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航的青春恋爱之歌(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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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也在这里

从东京乘坐新干线,四十分钟就可以到小田原。

这个距离说不上远,可也并不是很近。春天的小田原樱花盛开,美不胜收。

走出检票口,抬眼就能看到巨大的小田原灯笼。这种灯笼笼体中部能够折叠,过去被旅人们视若珍宝。据说,手提这种使用最乘寺产的杉木制作的灯笼,就再也不用担心途中会被狐狸、狸子们耍得团团转了,特别令人安心。

白色的光线从站前广场的穹顶洒落下来,抬起头的吉田被晃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路两边经营土特产的商店鳞次栉比,卖着海味干货和鱼糕。

吉田感觉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灯笼和鱼糕一条街,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对这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大象与红豆面包。

吉田第一次来这个车站还是参加幼儿园郊游的时候,当时也正好是这样一个时间。

下了电车的小朋友们先是在月台一侧排成整齐的两行,然后手牵着手跟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后面,从检票口鱼贯而出。

一群小孩子像小鸭子一样排着队,向着小田原城蹒跚而行。路上有好多家售卖鱼糕的店。小吉田心想:鱼糕店可真多呀!

到了古城遗址公园,年轻女老师指着天守阁对大家说:“大家看,城堡!”

“城堡!大城堡!”

周围的孩子们瞬间喧闹了起来,小吉田心里也很兴奋,这就是城堡啊!遗址公园面积很大,除了这群幼儿园小朋友之外,游客数量很少。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兴奋地在公园里走着,终于到了一个像广场一样的地方。

“大家就在这里玩!”

因为都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所以随着老师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开始玩了起来。有的围着大树跑,有的和老师捉迷藏,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回过头来就能看到小田原城。小吉田仰视着就像用方形年糕堆成的城堡,心想:这就是城堡呀!

“我们现在去游乐场!”

小朋友们分成两组,朝着游乐场出发。路上还坐了小火车。

“出发喽!”

小火车行驶途中不但会经过隧道,还能遇到道口,“当当当……”,伴随着提示铃声,道口处的停车杆缓缓降下,逼真的样子让小吉田赞叹不已。

孩子们玩得开心极了。不久就到了集合时间。

“开饭喽!吃便当喽!”

“便当!”“便当!”“美味的便当!”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孩子们顿时叫了起来。小吉田知道了今天中午要吃便当。大家在罗汉松下铺上垫布,一起放上备好的便当。

对于幼儿园的小孩子来说,吃便当称得上是一场别致的庆典,想到这些,小吉田的心里不禁一阵温暖。打开便当的盖子,四只摆得整整齐齐的圆柱形饭团露了出来。

小吉田吃不惯幼儿园里提供的午饭套餐,平时总是会剩下,可是今天,他轻轻松松地就能吃下了。或许是因为吃的是便当,也可能是因为今天是郊游的日子。这次他感觉自己好像掌握了吃完食物的诀窍,心里为此感到有点得意。

“下面要去看动物喽!”

小朋友们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老师对孩子们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小朋友们登上不太陡的石阶,朝天守阁的方向出发。穿过大门后,便能看到整个天守阁,它面前有个小小的动物园。

里面真的有猴子和狮子。小吉田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幼儿了,他能很好地分辨出活物和玩偶。但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幼儿园小朋友们看到活生生的猴子和狮子时,会不会很害怕或者很慌张呢?

但是,初次看到的活物却在栅栏里懒洋洋的,说实话,那样子并没有引起小朋友们的兴趣。这些活物并未如孩子们所期待的那般富有生气,它们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狮子不像“狮子”那般威风凛凛,猴子也不像“猴子”那样狡黠敏捷。

但是里面却有一头完全不同于上面这两种动物的大家伙。它那压倒性的气势,把小吉田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大象!”

年轻女老师指着右前方说道。手指尖前是一道栅栏,栅栏的另一侧是一条深深的壕沟,壕沟那边是一块混凝土平地,一头大象在里面轻轻地摇摆着身体。

“大象!”“大象!”

孩子们纷纷叫喊着。远处小屋子里的野鸡也咯咯咯地叫了起来。

“啊!原来这就是大象啊!”

小吉田仿佛遭到电击一般,身体瑟瑟发抖。他心里悄悄地计算了一下,如果把大象换算成幼儿园小朋友的话,差不多能抵得上五十个吧。

大象在混凝土平台上踱来踱去,行动独特。皮肤上满是皱纹,色彩单调,和绘本上的那种精美形象大相径庭。大象有着十分灵动的眼睛,小吉田感觉那双眼睛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大象朝孩子们这边扬起鼻子的时候,它的巨大身躯再次让小吉田感到震撼。大象完全不是幼儿园孩子们所描述的样子。大象四条圆柱状的粗腿像铁柱一样稳稳地支撑住沉重的身躯,但同时移动起来也出人意料地相当灵活,甚至给人一种在跃动的感觉。

“大象是这样的……”小吉田完全看呆了。

大大的耳朵、长长的鼻子、粗壮的长腿、高大的身躯,无论哪里都让人不能小觑。大象的真实模样与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年轻的女老师,以及其他人口中所轻描淡写的那种形象完全不沾边儿。

要是换算成电力,那也相当于300吉瓦级别的高压电。那种超乎寻常的冲击力,简直就相当于春天里一声惊雷落到了幼儿园小朋友们柔软的头上。

快乐的春游结束了,回到家的小吉田睡得像一摊软泥。

第二天,孩子们在学校里获得了一项新指令。

“请大家画一幅春游的画!”

活泼可爱的小A画了自己和同学们吃便当的情景,喜欢战队漫画的B同学则画了狮子,爱搞怪的小C画了猴子,喜欢交通工具的小D画了小火车,性格有些孤傲的小E则画了一幅让人看不出所以然的抽象画。

小吉田决定以城堡和大象为主题作画,他握紧蜡笔开始画了起来。

他原本打算在洁白的画纸上把自己受到的震撼刻画出来,而不是随随便便地画画。

但是过了十分钟左右,小吉田却垂头丧气起来。纸上画出来的大象形象与实际判若云泥。

“怎么画成这个样子?”小吉田对此感到非常困惑。

最终,小吉田自我安慰道:“对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来说,写实绘画实在是太难了。”把大象的鼻子画得太长也是导致他失败的原因之一。小吉田垂头丧气。

“大象的背上驮着城堡呀!”

温柔的年轻女老师及时送来安慰,小吉田此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没有刻意去画,但是在自己画的画上,大象确实稳稳当当地驮着城堡。一只想象中的大象,驮着迷幻的城堡,摇摆着超级长的鼻子。

“你画得真棒哟!”老师毫不吝啬地送来夸奖,然后温柔地望着小吉田。

这时,小吉田(全名叫吉田直人)心里却在默默地想:“我不需要老师的安慰。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写实绘画的技法,老师您倒是教教我呀!”

从那以后,对于小吉田来说,大象与城堡就成了一个组合。

但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大象与城堡的组合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很罕见的。等吉田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中了。

上了小田原高中的吉田,经常来城堡遗址公园消磨时间。

与幼儿园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动物园里已经没有狮子了。除了猴子和大象之外,雉和孔雀也还在。

坐在松树下的长椅上,吉田远远地观察着大象。

毫无疑问,那还是原来那头大象。在吉田看来,虽然过了十年,但无论是大象还是远处的城堡,都还是当年的模样。大象还是像十年前那样慢悠悠地走动,还是像十年前那样做着扬起鼻子的动作。

在大象孤独地摇晃着长鼻子的这段时光中,吉田慢慢地长成了一个少年。就体重来说,可能是当年的两倍。但是,即使现在给他绘画用的笔和纸,他也依然无法画出大象的真实样貌。区别只是,现在的他已经认识到:那种模样是根本无法画出来的。

吉田依旧每天都来城堡遗址公园。

他坐在长椅上,一边吃着守谷面包店的红豆面包,一边远远地观察大象。此时的吉田和大象在相同的时间里吹着同样的风,感受着同样的季节。

但实际上,这一年吉田十六岁,而大象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每次吉田都是一个人,大象也是只有一头,而猴子却是每到春天都会增加数量。

小田原城是日本战国时代北条氏的居城,是当时管理关东地区的重要据点。这座城在遭到丰臣秀吉所属军队整整几个月的围城之后才开城投降。度过江户时代二百多年的太平时光之后,最终于明治三年(1870年)沦为废城。

若干年后,这里得到维护,成为公园。从某一天开始,大象与城堡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在这里成为一对搭档,一同度过了五十多年。

未来会怎么样呢?

这个动物园已经非常破旧,狭小不堪,就像一个微缩景观。既不收取门票,也不举办别致的演出,仅有的一头狮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大型动物只有一头大象,其余只是几种对游客没有什么吸引力的小动物。

可以肯定的是,就在这一代,大象也会消失。

这一切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一种共同认知。

被时代遗忘的大象,在这里默默地存活了几十年。在此期间,它曾受到各种各样的人的喜爱,它在围栏中徘徊、沉默,在那无法形容的绝望之中一直勉力生存。

大象很受欢迎,这一点吉田坐在长椅上就能看得出来。散步的老人,推着童车的母亲,远足而来的小学生们,都以各种不同的表情望着大象,偶尔还会有人冲着它说话。什么都不知道的观光客仅仅因为有大象就能发出惊讶的叫声。

无论何时,这头大象都会一直受人喜爱吧。肯定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以后也一定会保持这样……

望着在象舍旁打盹儿的大象,吉田默默祈祷,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祈祷些什么好……

不久之后,吉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

开始在东京生活后,他就把大象的事情给忘了。虽然有时看到鱼糕和红豆面包他也会想起小田原,但是对独立生活的大学生来说,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些。

“请给我鱼糕。”

吉田指着柜台上的土特产,叫着店员。这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冒出买鱼糕的念头。

时隔三年,再次来到小田原车站的吉田,突然间就有了买鱼糕的举动。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干。心想:权当是给又野捎的特产礼物,见到他时,可以送给他。

“好嘞!”态度殷勤的店员一边答应着,一边娴熟地包好东西。望着店员算账的动作,吉田再次想起大象。它和城堡都还在吗?年迈的大象还在城堡前摇晃着鼻子吗?交钱的时候,他的心里逐渐开始担忧起来。要是大象不在了,那该怎么办?……

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鱼糕,吉田满脑子都是赶紧去城堡遗址公园的想法。吉田心急如焚地往背包里装东西。在去找又野之前,自己必须先去城堡遗址公园看看。三年了,要去城堡遗址公园一趟,看看小田原城……

向店员致谢后,吉田背好橙色的背包,转身走了出去。一路上他努力躲避着人流,终于出了广场。出站后向右拐就上了直接通向城堡遗址公园的大路。

最后一次见到大象是在什么时候呢?吉田边走边琢磨这个问题。

所谓最后一次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应该是在吉田上高三的那年冬天,记得去公园那天特别冷,一路上还听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歌……

那一天的记忆此时慢慢涌上他的心头。

记得那是个下午,好像是刚刚考完试。吉田坐在长椅上,像往常一样吃着红豆面包。

吃完面包的吉田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以后,他掏出一包喜力牌香烟,抽出一根,点着了火。由于气温很低,烟草燃起的烟雾和他呼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阵白色烟气,规模比平时大得多。

吉田的耳朵里塞着耳机。音频线从校服的内口袋里向上延伸出来,在下巴的下侧分成两股,再一直延伸到双耳。

耳机里播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来根雪茄》。

耳机音量很大,把他和外界完全隔绝了。吉田抽完烟之后感到手很冷,就把手插进了兜里。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音乐之中。在音乐声里,吉田斜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望着大象。因为太冷,呼出的气流瞬间凝结成了白雾。

一首歌播放结束,声音逐渐变小,一阵吉他的旋律响起,紧接着又加入了一段如泣如诉的原声吉他。

弹的正是《希望你也在这里》。

蓝调的旋律充满风情,大卫·吉尔摩的吉他演奏直击吉田的内心,抚慰着他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当时的吉田正痴迷于前卫摇滚。

