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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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因客人来访而疲惫不堪,吩咐不再接见任何人,门房受了指令,只邀请仍然前来道贺的人务必留下吃饭。伯爵夫人想面对面跟自己童年时的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说说话,自后者从彼得堡回来后,她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她那多有哭泣而又讨人喜欢的脸,挪动座位,离伯爵夫人的扶手椅更近了些。

“跟你我就完全坦言相待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这些老朋友我们也所剩无多了!因此我尤其珍惜你的友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看薇拉,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了一下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说,转向显然非她所爱的大女儿,“你怎么什么事理都不懂?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在这儿多余吗?去找妹妹们吧,或者……”

漂亮的薇拉轻蔑地笑了笑,显然没有感到丝毫侮辱。

“倘若您一早对我说,妈妈,我马上就会走了。”她说完就去了自己房间。不过,经过休息室时,她发现里面的两扇小窗旁边对称坐着两对人。她停下来,轻蔑地笑了笑。索尼娅坐在尼柯莱身边,他在为她抄写他第一次写的诗。鲍利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边,薇拉进来的时候他们就沉默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愧疚而幸福的神色看了看薇拉。

看到如此这般恋爱的女孩子是高兴和动人的,但她们的样子,很显然,并没有唤起薇拉内心愉快的情感。

“我都请求您多少次了,”她说,“别拿我的东西,您有自己的房间。”她从尼柯莱那里拿走墨水瓶。

“就好了,就好了。”他说,蘸着笔尖。

“你们都很会做事不看时候,”薇拉说,“就那么跑到了客厅里,让所有人都为你们害羞。”

尽管她说的话合情合理,或者说,正因如此,谁都没回答她,四个人只是相互对视着。她手拿墨水瓶在房间里磨蹭着。

“你们这种年纪,在娜塔莎和鲍利斯还有你俩之间能有什么秘密——全都是蠢事。”

“那么,跟你有什么干系呢,薇拉?”声音低低的,娜塔莎求情般地说道。

很显然,在这一天,她对所有的人都比任何时候更好、更亲切。

“非常愚蠢,”薇拉说,“我为你们感到害羞。是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又不招惹你跟别尔格。”娜塔莎说,变得越发热切了。

“我想你们也不会招惹,”薇拉说,“因为我的行为中从来不会有什么恶劣的东西。我这就去跟妈妈说,你是怎么对待鲍利斯的。”

“娜塔莉娅·伊里尼什娜待我非常好。”鲍利斯说。“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他说。

“请别说了,鲍利斯,您可真是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孩子们中间很流行,其中包含了他们赋予这个词的特殊意义),真没意思。”娜塔莎用受了委屈、颤抖的声音说,“她为什么来找我的茬?”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说,转向薇拉,“因为你从来都没爱过谁,你没有心,你不过是让莉斯夫人[1](这个被认为很侮辱人的绰号是尼柯莱给薇拉起的),而你的第一大乐事就是让别人不痛快。你跟别尔格卖弄风情去吧,随你怎么样。”她很快地说道。

“可是我呢,大概,不会当着客人们的面去追一个年轻人……”

“好了,她的目的达到了,”尼柯莱干涉道,“对所有人胡说了一通让人讨厌的话,让所有人都扫兴。我们去育儿室吧。”

四个人就像被惊飞的一群小鸟,全都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是你们对我胡说了让人讨厌的话,我对谁都没说什么。”薇拉说。

让莉斯夫人!让莉斯夫人!”欢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漂亮的薇拉,对所有人施加了那样惹人愤怒的、不快的影响,微笑了一下,显然并不为说给她的话所触动,走到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围巾和发型:望着自己漂亮的脸,她看上去变得更加冷漠平静了。


