不过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王大人倒是一直数着该是射过了八轮,已然一百二十枚红夷炮弹砸进了城中,这建奴怎会有如此多的炮弹?就算济南城中也未必会有如此多!
偌大一个嵫阳城已经四处起火,王城也同样。
城里到处都是浓烟,到处都是奔逃的人影,幼童哭,大人叫。
守城的兵士已经是一轮一轮的轮换守城,要将爬上云梯的建奴兵想尽办法弄下去,已经冲上城楼的,要拼死搏杀。
山东乃中原腹地,面对的也都只是四处的流民聚众反叛,这遮天蔽日如狼似虎的蛮夷野人,这样强攻了一昼夜,城内的守军几乎人人带伤,个个筋疲力尽!
到了深夜也只能是筋疲力尽的兵去轮换轻伤的兵,轻伤的兵休整不了多久又要去把新近重伤的轮换下来,几乎没有人不是伤上加伤,眼看着一座大城已是强弩之末。
这般攻守城池,实在是没有丝毫取巧的兵法手段可以施展,俞起蛟只能手提长剑,在周城的城墙上一圈一圈的巡视,对一众守城兵士宣讲自己是王府的长史!合城军民,上至亲王,下至幼童,不分贵贱,人人皆为一体,务必同生死义!
攻城的建州兵若是凑巧就爬到了他面前的云梯上,俞起蛟便泰然自若的凝视敌军,直到敌方被砍下云梯。
即使是冲上了城楼的建州兵,他也是凝立不动,手握长剑,随时准备上前补刀。
甚至守城军民还在百战之余经常强笑着把建奴濒死前的最后一击留给俞起蛟。“俞大人!咱们制住它啦,快用剑捅他呀!”
这是一名伤痕累累的少年军士,脱力而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外间是兵连祸结,杀的天昏地暗,王城虽然也不能幸免,红夷大炮的铁弹重炮和钢砂散弹,轰的也是遍地狼藉,宫人宦官横尸就地也无人理会,但毕竟是整座城池最安全的地方。
在王城后苑西三所的亲王庶子居所显敬斋的偏堂里,兵荒马乱间招来的王府太医眼见鲁王殿下的庶弟朱以海毫无生气的侧头昏死过去,耳听着外间厮杀喊叫和隆隆炮声,这太医一咬牙,开出一剂虎狼之药,强灌进了朱以海的肚子里。
片刻之后,一脸灰败之色的朱以海突的双目圆睁,猛的一下大叫着坐了起来。
便在这时,嵫阳城迎熙门东侧角楼下的城墙终于被轰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巨响,整个东南角都坍塌了。
摆在两侧的云梯和城下等着攀登的建州兵被压死了不少,但城墙终究是垮了。
虽然塌下来的角楼又把这缺口埋上了不少,但如狼似虎的建州兵,踏着同僚的尸身和城墙的废墟还是渐渐的都涌进了城里。
这时守城的明军一时之间有些惊乱,若是动用城墙上的守备军民去围堵这缺口,那架满了一墙的云梯,敌虏还正在争抢着攀登,翁城之中虽然留备了不少聚集的兵马,如果挪用,那城墙上失去了后援,伤兵退不下来也无人增补,那同样撑不了多久!
监军参议王维新不得已只能放弃翁城。
翁城城楼已然坍塌,王维新早已做好此处失陷的打算,他命人把塌了的城楼各处都塞满了杂草浇上了满满一层的煤油,一边呼喝传令翁城的三千余兵火速内撤围堵东南角楼的缺口,再密令城墙上七八名百户,点着备好的火把引燃了倒塌的城楼。
直到此时,城墙上的所有守军都还在竭力拼杀,并不知情。直到整个翁城其焰冲天,黑烟滚滚之际,才下令悄声撤退。
这建州兵渐感敌人变弱,似是败退,又见黑烟直冲云霄,当下大喜,便都觉得南蛮兵烧了城楼尽数逃散了,抢攻到城楼上时,竟是完全身陷黑烟烈火之中,呛辣至极,目不能视,只能挥刀瞎砍,又不敢大意,便只寸尺谨慎的向前摸索,白白糜费了不少功夫。
这东南的角楼塌陷,城墙崩解,因嵫阳是兖州的治所,向来繁盛,人口极是稠密。
这大城的每个角落都住满了民户,再加上虏贼入寇极是迅速,即使在风闻济南城陷,满城被屠,便算有所准备,但能在州城居住的百姓也都是有家有产的情形,更何况城池四野盗贼丛生,民众反倒觉得嵫阳城高墙厚,又有开国鲁王坐镇,朝廷不能不顾,出城避难的便是极少。
就算被炮击一百二十多下,炮弹那也是对城中一视同仁,并无绝对安全之地,逃到王城裕门之前,该被炸死依然会被炸死,而且人多,要是被踩死,更是不如老实在家待着。
不少人家都是如此想法,靠近城墙脚下的家家户户也都是这种盘算。
但从这城墙裂缝外鱼贯冲入的建州兵已有几百上千人,他们光头鼠辫,赤膊浴血,如同恶鬼!