音乐到底是什么?吉田有时会思考这一问题。

所谓声音,不过是使用频率和波长描述的一种波。借助空气等媒介来传播或疏或密的波,被人或动物的听觉器官所感知,从而形成声音。

以音乐为名的疏与密的循环往复,有时会让吉田的情感摇曳不定,有时会在他的脑海中构建出宏伟的世界。就像大象缓缓地摇晃鼻子。

希望你也在这里……

高中生吉田口中向外呼着白气,痴痴地望着大象。

沉浸在音乐里的吉田心想:这头出生在印度的大象,在这样的日子里会不会感觉到冷呢?眼前的大象动作还是像往常一样缓慢。

过了不久,耳机里响起一曲《继续闪耀吧,你这疯狂钻石》。

此时,吉田感觉音乐世界中只剩下了大象和自己。他感觉这头小田原之主一般的大象和一名身穿校服的自闭高中生,这二者在音乐声中一同呼吸着。

这就是吉田看到大象那天的最后的记忆。

希望你也在这里……

吉田朝着城堡遗址公园加快了脚步。

大象的寿命非常长,据说曾有大象活到近一百岁。那头大象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

虽然不清楚它的真实年龄,但这头大象已经相当衰老了。也许吉田在幼儿园郊游时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头老象了。他穿过人流,向前直奔动物园。

从高中前的十字路口右转,就到了公园入口。

从北门进入公园,穿过立着“欢迎”标牌的天桥,就到了城堡遗址公园内部。吉田抬起头,视线穿过树木的缝隙,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了小田原城。

原本盛开的樱花此时已经开始飘落。粉色的花瓣在广场鸽的脚下随风飞舞。公园里的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这应该叫染井吉野樱吧。吉田忽然想起一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据说这种樱花是从最初仅有的一棵该品种樱花树嫁接繁殖而来的,所以全世界的染井吉野樱相互之间既不是亲子关系,也不是兄弟姐妹的关系。由于它们拥有完全相同的遗传基因,因此在同一个地方的染井吉野樱会在同一时间美丽绽放。

自己的分身在多个地方同时开花是种什么感觉呢?吉田不禁感慨万千。染井吉野樱的灵魂通过嫁接进行繁衍,它们同时美丽绽放,也同时飘零凋谢。

走出樱花大道,吉田跟随人流继续前进。象舍就在前面不远处。终于拐到城堡右侧,吉田紧张地从樱花丛中望去……

目光尽头是一道栅栏,栅栏内侧挖有壕沟。对面的水泥高台上,岿然站立着一头大象!

年轻女老师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大象还在这里。顺着当年年轻女老师手指指的方向,那头大象今天也还静静地站在原地。大象理所当然地立于原先那块地方。吉田的内心瞬间从惊讶转为安心,继而喜悦涌了上来。

城堡和老象,这真是一对堪称奇迹的组合。刚刚盛开过的樱花仿佛正在向这一组合献上祝福。

人群的喧闹和鸽子的鸣叫充斥着整个公园。人们纷纷对大象表达着喜爱,同时也在惋惜樱花的凋零。大象以及它所象征着的一切,都受到这片空间的怜爱。

吉田向四周一瞧,哪里都没有空着的长椅,只好走到栅栏前,远远地观察大象。大象饮水的池子里,春天的麻雀正在戏水。

大象代替自己守护了城堡。不知为何,吉田的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大象一直守护着这里的一切,例如城堡或者其他什么重要的东西……

大象摇晃着这座小城里最高大的身躯,守护着这片土地。其中,除了上幼儿园的小吉田的灵魂和上高中的吉田那不断变化的自我之外,还有幼儿园年轻女老师的梦想,幼儿园时代的小伙伴们的灵魂,来散步的老人的遥远记忆,前卫摇滚的灵魂,等等。想到这些,吉田不禁心潮澎湃。

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旋律都会被逐渐淡忘。思想会在成为语言之前消失,语言会在说出来之前忘记,旋律会在吟唱前忘却。确实存在过的,确实可能存在的,胡乱保留下来的,不管有无继承,最终都会归零。

这头大象为我们守护着所有的这一切。

它作为这座小城的主人,悠闲地晃动着长长的鼻子,享受着市民们的爱戴……

希望你也在这里……

吉田扶着栅栏,身体微向前倾,凝望着大象的身影。它缓缓地摇晃着身体。远处的野鸡发出咯咯的鸣叫。

象舍的左边,有个小孩一直在发出奇怪的声音。吉田朝那个方向望去,有个像是那孩子的父亲的人,正在那儿吃乌冬面。吉田忽然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

啊,对了。今天早晨起床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给我鱼糕”。今天是从“请给我鱼糕”这句话开始的一天。

但是鱼糕什么的有没有都行,吉田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上高中的时候,总是在这里边吃红豆面包边看大象。此时此刻的他手里缺的并不是鱼糕,而是红豆面包。他必须赶紧去守谷买红豆面包。

吉田的家早已不在神奈川县,他只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来过这条街。也正因为如此,吉田对这里的印象并没有那么深刻。

但是,对吉田来说,除了守谷的红豆面包之外,别的地方的都不能被称为红豆面包,以后也不会被承认。守谷的红豆面包堪称小田原的骄傲,硬式棒球般大小的红豆面包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而其他地方批量生产的红豆面包的馅儿就完全没这么沉。

必须尽快去买,看看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守谷的灵魂是否被保存下来了?那红豆面包的馅儿拌得是否仍像以前一样带有自豪感?

对吉田来说,必须守护的东西其实就那么一点点。

“我先坐在长椅上吃红豆面包,吃完后再去见又野。”吉田默默思忖。

“有鱼糕,你要吃吗?”

“鱼糕?”

舞子扭过头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大学的研究室里现在只剩下吉田和舞子了。两人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忙着各自的工作。

在这个研究室里,吉田负责的研究题目是《异种材料连接部分强度解析》,而舞子的题目则是《仿真震动解析》。

“这可是小田原的特产,特别好吃。”

吉田说着,从橙色的背包里取出印有“铃广鱼糕”字样的纸包。舞子盯着鱼糕看了会儿,继而抬头望着吉田的脸。

恰巧就在此时,傍晚六点半的报时钟声响起。《晚霞渐淡》[1]的旋律响彻仅有二人的空旷房间。

“尝一尝?”

“嗯。”

舞子满脸笑容,吉田很喜欢她笑起来脸圆圆的样子。

“那我来沏茶。”

“好的!”

吉田迅速站起身来,走出了研究室。

研究室里有电热水壶,可以泡茶和咖啡,也会有人用来泡泡面吃,其他什么都干不了。于是吉田朝大楼一角的开水房走去。

在开水房里,吉田先仔细地把手洗干净,然后剥开鱼糕的包装纸,取出常备的一次性纸盘。

虽然没有菜刀之类的工具,但这难不倒吉田。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小刀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这把只有小拇指大小的工具刀,具有起瓶、开罐、切割、剪切、锉磨这五大功能。

吉田先用热水给小刀消毒,再把鱼糕切成一口一块的大小。他边吹口哨边把鱼糕装盘,并一根根插上牙签。

吉田把鱼糕端回研究室时,舞子已经泡好了茶在等他。

大工作台上铺有绿色的防静电板,吉田与舞子两人坐在台子前。吉田把装有鱼糕的纸盘放在两人之间,说了声“请”。

“这个……”舞子凝视着鱼糕,然后又疑惑地抬头看着吉田问道,“你是怎么切开的呀?”

“用这个。”

吉田冲舞子扬了扬手里的多功能小刀。

“人生难测……”吉田就像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一样,对舞子说了起来,“人活着的时候,有时会遇到类似需要切鱼糕这样的场景。比如火腿有时也需要切一切,或者突然需要打开罐子、拔出瓶盖,再或者用锉刀打磨什么东西……,为了应付这些可能出现的情况,我一直随身带着这把小刀。非常简单实用。只要拿着这把小刀,人就会增加五种技能。”

“好神奇!”

舞子满脸真诚地望着吉田。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瞳仁仿佛充满勾魂摄魄的魔力。吉田每次和她对视时,总有种特殊的感觉,抑制不住地心潮澎湃。

舞子很快垂下眼帘,夹起鱼糕,边吃边轻轻地夸赞:“真好吃!”

“你怎么会去小田原呢?”舞子问。

“去见又野,结果没见到他。”吉田说。

“又野?”舞子继续问。

“嗯,我的一个老朋友。”吉田回答。

算起来,又野是吉田从上幼儿园时起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大约两年前,两人曾经通过一次电话,一年前吉田再次联系又野,但电话没有接通。因为又野本就是那种性格的人,吉田就没太在意。但是今年,吉田就有点担心起来,于是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但都没有联系上他。

就在昨天,为了拜访又野,吉田时隔三年再次跑了趟小田原。在吉田眼里,又野可以说是小田原最后一个正统的混混了。

“又野是一个不良少年,人非常聪明。他非常喜欢射击游戏,但又打得太差,不过打架倒挺厉害。从一年前开始就联系不到他了。”

吉田连续夹了几块鱼糕,接着说:

“就连这个鱼糕也是原本打算给又野的伴手礼,可是公寓门牌上的住户姓名已经改成了别人的名字,估计他已经不在小田原了吧。”

“原来如此!”舞子说。

估计又野已经不在小田原了,想到这里,吉田心里又悲伤了起来。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期一会这样的事情,就这么出人意料地轻易发生了。来东京的第三个年头,吉田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个道理。

两人独处的研究室里很安静,电脑风扇发出的嗡嗡声清晰可辨。无意中发觉舞子一脸悲伤的表情,吉田有点慌张起来,赶忙补充道:“不过大象还在。”

吉田开始激动地讲述起城堡遗址公园里那头老象的故事:大象与城堡的组合是多么不可思议,大象超乎想象的巨大身躯,樱花绽放时的美丽绚烂……

不知为什么,吉田在舞子面前总是变得能说会道,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我还坐了大雄山线。”

“大雄山线?”

“是的,大雄山线电车共有三节车厢,可是乘客却只有五人。小田原的下一站是绿町,这个距离短到几乎刚‘咣当’一声从小田原出发,再‘咣当’一声就到站停车了。从绿町站都能看得到小田原站的小卖部呢。天底下哪还有距离这么近的站点呀?!”

说着说着,吉田回忆起了自己小学六年级时的一件事。

当时,吉田和又野一同专程跑去小田原买手办,可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俩人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归途。

“我们来和电车赛一赛,看哪一方先到达绿町吧。”

来到车站前的又野突然提出了这个建议。吉田心想:又野一定是觉得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了的话,有些不甘。

两人沿着商业街往前走,在车站停车场的一侧停下来观察路线。从这里刚好能看到目前正在停车的电车的车头。

于是又野提议:“就把这里当成起点。”

两人在电车线路旁观察着电车的动静,等待出发的时刻。从小田原出发的电车,开着门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他俩看到电车司机进了车头的驾驶室。

发车的铃声响起,电车广播声传了过来。就在声音结束的一瞬间,又野飞一样地冲了出去。

沿着商业街笔直的马路,又野跑得飞快,吉田则在后面拼命地追赶。

二人从向日葵美容店旁跑进一条小巷,接连从两三户房屋之间穿过,直奔绿町站。途中又野只回了一次头,望了一眼吉田。

在快要到达绿町站的时候,两人终于看到了刚离站的电车。很可惜,这场比赛还是电车更胜一筹,留下气喘吁吁的二人扬长而去。

又野懊悔不已地望着电车远去的背影大喊:“等我上了初中,一定会跑赢你!”

绿町站是无人售票车站,二人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两张车票,坐下一班车回去了。

此时,已经是大学生的吉田在回忆的时候想到,如果当时只有又野一个人和电车比赛的话,也许就能赢了。可是现在又野已经不知所踪……

吉田吃着鱼糕,美滋滋地啜着茶。“真好喝呀!”吉田边喝边想:与自己泡的茶相比,为什么舞子泡的茶要好喝得多呢?

“在回程的电车上,我们看着太阳落山的样子,真是壮观啊!”吉田回忆道。

“真的吗?!”舞子赞叹。

去了又野原先的公寓,发现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伤心不已的吉田独自登上了回程的大雄山线。

“又野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里难过极了。可窗外的夕阳却呈现出无比壮丽的景象。

“太阳红得像火,让人感动不已。”

“是吗?”

“虽然这再普通不过了。”吉田继续描述。

“嗯。”舞子忽然笑了起来,吉田感觉有点紧张。

“总感觉……”

“嗯,感觉什么呢?”