客厅里的谈话继续着。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我的生活也并非一派瑰色。难道我看不出,以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财产不够维持太久。都是因为俱乐部和他的善心。我们住在乡下,可难道我们在休息吗?戏剧、狩猎,还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对了,你是怎么把一切安排好的?我常常为你吃惊,安娜,你是怎么,以你的年纪,一个人跳上马车,去莫斯科,去彼得堡,找所有的部长。所有显贵,所有的人都能对付,我真吃惊!那么,这种事是怎么安排好的?这我一点儿都不会。”

“哎呀,我的心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回答。“上帝保佑你不要知道一个寡妇无依无靠,带着个又爱又宠的儿子多么艰难。什么事都要学会,”她带着些许骄傲继续说,“我的那场诉讼官司教导了我。倘若我要见某个要人,就写封便函:‘某位公爵夫人希望见某某’。接着自己坐上出租马车,去两次、三次,哪怕四次,直到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无论别人对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不在乎。”

“哦,那么,鲍连卡的事你求谁了?”伯爵夫人问,“你看,你儿子已经是近卫军军官了,可尼柯卢什卡[2]才是士官生。没人替他奔忙。你求的是谁?”

“瓦西里公爵。他太好了。马上就都同意了,报告给了国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欣喜地说,完全忘记了自己为达到目的而经历的全部屈辱。

“他怎么样,老了吗,瓦西里公爵?”伯爵夫人问。“自从我们在鲁缅采夫家演戏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想,他已经把我忘了。他曾追求过我。”伯爵夫人面带微笑回忆着。

“还是那个样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殷勤客气,一片盛情。威势完全没有转动他的头。‘我很遗憾,能为您做的事情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请您吩咐吧。’不,他是个好人,是非常好的亲戚。不过你知道,娜塔莉娅,我对儿子的爱。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幸福我有什么不会做的。可我的状况糟糕到这种地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伤感,压低声音继续说,“糟糕到这种地步,我现在处于最为可怕的境地。我那不幸的诉讼吞掉了我所有的一切,可又没有进展。你想象一下,我这儿实在是连十戈比都没有,还不知道拿什么给鲍利斯置办服装。”她拿出手帕哭了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我这儿只有一张二十卢布的钞票。我就是这么个处境……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在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别祖霍夫伯爵身上了。倘若他不想援助自己的教子——是他给鲍利亚施洗的——不指定给他点儿什么维持生计,我所有的奔忙就落空了,就没办法给他置办服装了。”

伯爵夫人流了泪,默默地思索着什么。

“我常想,也许,这是罪过吧,”公爵夫人说,“可我常常想: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别祖霍夫一个人生活……这笔巨大的财产……他生活是为了什么?生活对他而言是累赘,可鲍利亚刚刚开始生活。”

“他想必会留点儿什么给鲍利斯。”伯爵夫人说。

“上帝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些富人和显贵都是那样的自私之徒。不过我还是要跟鲍利斯去他那儿,直接说为了什么事。随便他们对我有什么想法吧,实话说,我不在乎,因为儿子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件事。”公爵夫人站了起来,“现在是两点钟,你们在四点钟吃饭。我来得及去一趟。”

带着彼得堡那种善于利用时间、精明能干的贵妇人的姿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差人去叫儿子,跟他一起来到前厅。

“再见,我的心肝,”她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成功吧。”她背着儿子低声补充道。

“您要去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那里吗,我亲爱的?”伯爵从餐室出来,也走进了前厅,“假如他好点儿了,就请您叫彼埃尔来我这里吃饭。他到我这儿来过,跟孩子们跳过舞。请一定叫他来,我亲爱的。哦,我们要看看塔拉斯今天怎么别出心裁。他说,就连奥尔洛夫伯爵[3]家都没有过我们家这样的宴席。”

[1]让莉斯夫人,法国作家,作品包括教育论述及小说。

[2]尼柯莱的昵称。

[3]阿列克谢·奥尔洛夫伯爵,曾与其兄、叶卡捷琳娜的情夫格里戈利·奥尔洛夫于一七六二年密谋推翻并谋杀彼得三世,协助叶卡捷琳娜二世即位。奥尔洛夫伯爵以其奢华好客的酒宴舞会闻名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