因是城墙倒塌明军大乱间措手不及,涌进来的建州兵直接冲进泥瓦土墙的民户中,见人便杀,这些民户,六十岁以下的男子早已尽数被收编了守城,留在家中的尽是花甲以上的老弱妇孺,一时之间不由得惊叫嘶吼哭声震天,还夹杂有黏着音的女真语狞笑叫骂。
在城下的监军参议王维新和指挥使司副将丁文明只身二人首当其冲,因是所有能上城墙守城的人都已派上去了,包括二人的随从部属,而且这时翁城内的驻屯军并不能立刻赶到。
王维新抽出腰间雁翎长刀冲入群虏之中力战,丁文明拖起早已架设备好,万历年间中书舍人赵士祯所研制的「迅雷铳」立于地下。
这铳长及六尺,配了十八根火铳铁管,扣动板机,可以连发四十弹,砰砰之声大响,近二十名建奴惨叫着应声倒地,声势夺人已极,连奋力搏杀已身受十几处伤的王维新都不由得在忘我搏命的拼斗中也吃了一惊。
建州兵不少都被震慑的呆了,就在这一顿之间,翁城中的守军赶到,冲入战阵,但建州兵也在源源不绝的涌进来。这迅雷铳的铁弹放完之后再要装填火药弹石极是麻烦。
丁文明便索性卸下底座,捧起这六尺的粗长兵刃冲入敌中,大喝着一阵抡扫。王维新精神微振,但已受伤不轻,不禁心中极是惋惜,这迅雷铳,整个兖州只有这一架,还是当年神宗陛下当作玩物赏赐给鲁王的。被丁文明从库房中翻找出来,不想竟有如此大用!
便是这一晃神间,一名建州兵挺槊直刺进王维新的右侧大腿之中!
王维新猛觉右腿奇痛,眼前一黑,手上发软,一跤坐倒,便闭目待死。
丁文明手使大铳用大力左右拨挑,那些建州兵同样也是臂粗力沉,但此类普通军士不过是辽东更北白山黑水间未曾开化的野人,以为这粗长漆黑的铁棍离的那么八丈远,发出一连串的奇响之后更冒出烟来,竟然能夺去十几名同伴的性命!
那是什么摄魂的妖物?都不敢让这铁铳挨着身体。
再加上铁铳枪管很烫,建州兵们不禁都慌忙发一声喊四下避散,杀进其他军阵去了。
丁文明一把拉起坐倒在地的王维新道:“不曾想王大人身为文官,竟如此勇冠!文明实在是汗颜啊!”
王维新强撑着站起身来,眼前又是猛然一黑,三十多岁的他,不禁身子晃了几下又要摔倒,丁文明忙一把扶住。
王维新喘着粗气缓了一会道:“这铁铳如此了得!若能再多些时日备战,多造几把那便极好了!丁副将如何会用此物?”
丁文明道:“万历年间抗倭,丁某在朝鲜前线,此物我虽会使,但并不懂得造法,当年主持锻造此物的中书舍人赵士祯大人手书的《神器谱》此刻应还在南京兵部架阁库里躺着,早不知积攒了几寸的老灰啦!”
王维新道:“嘿噫!腐儒误国!丁兄弟,咱们再去拼杀一阵!我大明养士三百年,今日你我虽身死殉国,自有来人!”
丁文明应一声好,二人又冲入敌虏之中,王维新竭力战至月上中天,身被二十一创,仍死战不屈,终于没入阵中,丁文明一同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