“……”

吉田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思维一片混乱。

吉田很想让舞子明白自己看到那夕阳时的心情。就像干完了一件事,却又有那么一丝淡淡的人生如梦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才好呢?要是能告诉她就好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电车上,吉田很快就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过了五百罗汉站,电车来到一个缓缓的弯道上。这时,微微倾斜的车厢内照进一片朱红色的光线。朝窗外望去,一轮橙色的夕阳缓缓落向地平线。

吉田从倦意中慢慢醒来。外面重峦叠嶂,非常壮观。远处的房顶、田野、山峰都被染成了金黄色,熠熠生辉。电车在咣当声中向前飞快行驶。

原来如此!吉田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切,如此美丽……

就在此时,这一念头咔嚓一声嵌入心里的某个地方。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感觉世界变得真实起来,这让吉田的心跳不由得一阵加速。但是那种感觉很快便仿佛被风吹散了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好吃,谢谢你!”舞子道了谢。

“嗯!”

吉田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夹起剩下的最后一片鱼糕送进了口中。

收拾好桌子之后,舞子回到工位开始工作。随后吉田也站了起来,紧随其后。虽然他还谈兴正浓,意犹未尽,可实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了准备研究会月度报告的相关资料,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回到座位,电脑画面还处于待机状态。随着吉田按下按键唤醒电脑,工作表格又显示了出来。

吉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那是花了两个月测定的应力数据,足足有一万行。抬起头,就能看到坐在研究室右侧角落里的舞子的背影。

我们能够分享鱼糕了,吉田心想。我还有其他东西想要和她分享,但是那些东西恐怕无法用语言进行描述。吉田又回忆起昨天看到的情景。

闭上眼睛,记忆立刻清晰起来。吉田想起来即将西沉的夕阳、连绵的山峦的形状以及光线照射下空气的颜色。甚至能忆起那柔软桌布的触感,脸颊贴在上面时车窗玻璃的温度,以及火车行驶时产生的震动。

但是,与那种感动类似的某种感情却没有在吉田内心深处苏醒,而是在一个好像能够着却又无法够到的位置似有若无地飘荡着。

感觉具有模糊的特性,能够用语言表达的少之又少。即使一时把握住了,不知何时也会消失殆尽。因此,也许至少可以用祈求的方式,用与现在事实相反的虚拟语气来表达那种感觉。

Wish you were here!

吉田轻轻地睁开紧闭的双眼,视线又回到眼前的工作表格上。那些复杂的应力数据,正等着吉田去解析,可是他的眼睛老是不自觉地会被舞子的背影所吸引。虽然近在咫尺,但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吉田与舞子第一次说话是在两个月前。在研究会的碰头会上,两人才彼此相识,碰头会之后,两人都去参加了聚餐。

研究会的成员共同举杯之后,各自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参加的成员有十一名男生、三名女生,另外还有三名研究生和一位教授,一共十八人。由于大家都来自同一个专业,因此即使不知道姓名,彼此也还是很面熟的。

十八个人参加的餐会热闹非凡。教授热情洋溢地讲解了什么叫最优形状设计,几位师兄也针对如何更好地利用研究室进行了说明。新来的成员时而心领神会地颔首致意,时而针对不了解的地方提出问题,纷纷寻找未来一年中自己的定位。

酒过三巡,餐会进入后半程,酒酣耳热,大家开始交流起感兴趣的话题,成员们很自然地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一个圈子以教授为核心,围绕未来的就业问题聊了起来。旁边是一个热议他们自己喜爱的“机动战士”的圈子,再旁边是一个聊他们喜欢的足球队的圈子,离得稍远一点的是吐槽圈子和漫画圈子。中途,吉田从争论愈发激烈的“机动战士”那一伙儿脱身出来,去上洗手间。

回来一看,最边上的座位上坐着舞子。吉田记得舞子刚才是在软色情圈子那儿的,这会儿她机智地脱身了。

吉田坐到了舞子对面。

“一起干一杯吧!”吉田发出邀请。

“可以悄悄碰一杯。”舞子回答。

甘甜的米酒刺激着酒兴正浓的两个人。

“我们俩干多少杯都行。”

吉田一连重复了三次“好的!”。

“人生就是干杯!”

舞子笑着举杯和吉田手中的酒杯碰在了一起。两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

我是不是有点醉了?管它呢!吉田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冲着舞子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出身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和盘托出。

吉田出生于南足柄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做过盲肠手术,中学的时候手臂骨折过,高中一年级那年夏天起开始一个人在小田原生活,当时家人搬到了九州。还有去年得了感冒,怎么也好不了……

“南足柄市……”

舞子斜握着大啤酒杯,喝着啤酒。她的动作非常优雅,仿佛就像涌过来又涌过去的浪花一样,温柔而不喧嚣,让吉田钦佩不已。

“南足柄市和北足柄市有什么区别?”舞子问道。

“日本没有北足柄市呀,也没有西足柄市和东足柄市。”吉田连忙解释。

“有座山叫足柄山吧?”舞子继续问。

“是的。传说很久以前是金太郎和大熊练习相扑的地方。”吉田回答。

舞子又啜了一口啤酒,这一次,吉田观察得很仔细。

在吉田眼里,舞子喝酒的样子不是一种动作,而更像是一种现象。“婀娜多姿”这个词用在这里恰到好处,舞子看上去优雅大方、悠然自得。

“舞子你是东京人吧?”吉田问。

“不是,我是冈山人。”舞子回答。

“冈山呀!”

说起冈山,桃太郎最有名了。吉田感觉真是命中注定。

“桃太郎在那儿很有名吧?”吉田问。

“嗯!”舞子回答。

“桃太郎的话,据说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吉田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好像真是这样。”舞子笑了起来。

“那么,你觉得桃太郎和金太郎谁更厉害?”吉田发问。

“应该是桃太郎吧。”舞子回答。

“舞子小姐!”吉田哼地笑着叫道。

这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叫完之后,他感觉这个名字与舞子这个人的形象非常贴切。

“我完全能够理解舞子小姐对自己故乡的英雄的爱戴之情,但只有这点理由是不行的。”吉田说。

“不是呀!桃太郎连鬼都打败了呢!”舞子继续解释。

“嗯,桃太郎确实是个有担当的好汉,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很有计划,是个很有前途的人。他穿着盔甲,武装到牙齿。但是,如果双方赤手空拳、一对一较量的话,他是打不过金太郎的。要是真打起来,他肯定一个回合就会被金太郎揍飞,哭着鼻子逃回老婆婆家去吧。”

“你怎么这样说?!”舞子很不满地说道,“桃太郎可是有帮手的。”

“我知道。”吉田继续说道,“桃太郎确实用糯米团子收买了狗、野鸡和猴子,但是金太郎和山上所有的动物都是好朋友呀。友情可不是小小的糯米团子所能买到的。”

“这样呀!”舞子很失望。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桃太郎不好。”吉田赶忙解释。

舞子低下头,凝望着杯子。

“可是……”舞子忽然抬起了头,“你说的金太郎,是不是穿个红色肚兜,拿着一把短柄斧?”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吉田回答。

“发型也像河童头那样,是吧?”舞子追问道。

“是的!”吉田有点疑惑。

“这样一来,”舞子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跟你说的金太郎比,桃太郎会更受欢迎吧!”

“这……”

吉田很想说她这是强词夺理,不过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这真是个令人错愕的事实,吉田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确实如此!”这一局,吉田输得很惨。背着短柄斧的秃头半裸男,看起来确实不会很受欢迎。吉田也开始正视这一重要事实。

英雄无论力量多么强大、性格多么温柔,一旦长相不讨喜,那种优秀就会大打折扣。无论他力气多么大,多么有领袖气质,长得丑就会被扣分。

“金太郎也挺可爱的,我觉得。”舞子安慰吉田。

“谢谢!我认为桃太郎是除了金太郎之外的第二强!”吉田回答。

轻轻地碰了一下杯,两人继续聊起了其他话题。比如:金太郎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马上就到春天了,可是现在仍旧很冷;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研究室;求职的进度怎么样;意外没过的考试;人生最受欢迎的阶段是刚出生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抽一支烟。”

吉田抽出一支喜力牌香烟,点着了火。

和女孩子在一起时,吉田只允许自己抽一支烟。虽说抽烟这一行为并不是文明人该有的嗜好,不过对于立志成为品行端正、性格开朗的男子汉的吉田来说,抽烟是为了保留对又野的一丝怀念之情。

舞子盯着吉田的手,仿佛是在看一样稀罕的东西。

“看起来好合适。”舞子说。

“什么合适?”吉田问舞子。

“我是说这个喜力牌香烟的包装盒配吉田很合适。”舞子说。

对吉田来说,曾经有人说他抽烟“不合适”,被夸“好合适”还是第一次。

“不过,烟还是戒了为好。”舞子建议。

“明白,”吉田接着说道,“时机到来,我会立马戒掉。”

“你所说的‘时机’是指什么?”舞子问。

“指什么呢?……”吉田不知如何回答。

“是指失恋吗?”舞子追问。

“不是。”吉田仰起头吐出一团烟雾,随即便掐熄了烟,说道,“大概是要开始做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吧。”

“啊?”

舞子望着吉田,露出了微笑。

在吉田看来,笑起来的舞子脸颊到下巴的曲线接近圆形,并且近乎那种完美的正圆,半径为0.04米的美丽曲线。

虽然吉田真心希望欣赏这段曲线的时间能再久一点,但是,足球那一伙儿有个男生已经开始收取今晚每人的会餐费了,他挨个儿告诉大家聚餐马上就要结束了。

愉快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吉田感到一丝悲伤。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从钱包里取出四千日元,交了会餐费。他心里默默在想:大家在这种时候是不是也会感到悲伤啊?

“再见啦!”临别之际,舞子对吉田笑着打了声招呼。这一刻,吉田不禁感慨,人类的笑容也许就是为这种时刻而准备的吧。一路上,回味着舞子的笑容,吉田开心地回了宿舍。

那天见到的舞子的笑容,深深地烙印在了吉田的脑海里。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仿佛在心里投下一枚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对吉田来说,那张圆圆的小脸弥足珍贵。

从那以后,吉田开始特别关注舞子。每次在研究室里遇到她,吉田都会感到特别开心,心想:又看到那张圆圆的脸蛋了。

为什么舞子会对自己露出那样甜美的微笑呢?吉田有时会心存疑虑。但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舞子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热情。无论是面对教授、朋友,甚或是吉田唯恐避之不及的“细波”,舞子都能从容应对。

“怎么办?”吉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不能这样想!”他好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实际上,这本身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世界应该充满和平和快乐,这是吉田长久以来的想法。要实现这一理想,首先就应该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中充满热情。只有对他人、对世界充满热情,才会产生正面的连锁反应。这一行为高贵无比,甚至可以算作世界三大美德之一。

但是,真正长袖善舞的人,自己的身边会有几个呢?可以说仅凭这一点,舞子就算得上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吉田在大部分人面前都无法打开心扉,这也许是由于他长久以来都只和善于理解和倾听的人打交道,在社交中较为幼稚吧。也许,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青年,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参与进了世界上那些肮脏和冷酷的事情之中。

“咚——”

走廊里响起熄灯的报时声,吉田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过了十点。

工作表格显示应力数据仍在等待处理。研究室右侧一角,舞子伸了一个懒腰。

“怎么样?差不多该回去了吧?”舞子悦耳的声音传来。

“嗯!”

虽然数据处理的工作几乎没有什么进展,但吉田还是决定停止工作。这些事情,明天早上早点儿来继续干就行了。

吉田与舞子一同出了研究室,一直走到车站。这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回家。

真是太棒了!吉田特意把这一天定为“鱼糕纪念日”。

从这一天(“鱼糕纪念日”)开始,吉田和舞子两人就经常相约一起回家。

一方面,两人经常最晚离开研究室,另一方面,他俩回家的方向也相同。当然,说是一起回家,其实只是一起乘坐电车,然后各回各家而已,并没有什么更加亲密的举动。但是,对于吉田来说,同舞子一道走和自己一个人走,心情判若云泥。

随着研究工作越来越忙,两人一起走的频率逐渐增加。渐渐发展到了早晨一见面,两人就商量今天工作忙不忙、什么时候一起下班的地步。

这种模式让吉田感觉非常新奇,因为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中,类似的事情似乎没有过。确切地说,是从未发生过。

正因为如此,吉田对此非常上心。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可不能得意忘形,人家舞子是对整个世界都充满热情,并不是对自己特别有好感。

但是,能在车厢里和舞子交谈,这对吉田来说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往往直到他回到宿舍,那种激动的心情都还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回到一个人的房间,舞子的模样浮现在吉田眼前。她那白皙的双手、灿烂的笑容、悦耳的声音,还有让人感到亲切的小圆脸,这一切都让吉田魂牵梦萦。

吉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得意忘形。他小心谨慎地把想象和现实彻底分开,丝毫不敢麻痹大意。但吉田还是渐渐地有些陷入妄想状态,他觉得能够与舞子分享的东西,未来会逐渐增加……

两人能够分享的东西,并不只是鱼糕。快乐的、温柔的、美的、真的,只要是与舞子一起,即使是看相同的东西,做相同的事情,感受相同的体验并通过语言来交流,一旦两人能够在想法上产生共鸣,相互间就会有那种“你特别懂我”的感觉……

每当想到这些,吉田的大脑深处仿佛就会出现有什么慢慢融化掉的感觉。

于是吉田就会回忆起在图书室里发生的事情。

那天发生在图书室里的事,给吉田留下了完美的印象。每当想起来,吉田的心底就会涌出一股暖流。对于吉田来说,恢复它原来的样子,才是自己活着的目的。

对于吉田来说,回忆起那天在图书室里发生的事情,就是回忆起所有的一切。这个开头要从吉田小学四年级时说起。

四年级第三学期[2]开始的时候,吉田和同学们必须选择加入一个委员会。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又野向吉田发出了邀请。

“吉田,咱俩当图书委员吧!”

对吉田来说,只要是又野的邀约,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都会跟着。当时的他真的就是这样,只要又野说走,即使是去麦哲伦海峡,他也会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

两人一起报名当图书委员,双双顺利当选。和他俩一起的,还有同班一个叫松本的女孩子。

第一个委员会活动日,首先是老师来教委员如何工作。

“请选择自己喜欢的书!”

三人按照老师的吩咐,分散在图书室众多的书架旁找书。

又野呵呵地笑着,选了几本看起来有些蠢的书。松本选了一本看起来非常神奇的带有插图的外国翻译小说。而吉田则在反复挑选后,最终拿了一本《钓鱼入门》。

在老师的带领下,三人开始模拟借书流程。

扮演借书的读者的人要写好图书卡片,交给柜台旁的图书管理员扮演者。而图书管理员扮演者则需要把卡片放到指定的盒子里。还书的时候,图书管理员扮演者在图书卡片上盖上“还”字图章,并将卡片放回至书的扉页。在卡片上盖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接下来,请把归还的书放回书架。”

老师教会了孩子们标签的认法和书架的分类。吉田根据标签,把又野借的书放到“i”号书架,又野把松本借的书放回“ho”号书架,而松本则把《钓鱼入门》放到了“ro”号书架。

吉田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图书馆系统。拥有大量藏书的图书世界,却是根据连小学生都能理解的简单规则开展运营的,这一切令吉田感到非常激动。想到今后自己就要和这个系统打交道,甚至让吉田产生了一种使命感。

除此之外,图书委员还有许多其他工作要做。比如记值班日志,整理散乱的图书,提醒大声讲话的人保持安静,临走的时候关窗户,等等。

这份工作每周要干一次,时间是在每周三的放学后。第一周的时候,聚在图书室里的三人兴致勃勃地进到了柜台里。

由于柜台只允许图书委员进入,所以对于三个孩子来说,这是个特别的地方。物品和工具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摆放在规定的位置上。这个窄窄的类似商店一样的办公场所,大小正好能够容纳三个小学生。

三人坐在柜台里。又野在右,松本在左,吉田坐在正中间,柜台长桌把三人围住。写着今天的日期和归还日期的塑料板日历被摆在桌子边上,旁边放着用来装图书卡片的木盒。

从柜台能够展望整间图书室,但是,却连一个读者也没有。

柜台里的三个人中,又野在漫不经心地开关抽屉,查看归还箱,试盖图章,吉田胆战心惊地看着又野摆弄,而松本则专心致志地往值班日志上填写今天的日期。

又野检查完所有物品之后,又从背后戳吉田,吉田小声地抗议说“住手”,而松本则嘻嘻地笑作一团。过了一会儿,又野再次出手,依然是吉田抗议,松本看笑话。

因为不敢弄出较大的声音,所以三人声音都非常小。

放学的铃声响起。一个六年级的女生来还书。吉田在卡片上盖上“还”字图章后,又野敏捷地跳出柜台,跑着过去把书归还到“ha”号书架。这样,当天的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第二周,三人再次聚在柜台里。

松本默默地拿了一本小说读了起来。吉田则远远地望着放有与甩钓法相关的书籍的角落。

说起甩钓,抛出鱼钩、准确打窝是第一要义。因此,如果没有反应,就需要横向移动身体。不一会儿,看厌了那本无聊的书的又野悄悄地说:“喂,吉田,来玩忍者游戏吧!”

“……好的。”

所谓忍者游戏,就是一种类似捉迷藏的玩法,类似不使用罐子的踢罐子的游戏。虽然知道在做委员工作的时候不能玩游戏,不过也许今天也不会有读者来。况且,按照吉田的性格,又野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

“玩不玩?”

又野又嘿嘿地笑着问了一下松本。

“嗯!”松本点点头,望着吉田和又野。她对和平时并不怎么来往的两个人一起玩游戏很感兴趣。

三个人刻意压低声音,小声喊着“石头剪刀布”。两次平局之后,出布的吉田成了第一只“鬼”。

三人悄悄地走出柜台。他们把放白色塑料板日历的地方定为“鬼”的营地。

吉田右手扶着日历,慢慢闭上眼,压低声音开始唱数数歌。

达摩摔倒了,达摩摔倒了,达摩摔倒了。三四郎笑了,三四郎笑了,三四郎笑了。果冻大胃王,果冻大胃王,果冻大胃王。下堂前孝好,下堂前孝好,下堂前孝好……

用这种五字一组的方法,吉田很容易就数到了二百,睁开了眼睛,看到塑料板日历还在和自己闭眼前相同的位置。吉田缓缓回顾四周,下午四点左右的图书室里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图书室内仿佛只剩下光、空气,以及数千册书籍。书架、椅子、桌子……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可以躲藏的地方。吉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抬头看了看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他首先蹑手蹑脚地向左移动,确认那里没有任何人之后,又移动到右侧,寻找右侧里边的地方。

书架对面,在光线的映照下,悬浮在空中的灰尘让吉田能够观察到大团的空气有被扰动的迹象。吉田向里面走去,他感觉有人隔着书架悄悄地躲在那里,他翘起脚尖往里一瞧,发现松本蹲在那里,于是便跑回了营地。

“松本被忍者找到啦!”

吉田小声宣告胜利,同时用手摸了下塑料板。

从后面跑过来的松本失望地停下了脚步。于是,松本成了俘虏,不好意思地笑着把手放在营地(塑料板)上。

吉田又开始和又野斗智斗勇。他自觉体力方面不如又野,这次打算智取。他一方面小心翼翼地保证自己和营地之间是一条直线,这样比较容易返回;另一方面,他尽可能地压低身体高度,坚持不懈地搜寻又野,最后甚至想到了把自己隐藏起来,从书架缝隙间寻找又野的踪迹的战术。

不久以后,耐不住性子的又野探出了头,就在这一瞬间,吉田跑回了营地。

“又野被忍者找到啦!”

吉田小声地宣告了自己的胜利。放弃反抗的又野嘿嘿地笑着从书架后边走了出来。

图书室里禁止大声喧哗,但忍者游戏只需窃窃私语就能玩。三人继续玩忍者游戏,下一局轮到松本当“鬼”。那一天三人玩得可高兴了。直到图书室关门,也没来一个读者。

第三周,三人照旧玩忍者游戏。接下来的第四周和第五周也是继续玩忍者游戏。他们甚至还制定了图书室特别规则,即无论是谁,只要大喊大叫,就立刻结束该轮,罚喊叫的那个人当“鬼”,直接进入下一局。

这种委员会活动,基本上到学期的一半时,大家就会厌倦,最后不了了之。而吉田他们三人却一次不落地坚持参加。

“吉田,该走啦!”

一到周三,又野就会笑嘻嘻地来找吉田。到了图书室,就会发现松本也准时在那里等着。

到了后来,三人干脆就不进柜台了。聚到一起就直接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当“鬼”,其他两人就跑去寻找藏身之处,开始玩游戏。

他们经常躲藏的地方是书架后面。每当发现“鬼”在附近,另外两人就会悄悄绕到另一侧。望着“鬼”找了半天,白忙一场的时候,其他两人就会偷偷地乐。

当有人来还书的时候,就由扮演“鬼”的人负责接待,这时游戏暂停。到了放学时间,三人就填写一下值班日志,关上窗帘,走人。

这种不发出声音、就三个人玩的特别的忍者游戏一直持续了下来。这是种安静之中带着激情的游戏,三人认为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到了冬日将尽、临近开春的时候,第三学期也行将结束。从吉田的感受来说,那一天似乎是冬天和春天的衔接点。

离开正在报数计时的松本,吉田和又野把各自身上穿的夹克进行了交换。两个人憋住笑,脱掉夹克,换成对方的,然后兵分两路,各自蹲下,藏在书架背后。

吉田和又野两人远远地隔空相望,捂着嘴笑个不停。又野穿着吉田的橙色夹克,吉田则穿着又野那件看起来有点傻的夹克衫。等松本报完数之后,躲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耳边传来松本在图书室中央行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吉田悄悄绕到书架对面,靠着书架抱头坐下。因为他觉得,身上这件又野的夹克被松本看到也没什么关系。

很快,三人的气息变得和图书室的空气一样透明。吉田努力把脸贴近膝盖,耳边传来自己的呼吸声,最后甚至干脆屏住了呼吸。图书室窗帘大开着,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亚麻地板和鞋底分开的动静。吉田能够感觉到,松本就在自己身后。

松本当时的确就在吉田背后。两人隔着书架,各自屏住呼吸,不让对方发现。吉田紧张得浑身冒汗,甚至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啪嗒一声。

远处传来书落地的声音。吉田猜想:这肯定是又野为了吸引松本的注意力而故意弄出的声响。

松本的注意力转向了又野那边。吉田刚才紧绷的神经像春天的积雪融化一般松懈下来。

吉田慢慢抬起头。早春三月的阳光刺眼而温暖。吉田感觉整个身体从头顶到脖子、由肩至腰逐渐松弛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整个人像融化的黄油一样瘫成一团。

三人的气息完全消融在阳光之中,图书室里悄无声息。

吉田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座天空竞技场。透明的穹顶笼罩着三人,所有的声音乃至时间都被吸入进去。

“好幸福!”吉田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意。这是他第一次萌发出这种感情。从出生到十岁的这段时间里,吉田从未体会过什么是“幸福”。也许这种感觉他也曾有过,但是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切身体会到“幸福”这个词的含义。

此时的吉田内心充满满足之情。他完全沐浴在那种瞬间感受到永恒、手握乾坤的美好感觉之中。

无论何时,吉田总感觉缺少点什么。他总是感觉孤独寂寞,想要什么东西,寒冷和悲伤一直伴随左右,心里总有疙瘩,总希望内心能获得平静。虽然有时也并不是这样,但那只是因为某件事而被打断,暂时忘记了这些罢了。很快,内心的不满足感便又会卷土重来。

但是那一天,吉田感到非常放松,万分满足。那时的他感觉自己仿佛拥有整个世界,什么也不缺。记忆中的那种感觉,类似喜悦和憧憬,全身充满了生命之初时的那种温暖。那一幕,作为世界与自己完美融为一体的象征,令吉田记忆犹新。

吉田知道在那一天之前,自己的世界肯定是完整的。小时候的吉田所在的小小世界,在一种巨大的力量的守护下,一直在正常运转。因此,最后他屏住了呼吸,成功地躲藏了起来。他就想一直这么躲藏着,心里希望世界永远保持这个样子。

后来,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吉田被抓到了。

三人换了位置,吉田和又野也重新穿回自己的衣服,继续悄悄地玩着不知已经是第几局的忍者游戏。

第三学期结束后,图书委员的工作也结束了。三人升入五年级,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各自加入了不同的委员会。

当时那种幸福的满足感,短暂陪伴了吉田一段时间,但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吉田也曾想着努力去追一下,奈何感觉这种东西转瞬即逝,无迹可寻。

每当自己被某件事情感动的时候,曾经的那种感觉的小尾巴仿佛就会再次出现,但是,当吉田伸手想去抓的时候,小尾巴却总是会干净利落地逃掉。

小学生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吉田猜测,又野肯定早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又野和母亲、妹妹三人共同生活。“他可能在某个地方活得很好。”还是小学生的又野嘿嘿地笑着谈起了自己的父亲。

又野没有叫上吉田,而他自己则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上“邪路”的。也许他还做过很多超乎吉田想象的事。

不久以后,吉田他们小学毕业,上了初中。而又野则毫无悬念地成了一个不良少年。

对又野来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明显存在一个缺憾。而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选择当一个混混,似乎合情合理。

他作为一名“有理由”的混混,从一开始,就以绝对优势凌驾于那些“没有理由”的混混之上。因为身材魁梧、很会打架,同年级没有同学敢反抗他。到了初二,又野的恶名已经传遍了附近的几所初中。

从远处看,又野拥有一颗伤痕累累而又长满倒刺的心。他的短外套下摆上坠着链子,光是走路的样子就能把周围的人给震慑住。传闻中的又野就是这样在家庭法院的不停传唤中度过了躁动的青春时代。

而吉田的中学生活就像大青虫一样普通。

吉田认为:如果他和又野表现得太亲密,就会妨碍又野的“霸道”。关于小混混和大青虫之间的立场界限,吉田分得很清楚,也不想改变。但是,如果偶尔在走廊上遇到又野,又野就会笑嘻嘻地凑过来,一边在嘴里喊着“喂,吉田”,一边用手指捅吉田的腋下逗他。又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笑容一如小学生时的模样,丝毫未变。

两人升入初三。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十四岁男孩。

夏天结束之后,升学考试在班上开始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即使是那些经常请假的混混们也开始老老实实地上学了。

九月快结束的时候,又野忽然开始学习了。

“吉田,帮我补下课。”

一天夜里,又野来吉田家找他补习。

开始时吉田以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打算简单地敷衍他一下。说是补习,现在开始也确实太晚了,何况也不知道从何处补起。

但是有一次,又野无意中透露了他突然要学习的理由。首先,大前提是家庭情况。好像无论如何都必须考上公立高中。此外还有松井和山下的事。

松井和山下这两个人是吉田特别讨厌的两个家伙。他俩对又野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而对吉田这样的却嗤之以鼻。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很受女孩欢迎,交往的学妹都很可爱。

“那俩人根本连混混都称不上!”又野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这两个人只是刻意地给人混黑道的印象,实际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混混。他们甚至连架都没打过。如果我教你的话,你也能打赢他们。”

松井与山下两人从初一开始就一直上补习班,成绩也还行。特别是山下,今年好像还请了家庭教师。又野真诚地对吉田说:“我不想输给他们。”

听又野这样一讲,吉田也认真起来。且不论雅痞什么的,至少面对那些工于心计的家伙,又野绝不能输。总之,仅仅是那种人还能和学妹交往这一点就已经让吉田怒不可遏了。

而且吉田一直知道又野是个学什么都行的人。比如吉田本以为因数分解对于一个混混来说难度太大,然而他发现自己刚教完又野,转眼他就会解了。

吉田去书店找习题集。他希望尽可能找到一些简单又容易上手的。

但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上好像根本就不存在简单的习题集。这让吉田感到异常愤怒:怎么会有这种事?!南足柄市的小混混,虽然说起来就像山里的猴子一样顽劣,但是,当这样的混混哪天想要正儿八经努力学习的时候,竟然连一本合适的习题集都找不到,这算什么事儿呀?!

字要大一点,可以的话附带图解,薄一点的那种更好。吉田登上大雄山线的电车,打算到小田原去找习题集。

最终勉勉强强淘到了几本习题集,吉田把所有习题分成50份,定好进度。每天至少要做完规定的练习。即使看着答案写也可以,总之就是要做完。做完一遍后,再从头开始做。

从此,吉田和又野每天晚上都一起学习。每次吉田教的东西,又野都像海绵一样吸收得很快,但转头就忘。但是又野的学习态度很端正。周末的时候,他早早就来吉田家做习题集。在他的影响下,吉田也学得越来越起劲。

一段时间后,又野已经能够完全理解二次函数的“斜率”这一概念了。他终于成长为一名“稀奇”的混混了。吉田觉得如果只看数学的话,又野的成绩在班里肯定是前几名。

考虑到“品行不好”这个原因,最终又野选择了安全系数高、容易考上的高中。虽说这所位于御殿场线附近的县立高中的入学比例是1.02∶1,可能够顺利考上本身就已经证明了又野的努力。

“吉田,我考上啦!”

接到又野的捷报电话时,吉田感觉自己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

吉田考上了位于小田原山上的一所大学升学率较高的高中。

两人终于迎来了毕业典礼。

轮到又野登台的时候,整个会场顿时充斥着紧张的氛围。

穿着袖子被撸起的短外套,又野在全体学生和老师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昂首阔步、精神抖擞地走上台,领走了毕业证书。吉田感觉这个仪式仿佛就是专为又野一人而设的。他想:那些学妹们应该全都被这一幕迷倒了吧。

“再见了!”吉田在心里默默地想,从幼儿园开始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的又野,终于也要和他在这里分别,从此各奔东西。虽然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很是不可思议,但在此时的吉田看来,这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典礼的致辞仍在继续,吉田却回忆起了图书室里的情景:

当时的图书室里充满阳光,我们屏气凝神躲在藏身之处。或早或晚,一切总会结束,我们总会被某人找到……

从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的那一刻起,缺憾也随之而生。

从那时开始,缺憾一点儿一点儿逐渐增加。那就是所谓岔路口,自己和又野从此天各一方。

毕业典礼结束了,吉田成了一名高中生。

每天早上,他乘坐大雄山线到小田原上学。

对于上高中这件事,吉田从一开始就不太能适应。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就会适应,可惜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吉田仍然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处处格格不入。

吉田弄不明白他在这个“箱子”里该干什么,该如何表现,所谓“适应”是指适应什么。现在想来,吉田连上初中都感觉很不适应。

高一上到一半时,吉田父亲的工作调动定了下来。家里商量后,决定连同幼小的弟弟在内,全家搬往长崎。吉田自己一个人留在小田原生活,租了父亲的朋友管理的一间公寓。

一个人的日子,对于吉田来说却意外地适应得非常好。对他来说,唯一的苦恼是高中生活太枯燥。一想到这些,吉田就会从心底里感到无聊。他认识到这并不是由于高中生活本身无聊,而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无聊的人。

吉田每天都戴着耳机,行尸走肉般地去上学。当时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早点离开这个城市。但是,即使是离开后,也不觉得会有什么改变。吉田经常感觉自己更像一只蓑蛾。大青虫最后并没有成为蝴蝶,而是变成了灰色的蓑蛾。

吉田很讨厌总是感到不满足的自己,由此他猜测,别人也不会爱上自己,这个世界也并不爱他。

有些时候,吉田会突然想去某个地方。有时他认为,如果自己消失了,也许就会感到轻松。心里憋闷的时候,即使是深呼吸也无济于事。

吉田每天都会去城堡遗址公园,坐在长椅上吃红豆面包。每当他眺望着大象,心情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吉田觉得也许是青春期的缘故。别人也是这个样子吗?时机到来的时候,感觉有缺憾的那个地方会不会像拼图游戏中缺的那一片一样被严丝合缝地补上去呢?……

当然,公园里并没有答案。只有大象还和往常一样,晃悠悠地甩着长鼻子。

又野经常来吉田独居的房间找他玩。

他会在吉田这里玩玩射击游戏、抽抽烟,然后打着哈欠离去。他来的时候,有的时候有理由,有的时候没有理由。他有事而来的时候,吉田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

“今天怎么啦?”吉田会在感觉有异样的时候发问。

“没什么,女朋友有些难搞。”

又野随口敷衍了一句,简单说了下情况,就在吉田家住了两三天。

也许又野把吉田的小屋当成了自己的避难所。他正经历着冷酷无情的青春岁月。

吉田望着专注于射击游戏的又野。

两眼注视着游戏屏幕的又野双肩肌肉紧绷,结实健壮,握着游戏手柄的时候,胳膊上满是凸起的青筋。在吉田看来,又野的肘部和膝盖骨骼发达、坚硬有力,和自己软塌塌、白花花的四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吉田心中暗想:这家伙活像只野兽。又野的脸和胳膊上有好几处伤痕。

又野就像一块不停翻滚的大石头,虽已百孔千疮,但毫不畏惧。他所生存的世界,大青虫吉田已经无法跟上了。特别是和电车赛跑时,朝着绿町车站飞奔的又野的身影,让吉田望尘莫及。但是,又野却会在遇到吉田时,笑嘻嘻地主动过来搭讪。

上了普通高中的又野,好像经常会遭到读职高的那帮人的挑衅。

有一次,又野在路上碰见了六个职高学生,好像双方都瞪了对方一眼。因为对方人多势众,没办法,又野打算走过去就算了。可惜在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中的一人用嘲讽的口气冲着又野来了一句:“哼,某某高中呀!”

原本打算相安无事地走过去的又野听到这句话后,突然转过头就冲着六人跑了过去,并且冲着说话的家伙就是一记飞踢。又野打架时的飞踢到底什么样,吉田没见过,总之又野说就是这么一记飞踢。最后当然是又野被六个人暴打了一顿。

每当自己就读的学校和所属的团体遭到侮辱时,又野总是会忍不住愤而出手。但是,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热爱学校,又野这种人恐怕也不会爱自己的学校。也许有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可吉田对此却非常理解。

谁也不能小瞧他!又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虽然这种尊严看起来有点儿傻气、不值一提,但是它对于又野而言却是唯一,且不可替代。如果不拼上命去守护的话,无论是又野也好,或是又野的妹妹也罢,都会轻易地被践踏。

有一次,又野滚爬到吉田的房间,浑身是血。

“我的牙掉了!”又野刚说完,就一头栽倒在房间当中。

吉田被这一幕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打算喊救护车。

“不要叫车!”又野制止了吉田。

找到急救包,吉田用脱脂棉蘸上双氧水,给又野擦脸上的血,可是总也擦不干净。“疼疼疼……”又野痛得脸都歪了。他一张嘴,血就冒了出来,吉田发现他右边的门牙掉了一颗。

吉田难过极了,忍住眼泪继续给又野擦血。

又野刚才到底在和谁打架?吉田心里默想:又野这次又是为了守护什么?和谁发生了冲突?为什么要打到这种地步?有必要吗?又是谁把又野打成了这样?

发生的这一切都让他无法理解。如果逃跑或道歉无济于事,吉田希望能和又野一同躲起来。外表强大、内心善良的又野想去哪里呢?

那是高二那年冬天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又野从高中退学了。“没办法呀!”又野总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谈这件事。

从那之后,又野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一段时间。此间,他常跑来找吉田玩。

两人躲在屋里玩双人射击游戏。因为不管又野的话,他就会自暴自弃,吉田打算再一次保护自己的朋友。

“你要是和我一起的话,就能去更远的地方!”又野总是笑着对吉田说这句话。

快到春天的时候,又野说他可能要去东京。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不过他确实打算去一家有名的寿司店当学徒。再后来,又野没和吉田打招呼,突然就离开了小田原。

吉田觉得:失去又野的小田原已经完全不值得留恋了。

渐渐地,吉田开始喜欢更为安静的音乐,但是却热衷于放大音量去播放它。吉田觉得耳机能够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处于大音量的音乐声中,他感觉自己更容易沉浸其中。

此时的吉田偏爱听前卫摇滚,喜欢在变换拍子中度过每一天。

每当一个人在屋里玩游戏时,吉田就会想念又野。

“你要是和我一起的话,就能去更远的地方!”

又野的话依稀在耳畔响起。吉田反复回味这句话。上小学的时候,对吉田来说,又野就像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只要是又野要去的地方,无论是哪里他都跟着。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跟上又野的步伐了。

“我也想当个混混!”吉田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好想与身边的一切决裂。先到便利店前面晃晃,敲诈点钱。然后去狠揍游荡在海滨一带的那帮家伙,温柔地逗逗流浪猫,最后骑上偷来的机车去兜风。

吉田认为:只要当了混混,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也许就会得到补足,也就一定能追上又野的脚步,即使是去麦哲伦星系那样遥远的地方。

屋子里还存放着又野留下的喜力牌香烟。吉田抽出一根,点上火吸了一口,感觉一阵头昏目眩。

“我想当混混!”吉田又一次默默在心里念叨。

当然,仅仅是吸了几口喜力牌香烟并不能让自己成为混混。成为一名真正的混混是需要理由的。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

那么,活着本身需要理由吗?吉田忽然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即使没有特别的理由,人也可以活着。那么,活着本身也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吗?也许自己并不适合活着……

一支烟转眼间烧掉了大半,恰好像人在后悔时往往为时已晚。抽烟的时候会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很快就需要下一根。对吉田来说,抽烟实际上只是又增加了一个缺失感的来源而已。

吉田望着点燃的喜力牌香烟那缭绕上升的蓝色烟雾,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到了夏天。

有一天下午的阳光特别灿烂,正坐在长椅上远远地望着大象出神的吉田,忽然想爬上旁边的城堡。

“为什么会这样?”吉田心里感觉很奇怪,虽然来过这么多次城堡遗址公园了,可今天是他第一次想去爬天守阁。虽然随时都能爬,可他却一次都没想着上去看看。

登上石头台阶,穿过正门,吉田在售票处交了四百日元,换来一张参观门票和一个导游小册子,背面盖着旅游纪念印章。

进了城门,迎面就能看到第一件展示品——烫金唐草纹纸漆工艺望远镜。吉田逐字地读了读这个拗口的名字。

继续往里走,里面陈列着巨大的瓦片、登山用的轿子、琵琶、月琴以及一个被称为“机械式铜质怀表”的东西。此外,还放着作战用的头盔、甲胄,绘画,书信,等等。吉田一边饶有兴味地浏览着这些东西,一边登上略显陡峭的台阶。

爬上最顶层,上面竟然开着一家售卖土特产和冰激凌的商铺,这让吉田感到非常意外。

吉田往纪念章贩卖机里投了钱,机器自动吐出一枚金色纪念章。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啪啪”声,设备自动在上面刻下了“YOSHIDA NAOTO”的字样。

吉田给纪念章穿上带子,挂在自己胸前,然后走上了观景台。

映入眼帘的是箱根的群山,连绵起伏,延伸到天边。

从城堡顶端朝下看,人们排成一队,正在朝前走。似乎有一场公路自行车赛刚刚结束,落寞的气氛中,长长的人流一直延续到车站。

在观景台上,转到对面的位置,就能看到脚下的那头大象。大象那小小的身影后面是小田原的街道,远处是相模湾开阔的海面。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蓝天与海面水天一色,千里相连。

大象与海洋……

吉田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知道大象此时是否知道自己与大海近在咫尺。

远远地望着平时都要抬头仰视的大象,这是吉田第一次从上往下看它。大象看起来很小,当然吉田更小,也许比那个“机械式铜质怀表”还要小。

大海广阔无垠,天空阳光灿烂。

下面传来野鸡“咯咯咯”的独特的鸣叫声。

从城堡上下来的吉田仿佛觉醒了一般开始努力学习。

因为他觉得无论怎样,还是高中生的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吉田渴望获得基本的学历,他感觉只要自己稍微集中点精力,应该就能拿到手。从这天起,吉田脖子上挂着纪念章,开始玩儿命学习。

不久以后,秋去冬来。

参加了好几所大学的入学考试之后,吉田终于感觉“成了”。小田原城的纪念章仿佛是一枚护身符,很好地守护了他。那天,吉田正心满意足地抽着喜力牌香烟,就在此时,一件令他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吉田,开门!”

又野突然返回了小田原。

“我给你带了寿司哟!”

十个月不见,又野的面容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像大人,可笑起来的神态还是和小学生的时候一模一样。又野似乎一直在东京的寿司店当学徒,直到昨天才因故辞职回来。

“吃吧!”

又野边说边把装着寿司的木盒递了过来。接过木盒,吉田解开包装上的绳结,然后拿起鱼形酱油小包,把酱油挤到碟子里。

吉田也好几年没有品尝过寿司的味道了。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大快朵颐,异口同声地赞叹装在木盒里无上美味的寿司(可能和原木香味也有关系)。寿司那种温润、入口即化的令人怀念的感觉与此时两人再次聚首的气氛堪称完美的搭配。

吃完寿司,吉田沏了茶,给又野倒了一杯,说:“请喝茶。”又野面带微笑,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在吉田的记忆里,这可能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喝茶。

“为什么从店里辞职了呢?”面对吉田的询问,又野敷衍地说了声“那个……”,总之,他好像要在小田原国道一号线附近的一家店里上班了。

“吉田,你以后要去东京了吗?”又野问。

“嗯,考上了就会去。”吉田回答。

“那挺好的!”又野嘿嘿地笑了起来,“东京可没有混混。”

又野拿起游戏手柄,又把另外一个塞到吉田手里。

两个人就像十个月以前一样,开始玩射击游戏。吉田保护着又野向敌人的阵地冲去,清除完周边的残敌后,又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柄。

“你这样的人最终都会离开这里吗?”又野问吉田,“这样一来,这个城市会被痞子和太妹占领。”

“痞子和太妹?”

“痞子和太妹长大会养孩子,然后扎根在乡里,除此之外,什么也剩不下。”

又野说着点燃手里的喜力烟。

“你去东京吧,去当个文明人!”又野吐着烟圈,嘴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这个世界最终只会剩下痞子和太妹,以及文明人。所以,你去当个文明人吧”。

“文明人……”吉田很困惑。

“嗯,你的话一定能干好,放手去干吧!”又野斩钉截铁地说。

伸手拿过喜力烟,吉田轻敲了几下烟盒边缘,取出一根点燃。

“这不像你呀!”又野望着抽烟的吉田笑了笑。

“烦死了!”吉田学着混混的语气回答。看到他这样,又野笑得前仰后合,吉田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心过。

从这一天起,两人各奔东西,分别踏上了不同的征程。

确实如此,不过又野说的又不完全对!吉田心里默默地想。东京确实没有小混混,可是,文明人也没几个啊……

既不能算是混混,也谈不上是文明人,现代的东京城里住的更多的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家伙们。

比如吉田所在的研究室里就有“细波”和“铃波”这两个现成的例子,特别是“细波”,根本就称不上是文明人。春天,他们俩基本上没有在研究室里露过面,快到夏天的时候才开始每天来。

“细波”并不是他的本名,可是自打第一次见到他,吉田就认定这个家伙是“细波”,并在那之后一直这么叫他(连带也把他的伙伴也叫成了“铃波”)。无论“细波”还是“铃波”,都不是文明人,他们嗓门大,爱表现,特别是“细波”,很是讨人嫌。

“细波”和“铃波”非常爱聊天。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庸俗无聊,说起来就没完。看起来热火朝天,实际上浅薄的对话内容空洞无物。

遇到这种情况,对着电脑的吉田每次都想把耳朵堵起来,可是说话声仍然清晰地传进了自己的耳朵。吉田感到非常讨厌。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提醒他们俩。周围的人甚至纵容他俩说话,偶尔还会饶有兴致地附和几句。就连舞子都是这种态度,吉田感到无可奈何,浑身乏力。

有意无意之间,吉田搞清楚了“细波”的个人信息。

“细波”讨厌夏洛特,因为他觉得这个人物形象过于陈腐。

“细波”早餐一定要吃米饭,但是米饭只吃一个茶盅那么点儿。

“细波”在卡拉OK店打工,他很讨厌那家店的店长。

“细波”这个月欠了钱,上个月欠得更多。

“细波”挑选音乐时会考虑女孩子是否喜欢。

“细波”每三周去一次美容院,美容院的小姐姐超漂亮。

“细波”打工的店里的那些女高中生也超级可爱。

“细波”认为坏一点儿的男孩子更受女孩子欢迎。平时轻佻一点,偶尔做出认真的样子更受女孩子喜欢。

“细波”跟女孩子聊三分钟就知道这个女孩子能不能搞到手。

“细波”喝不了豆奶。

谁爱管你的事呀!吉田很想大声咆哮,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心想:谁管你喝不喝豆奶呀,那对这个宇宙来说无足轻重;你讨厌夏洛特,人家夏洛特还讨厌你呢。

另外,挑选女孩子喜欢的音乐这种做法根本毫无意义,至于“男人坏女人爱”,更是无稽之谈。

想到这里,吉田忽然意识到“细波”上大学时交了第四任女朋友的事实。

这是怎么回事呢?吉田很想问一问这些女孩子,你们为什么选这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细波”的嘴里经常会冒出“受不了”这句口头禅。自动贩卖机出现故障,提交报告逾期,或者电脑死机,天气变差,反正什么时候都可以用“受不了”。有的时候他还会用“超级受不了”这样的说法来加强语气。

什么叫“超级受不了”?!吉田可不希望“受不了”这句话随随便便就从那些没见过又野正儿八经打架的样子的人的嘴里冒出来。他心里想:你们这些家伙遭到又野的飞踢,直接滚出大气层就好了。

在吉田的想象中,有一个又野勒着“细波”和“铃波”这两个家伙的脖子去买可口可乐的场景。废物“细波”买了健怡可乐回来,结果被大骂:“你不知道可口可乐是红色的罐子?”他再次被赶去买。

活该!吉田心想:可口可乐罐都是红色的,这家伙连这个都不懂。

又野虽说是个痞子,但却活得堂堂正正。这一点是细波之流所无法理解的。然而这种什么都不懂的猥琐男,却伪装成文明人的样子公然走在东京的大街上,依靠偶尔做出认真的样子大受女孩子欢迎。这种家伙就像病毒一样四处蔓延,正在摧毁地球上的文明。他们反复参加相亲会,在圣诞节、万圣节肆意狂欢,拖慢了正经文明人进步的脚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却给了徜徉在想象世界中的吉田当头一棒。

盂兰盆节前后,研究室会有一个短暂的暑假,这件事就发生在休假前的一天。

从春天开始,吉田一直和舞子一起下班回家。当时吉田还曾打算约舞子去看电影。

在吉田看来,约会的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他认为这种事情要小心谨慎,不能麻痹大意,用自然而然的方式去邀请的话,可能会得到比较好的效果……

“今天好热呀!”

归途中的电车上,吉田用和平时一样的语气对舞子说。

“嗯!”

舞子回答。这一天确实很热。

“舞子暑假有什么打算?”吉田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舞子的声音中透着欢快,“也就是去参加一下社团集训吧。”

“社团?”吉田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嗯,原本已经退出了,可是这次集训大家都要参加。”舞子解释。

“你还参加了社团活动啊?”吉田很意外。

“嗯,浦上和太田也有参加。”舞子说。

“哦,这样啊!”吉田一阵失望。

电车一阵颠簸,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等乘客上下车后,再次启动。

吉田觉得刚才自己“哦,这样啊”的应对还算自然,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波涛汹涌,像炸了锅一样。舞子口中的浦上就是吉田常说的“细波”,而太田则是“铃波”。也就是说,她要和“细波”和“铃波”这两个家伙去参加活动。

舞子后面也问了吉田打算怎么过暑假,被震惊得浑身僵硬的吉田敷衍了过去。

到站后,舞子说了声“再见”,吉田也故作从容地跟她道了别。

暑假马上就到了,那真是酷热的一天。

这种冲击仿佛在这个有些僵化的大学生脑中,劈下了一道夏日的闪电。

暑假第一天,吉田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闷闷不乐。

他觉得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心胸狭隘……,想象中被又野勒住脖子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实际上,吉田自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其实不是讨厌“细波”的大嗓门,而是讨厌这家伙那样受女孩子欢迎,舞子跟“细波”熟络的样子让他实在受不了。

吉田考虑良久,发现“细波”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不堪。首先,“细波”这人较为和气,善于待人接物,虽然大脑经常短路,但是这样一来反而给人以开朗的感觉。并且一般来说,听到他说讨厌“夏洛特”的理由是因为其“像个老古董”时,也会给人一种幽默、搞笑的感觉。

总的来说,吉田和舞子还没正经交往过,他甚至感觉自己对舞子的事情一无所知。

身体强壮而心灵温柔的“坏人”又野受异性欢迎似乎是理所应当的。而面对有些羡慕的吉田,又野曾经说过:“吉田别担心,早晚会有对你感兴趣的女孩儿出现。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再表达自己的爱意也不迟。你肯定行。”

吉田感觉舞子似乎对自己抱有好感,但是他自己却从未正经地向舞子表达过自己的感情。他做事太过小心谨慎,丝毫不敢麻痹大意,一直将事情摆在十分保险的位置,重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只要吉田仍旧不能把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东西、希望分享的事情很好地告诉舞子,就什么愿望都实现不了。

暑假中的一天,时隔多年之后,吉田又一次决定拆开相机。

从进入大学开始,拆解相机就成了吉田的一大乐趣。他会入手一些二手相机,拆解、清洗干净之后再重新组装起来。运气好的时候,这些相机还能重新焕发生机。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受女性欢迎的相机拆卸方法?这个问题吉田曾经想过,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最终结论是没有。不过无所谓,每次拆卸、重装后的相机拍出的照片都会略有不同,甚至能拍出谁都想象不到的照片。

吉田开始严格按照拆机的原理拆解相机。他一边做着记录,一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动手拆解。

拆卸完成!吉田在心里默默地宣布。接下来,他对着想象中的舞子开始了解说。

这个嘛,一般来说,机械相机是没有电动组件的。依靠手指按下开关的微小动力来推动齿轮,带动各种复杂的机械结构,在一瞬间完成复杂的运动。在这一瞬间,镜头前的场景被胶卷记录下来,完成整个摄影过程。

在当今这个时代,完全不使用电子零件的工业产品几乎没有。环顾身边,如果硬要找例子的话,就只剩下一些发出“咔嚓咔嚓”声的相机了。

吉田希望自己能告诉舞子:“机械相机很好。”

当世界上发生大规模停电的时候,即使所有的电池都没有了电量,我所修复的相机仍旧能够正常使用。即使整个世界被埋在尘土之中,被挖出来的相机依然能够咔嚓咔嚓地拍照。我觉得这些很罗曼蒂克。

吉田认为机械的基本原理是圆周运动。单纯的旋转能够通过齿轮的咬合转化为复杂的运动。一边“自转”一边“公转”的“行星齿轮”的原理和宇宙中真实的行星一模一样。

我自己是不是在旋转呢?吉田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自己身上是否存在旋转所需的向心力呢?以后自己还能否释放离心力呢?……

暑假结束后,吉田再次回归研究生活。

他暗暗拿定主意,要更多地去了解一下舞子,也希望对方能更多地了解下他。不只是舞子,还包括“细波”,他也要从正面进行接触,对方跟自己打招呼时,也要开朗地回答一声“你好”。

再过一个月就是研究室的内部发表时间了。等到中期发表会议的时候,企业的人也会来参加,相关研究活动会迎来高潮。

研究室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大部分成员都已经取得学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或打工的人了。有的人还要上研究生,有的人会和吉田、舞子一样未来直接就业。即将奔赴不同岗位的人们,在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段时间,共同聚在一个地方开始写毕业论文。

吉田和舞子两个人此前都已经完成了重要的实验部分,剩下的只是处理常规实验,并把结果整理成最终论文。两人每天都在研究室里工作到很晚,然后结伴一起回家。

有一天,“细波”向吉田请教测量仪如何使用。

吉田尽可能仔细地向他进行了说明,并且帮他完成了测量,成功地获得了流体的流量数据。整个春天没有学习的“细波”,此时此刻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谢啦!吉仔!”离开测量仪的时候,“细波”对吉田道了声谢。

怪哉,吉田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喊自己“吉仔”了?等到下午的时候,实验室里只剩吉田和“细波”两人了。

“喂!”吉田问“细波”,“你觉得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呀,吉仔?”“细波”一脸茫然。

“你觉得世界上什么动物最厉害?”吉田盯着“细波”的脸问。

“不知道,应该是狮子吧!”“细波”也盯着吉田,不耐烦地回答。

果然如此!吉田心想:这家伙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识过大象的压倒性力量。这种问题如果是在小田原的话,连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

“不对!”吉田反驳道,“最厉害的是大象。”

“哼!”“细波”似乎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眼光从吉田脸上移开了。

对于会为了讨女孩儿欢心而精心挑选音乐的“细波”来说,这个问题他也许永远无法理解。但是,吉田却对此感觉很愉快。

不久以后,研究室举行了内部发表会议。

舞子和吉田的研究成果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又被分配了一些追加课题。而“细波”和“铃波”则是勉强过关。

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同时也有些空虚落寞。吉田觉得大学最后的研究生活非常快乐。每当想到人类的知识就是这样传承下去的,他的内心就会感到激情澎湃。

往车站走的路上,吉田向舞子发出了一起看电影的邀请。

“有空一起去看电影吧?”吉田说得简单直接。

“好呀!”舞子笑着答应了。

那条从脸颊到下颚的完美曲线,吉田所喜欢的半径为0.04米的那种近乎正圆的美丽曲线。

到了周末,两人迎来了第一次约会。此时已经秋意盎然。舞子温柔地笑着对吉田说:“天气有些冷呀!”

两人一起看了电影,结束后又跑到咖啡厅聊天。两人谈了面对就职的不安心情以及论文写作的话题。内容基本和以前在电车上聊的差不多。吉田还说他喜欢吃守谷的红豆面包:“守谷的红豆面包,里面塞的馅料特别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会让你以为自己拿着一颗手榴弹。”

说起来这是吉田第一次跟别人讲关于守谷的红豆面包的事。“就这样能一点点地告诉她就行!”想到这里,吉田感觉自己就像“风之王者”一样自由自在。

“中期发表结束后,我们再去哪儿玩吧?”吉田发出新的邀约。

“嗯!”舞子点了点头。

“下次一起去喝酒吧?”吉田说。

“好呀!”舞子笑着回答。

“舞子,我爱你!”吉田在心里说。

秋去冬来。

新年伊始,东京就迎来了第一场雪。雪停后,紧接着就是一段寒冷的日子。

那是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在吉田看来,这种突然似乎合情合理,又野的出现永远都出乎意料。

“吉田,你还好吗?”

吉田的脑海中浮现出又野那张笑嘻嘻的脸。他究竟是怎么弄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与这个疑问相比,他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人吃惊。

又野说自己在小田原开了一家名为“忍屋”的主营寿司宴的店。“忍屋”?“寿司宴”?

“请你吃好吃的!四点左右过来!”

又野飞快地说了地址,随即挂断了电话,留下吉田一个人望着电话机出神。

“忍屋”……,这个“忍屋”是什么意思?主营寿司宴的店是那么容易开的吗?……吉田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情况。

到了约定的日子,吉田从新宿搭乘小田急线电车,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到达了又野说的车站。经过一条小路,走过一座大桥,然后沿着河边的道路继续朝前走。

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种植着高大的松树。据说这条河因江户时期二宫尊德曾在此治水而闻名。远处能看到箱根的群山,对面则能看到高耸入云、如梦似幻的富士山。单调的蓝色背景下,正是那座被日本人称为“圣岳”的名山。

查看好地图之后,吉田继续朝前走。离开河边,又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突然来到一个大路口,没走几步就看到路边确实有一家店。吉田走近一看,门匾上很夸张地写着“忍屋”两个大字。揭起门帘进入店里,吉田一眼就看到又野在里面。

“嘿,好久不见啊!吉田!”又野笑嘻嘻地跟吉田打着招呼。站在柜台里的又野头发剪得又短又整齐,一副标准的寿司大厨的形象。

再次见到又野,吉田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四年过去了,那个又野竟然真的开了店,真的站在柜台里。

“快坐下!”又野热情地招呼吉田。

“嗯!”

吉田答应了一声,坐到了最里面的座位上。

这家店虽然不大,可环境却很整洁明亮。柜台外面是垫高的榻榻米餐厅,里面摆放着两张原木桌子。

吉田望着忙着摆盘的又野问道:

“这是你自己开的店吗?”

“是呀!”

微微发福的又野笑起来时脸上的线条显得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啊,欢迎光临!”

从里间有个女的走了出来,吉田连忙弯腰回礼。

“这是千惠!”又野简单地说了一声,感觉就像是在介绍他的女朋友一样。

又野拿出一个中碗,千惠给吉田倒了啤酒。

“我也来一杯!”又野说着往一个小杯子里倒了啤酒。

隔着柜台,吉田和又野两人干了一杯。一旁的千惠微笑着望着这两个男人。

“恭喜恭喜!”吉田向又野道喜。

“恭喜什么?”又野问。

“开这么一家店,真是了不起!”吉田连连夸赞。

“啊!将就将就!”又野一口干了啤酒,放下杯子说,“半年前我结了婚。”

“真的呀!”吉田好惊讶,赶紧就问,“媳妇是谁?”

“千惠!”又野回答得很直接。

“请多关照!”千惠笑着朝吉田行礼。

“肚子里已怀上孩子了。六个月了。”又野补充道。

听到这一连串的新消息,吉田吃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心中感叹不已:不愧是小田原数一数二的混混,出手就是快。

“恭祝二位新婚快乐!”吉田再次面向两人正式行礼道贺,但除此之外,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这也是托你的福啊!”又野嘿嘿地笑了起来,与以前相比,脸上的棱角已经磨去了很多。

不管在哪个时代,混混都是急性子。他们先干一通坏事,然后洗手上岸,参加工作,再结婚,生娃。给孩子取一个叫“海”什么的名字。

又野走到烤炉边,开始做起寿司来。

“这个很好吃!”

又野转过来递给吉田一份烤河豚。吉田平生第一次有点心惊肉跳地品尝了河豚。

“真好吃!……”吉田由衷地赞叹起那种令人感动的美味。

炭烤蟹、河豚刺身、鱼白刺身、生牡蛎、鲷鱼片焖饭……

又野接连不断地上了很多道菜肴。每一样都是既精致又美味。今天的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厨艺高超的大师傅了,就连吉田这样的毛头小伙子都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文明人?那是什么?”

面对吉田的询问,又野这样回答。曾经提醒吉田要当个文明人的又野自己也许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吉田继续讲述了自己一年前去小田原寻找又野的事情,他告诉又野自己还去了城堡遗址公园,虽然没有找到又野,但在公园里惊喜地发现大象还在。

“噢,大象呀,那么说大象还在啊!”

站在柜台里面的又野一边回话,一边继续为吉田捏煮星鳗寿司。吉田看到又野递寿司过来的手腕上还留着以前的疤痕,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怀念之感。

“那里的狮子,曾经逃出来过哟!”又野随即讲起一件吉田所不知道的逸闻。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据说城堡遗址公园的狮子曾经真的从里面逃出来过。当时狮子朝着箱根的方向一路逃跑。第二天,小学校长就像说玩笑话一样提醒学生们说:“狮子跑出来了,大家要注意安全。”

“不可能吧!”吉田满是不可思议。

“是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又野说。

“狮子逃跑的事情,会不会是你做的梦呀?”吉田依旧不敢相信。

“也有可能!”正在给吉田制作油甘鱼寿司的又野回答。

“为什么去年突然联系不上你了呢?”吉田问。

“哦,那是因为我以前交往的坏朋友太多了!”又野回答。

一直以来,又野总是对自己混黑道的那些事情三缄其口。虽然又野明知吉田对他死心塌地,只要他开口,即使是去夜枭星云旅行,吉田也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但每次他都会用不相干的话巧妙地搪塞过去。

“这个可不得了,来一杯吧!”又野递过来的是自酿的鱼白酒,据说是把过滤好的鱼白加到鱼翅酒中制成的。

也太厉害了吧!吉田心想。在他的印象里,又野不务正业,是个经常惹女孩子伤心的家伙。而现在这家伙竟然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也真是太了不得了。

赤贝、金枪鱼、鲭鱼……,又野接二连三地熟练地捏着寿司。他捏寿司的手法让吉田敬佩不已,吉田一个劲儿地问起与寿司相关的问题。

这是军舰形,这是俵形,又野一边解释,一边展示了寿司的三步和一步简化捏法。在吉田看来,又野射击游戏玩得很烂,而现在捏寿司的手法倒是精湛熟练,让人眼前一亮。

“‘忍屋’这个名字,是不是根据我们以前玩的忍者游戏取的呀?”吉田问。

“嗯,没错!”又野回答。

“你还记得呀!”吉田感叹。

于是两人谈起了曾经的玩伴松本。她现在似乎在北海道的一所牙科大学求学。

吉田心想:借着老交情,买些便宜东西或者蹭一顿饭之类的事情经常能听到,但是要说请人家治疗龋齿,那会怎么样?

在松本面前张大嘴巴,让人家一边清除着口水一边进行其他操作,那该有多尴尬啊!两人聊到这里,不禁相视一笑。

又野压低声音对吉田说:“我以前还曾喜欢过松本呢!”吉田感觉他那样说话也许是不想让一旁的千惠听到,但也不仅仅是那样。以前一起玩忍者游戏的时候,三人就是这么小声地说话。现在聊松本的话题时,还是这样小声说话更合适。

尽管又野现在这么说,但吉田以前从没想过又野会喜欢松本。不过吉田也觉得这样的事情打一开始就能明白。要不然,又野不会每周都去完成图书委员的工作,而且吉田也有点喜欢松本。

到了傍晚六点钟左右,店里来了客人。

“欢迎光临!”又野和千惠齐声欢迎客人。

“你慢慢喝!”又野小声对吉田说了一声,然后赶紧开始着手新的工作。

在吉田眼里,正在接待客人的又野俨然已经成了一名大厨。很久以前,在图书馆柜台里调皮捣蛋的又野,现在正在柜台里,干着属于自己的体面工作。

吉田一边喝着鱼白酒,一边默默注视着又野夫妇。两人忙碌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强健而美丽。

又野正在用心守护着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想到这里,吉田的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曾经的又野一路披荆斩棘,纵然浑身是伤、牙齿折断,也依然坚持到了今天。

“真好啊!”吉田心中感慨万千。从那时到现在,两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又野一路是急匆匆地走来,而吉田则像大青虫一样一天天慢慢成长。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吉田感觉头有点懵懵的,但是他感觉自己很幸福。他的思维慢慢变得迟缓,脑袋里像黄油一般慢慢融化。记忆中图书馆的情景与眼前的光景交相辉映,组成了新的风景。

找个机会,带舞子来这里坐坐!吉田心里冒出了一个新想法。不仅要带她去看看大象,尝尝守谷的红豆面包,来这个忍屋吃河豚饭,而且还要和她一起去爬小田原城,制作纪念章。对了,那个小电车也要坐一坐。

“这是甜点!”寿司宴的最后上了提拉米苏。真是出乎意料。又野说只有进上好的马斯卡彭奶酪时才会做。吉田用精致的小勺子送了一块到口中,顿觉舌尖上萦绕着一股香甜、醇厚的奶香。他还能感觉到不远处有一种淡淡的成熟男子汉的味道。

吉田又想起了舞子。

中期发表结束之后,吉田和舞子如约一起出去玩了一次,二人玩得很开心。

“下周也一起去玩吧!”吉田发出了邀请。

“嗯!”舞子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从此以后,两人每周都会约会一次。

上周两人一起去看了电影。在电车中,听到两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在聊天。

他好像不喜欢吃洋葱。

嗯,我明白那种感觉。我男朋友连肉也吃不了。

我男朋友也吃不了牛肉洋葱盖饭。真是难以置信。

真的吗?我男朋友连饺子都吃不了。

什么鬼?!吉田心里暗想:饺子都吃不了,怎么会有这种人?

舞子看起来也对这两人的谈话很感兴趣。两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两个女孩正在相互比拼各自男朋友的偏食情况。什么都能吃得下的吉田在听的时候感觉自己有一丝丝的优越感。两个女孩继续大谈特谈偏食情况,女孩A的男朋友以蔬菜为主,而女孩B的男友则是以肉类为主。

还有,我受不了翻旧账的人。

嗯,就是,明明那件事都已经结束了,还翻出来说。

对、对!老翻旧账,说“当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讨厌老调重弹。

我也讨厌这种。

还有啊,我讨厌体质弱的男人。

哎,弱成什么样?

嗯,就是那种嘴里喊冷的。

哦,有的,总是第一个喊冷。

“连我都不行!”吉田听了很失望。因为他是个特别怕冷的人。两个女孩到站后就下车了。

吉田和舞子在下一站下了车,按计划一起去看了场电影。电影非常有意思。之后两人共进晚餐,席间聊了关于电影的感想。

出了店门,两人决定先步行到下一个地铁站,然后再转乘电车回家。

于是两人肩并肩地走了起来。

“有点冷呀!”吉田说。

“嗯!”舞子回答。

“对了!”吉田似乎想到了什么。

“怎么啦?”舞子问他。

“舞子,你讨厌不讨厌怕冷的人呀?”吉田问。

“哈哈哈!”舞子笑了起来,“还行吧。冷的时候自然就感觉冷。”

“是呀!”吉田表示理解。

“我不喜欢天寒地冻却穿得少的家伙!”舞子解释说。

此时的舞子穿着粗呢短大衣,围着围巾。舞子的身材适合穿厚一点。

“顺便说一句,我可是什么都吃,不挑食。”吉田补充道。

“原来如此!”舞子回答。

“当然是这样!吃不了牛肉洋葱盖饭,怎么算得上是文明人?”吉田打趣道。

“哈哈!”舞子笑得花枝乱颤。夜晚的街头,路灯把人们口中呼出的水气映成银色,梦幻而美丽。

“不过,我也不喜欢翻旧账的人。”舞子补充道。

“那是当然。需要回笼的有崎阳轩的烧卖就足够了。”吉田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道。

舞子再一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吉田心想:一切顺利。在明亮的月夜里,两人就这么谈笑了一路。

“喂!”舞子突然对吉田说,“你问问我,咱俩是在交往吗?”

“什么?”吉田很意外。

“你问我一句‘咱俩是在交往吗?’”舞子继续要求。

“这是什么意思?”吉田问。

“你别问那么多!”舞子说。

“咱俩是在交往吗?”吉田老实照做。

“是的!”

舞子回答了一声,没有停下脚步。夜空中一轮明月熠熠生辉,两人一时陷入沉默,静静地朝前走。

“对不起!”吉田小声说了一句,“原本我打算下次约会的时候说的。”

“打算说什么?”舞子问。

“说‘舞子,我爱你!’”吉田肯定地说。

“真的?”舞子有点意外。

“是真的。”吉田很坚定。

“我不是说这个,嗯,这样也可以,可是,你真打算下次约会时那样对我说吗?”舞子问。

“是的。确切地说,我打算在后面的两三次约会时,就一定向你表白。”

“哼!”舞子回答。

“我太迟钝,实在对不起!”吉田赶紧道歉。

“没关系啦!我很高兴!”舞子解释。

“我也是!”吉田说。

“你高兴什么?”舞子问。

“能见到你,很开心!”吉田说。

“我也很开心!”舞子回复。

“我们握握手吧?”吉田提议。

“握手?”舞子深感疑惑。

“是的,握握手!”吉田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两人停住了脚步,面对面站着,握住了对方的手。舞子的手柔软而又纤细,吉田此时的心里涌出一阵暖流。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握着手,很长时间才松开。他们继续往前走。

“有点不好意思!”吉田发出感慨。

“嗯,挺好的,握手!”舞子鼓励他。

“嗯!”吉田回答了一声。

“以后我们经常握手吧!”舞子建议。

“好的!”吉田回答。

“可以再说一次吗?”舞子问。

“说什么?”吉田问。

“我爱舞子。”

舞子哈哈大笑起来。

能够顺利表白,这让吉田感觉如释重负。

自从昔日与又野和松本一起屏住呼吸之后,那一天,吉田感觉终于把心中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吃饱啦!”吉田对又野道了声谢。

吃完提拉米苏,吉田悠闲地喝着浓茶。

“真是太好吃啦!”吉田称赞道。

“喜欢吃就好!”又野回答。

“下次,我带舞子一起来。”吉田说。

“谁?你女朋友?”又野追问。

“嗯!”吉田肯定地说。

“哦,干得不错嘛!”又野夸奖道。

吃完饭,吉田要付款,又野谢绝了。又野说:“我还要再请你两次呢!”

而吉田却嚷嚷着说:“你一定要收下。”

千惠笑嘻嘻地看着两个人推过来又推过去。

“你要尽快再来吃两次!”又野笑嘻嘻地说,“我能有今天,也是多亏了你呢!”

“此话怎讲?”吉田问。

“之前你教我功课了呀!”又野回答。

“原来是那件事啊!”一说起往事,吉田又差一点掉下眼泪,“就那么一点点小事,算什么呀!”

吉田希望能和又野永远在一起,但是想归想,却没有可能。在他的心里,又野是他崇拜的偶像,无论何时,他都比别人高大挺拔。

又野把吉田送到店外,大声说:

“下次还来呀,要早点来!”

“下次一定要收我钱。上班后就会有工资拿了。”吉田说。

“知道了。”又野回答。

吉田觉得又野总是能够分辨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并且,又野从小就知道人这辈子应该和什么做斗争,特别是现在,他用浓烈的彩色铅笔,画出了一幅真正的人生。又野把最重要的东西守护得很好。

“握握手吧。”吉田说着伸出了右手。

“什么鬼?你喝醉了吧?”

又野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握住吉田的手。又野的手大而粗糙,冰凉冰凉的,没有什么温度。吉田明白这双手所守护的,已经不仅是往日少年小小的尊严。

“再见啦!”吉田说。

“嗯!”又野回答。

告别又野后,吉田独自踏上了归途。

此时的天空,月亮已经升起。夜空中,十六的月亮看起来仿佛比十五的月亮还要更圆更美。

摇摇晃晃地走在河边的小路上,吉田的内心汹涌澎湃,感慨万千。

又野总能看清眼前事物的本质,从而能够稳稳地扎根于大地。不知何时,又野已经轻松地做到了他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只想唤醒一个被“细波”那样的人迷惑的女人,虽然缺乏女人缘的他很难做到这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他所选择的活法都不能给又野丢脸。

我已醉了。我真的醉了!吉田心想。

昏暗的河面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吉田知道,现在虽然看不清楚,但是面前就是箱根延绵的群山,而另一侧就是一直高耸的富士山。

“哈哈哈……”吉田突然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夜路非常可笑。如果被从动物园逃掉的狮子遇见,像他这样弱小的生物,肯定会被一口吞掉。

“躲起来!”看到前方的电线杆,吉田伸手触摸了一下。

吉田把自己的影子躲在电线杆的阴影里。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可他心里却在想:自己究竟是在躲避什么?……

吉田移动了下身体,这样月光就照不到他了。

说起来,吉田总是喜欢这样把自己藏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心里一直在说“不能让你发现!”。不懂的家伙永远也不会懂。为了保护自己,他就这样一直躲藏到现在。

蜷缩在电线杆背后的吉田默默地想:自己所能保护的东西,总量都是有限的。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地把身体靠在电线杆上,调整着呼吸。

以后的日子,重要的东西必须自己亲手来守护。除了向喜欢的人表白之类的事情必须理所当然地去做之外,接吻之类的也要干净利落,要去守护真正的文明。

吉田心想:痛痛快快地去干吧!

文明人要隐藏知性,爽快地与人打招呼。听到有人叫自己,就会答应对方一声“好嘞!”,并且报以微笑。释放快乐的心情,讴歌可爱的事物。穿上漂亮的衣服,唱着歌徜徉在整个世界。听从内心的呼唤,去拥抱自己喜欢的人。

吉田站起身来,从电线杆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抬头仰望,这个城市的夜空高远而空旷,一望无际。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吉田轻快地向前走去。


[1] 中村雨红于1919年发表歌词,草川信于1923年作曲的童谣。2007年入选日本之歌百选。译者注,下同。

[2] 日本的小学一般是三学期制,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学期,九月到十二月是第二学期,一月到三月是第三学期。各个学期之间有暑假、寒假和春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