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文字为马,圈出一片私人领地
任何想法、字眼或行为阻碍我们成长和自在活着,就是伤害。
——多娜·法喜
大脑果然会选择性地忽略伤痛,而假使你误以为它是对的,就会淡忘自己成长了多少,以及为什么出发。
身在职场,经常被要求写点什么,甚至我们的日常工作也总是和报告、计划、总结,乃至个人简历交织在一起。这些名目五花八门,内容却充满限制的创作,往往让多艰的职场更添几分辛酸。我们为考核、晋升、求职、评定而写,这些听起来终有收益的创作为应付相关体制框架和要求而写,并无发挥空间。若是为自己而写,则文字完全无须他人过目。既连过目都免了,自然也没有他人评鉴一说。兴之所至,心之所向,写到哪儿,写多少,悉听尊便——这个“尊”,正是自己。
我曾半开玩笑地对猫头鹰先生抱怨:“我的笔记本电脑被你用来写了半天公文之后怎么就变傻了?完全不是从前那个反应机敏的电脑,连键盘都是涩的,不好用了啊……”
他一脸苦笑:“有那么夸张吗?不过那些东西我自己写着也觉得头疼。”
是啊,如果电脑都不情愿,敲击键盘的那个人又会怎样呢?
公文也好,微信朋友圈也罢,所有终要示人的文字都不可能写尽感受,因而也都不能算是写给自己的东西。即便此刻,我满心欢喜,以手指轻盈敲击键盘,仍然深知,这些文字并非只是为自己而写——所有应约而来的都不算数,为自己当然要随性随意随心,无须冥思苦想,只有自然流动。
前两天收拾房间,从一个久未翻动的柜子里找出一只旧皮包。蔚蓝色,鸵鸟皮——这令人疑心的审美真的属于我吗?皮包沉甸甸的,我狐疑地打开,里面居然有三本日记,都是四五年前的。我喜欢每年用一本新的Moleskin记日记。Moleskin笔记本早已不再固守传统的黑色,现在每年推出的新鲜本子包含各种马卡龙色,纷繁绚烂,而我会依据迎接新年的心情选定自己喜欢的一种。眼前的日记,竟然还有一本黑底白色波点封面的米老鼠限量版……看来,无须翻动,本子已经开口讲述陈年旧事。
这是为自己而写的证据。
我翻看,饶有兴味。
年代并不久远,往事依稀可辨,但当时的情绪早被时间湮没,能让往昔重新浮出水面的,唯有日记。
我曾问一位朋友:你写日记吗?本以为会得到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写,毕竟这样才像是硬汉给出的标准答案。不想他却说中学时本来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后来发现日记本被母亲翻动过,于是撕掉,不再动笔。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不相干的市井往事,但眉梢眼角仍有柔软的表情一闪而过。虽然,我所知道的他历经大小场面,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初夏的午后,我们再次聊起日记。
“当年的日记会写自己的情绪吗?”
“不会。”
“有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吗?”
“没有。”
“那都写些什么呢?”
“生活日记。”
“记录生活琐事,就像效率手册那种?”
“比那个具体。”
“为什么从初中开始写呢?什么触发你写的?”
“不知道……忘了。”
“觉得应该有个自己的地方,自己的空间?”
“嗯,是吧。怎么想起问这个?”一连串的回答之后,他终于开始反问。
“在写书,写到为自己写点什么这一节,想了解一下。”
“明白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减压和自我梳理的好办法,写点什么,不讲章法,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意识流写作。”
“确实是,就是这个意思。我记得当时日记风格学的冰心的《陶奇日记》。”
“为什么学她?喜欢她的风格?”
“自然,没有目的。”
“觉得温暖放松?”
“对。没有观点,只有现象。”
……
我问得直接,他答得简洁。
“你在做什么?”
“看论文。明天博士生答辩。”
“写什么的?”
“AKI。”
“用我能听懂的话?”
“急性肾损伤。”
“在论文和我的问题之间切换,费脑子吗?”
“不费脑子。跟你聊天不累。”
“为什么?”
“有一说一,不用编辑。”
“明白了,也是意识流。问完了,你忙吧。”
和简单的人说简单的话,我喜欢这种问答,我想我的朋友也喜欢。在一个处处要求态度和立场的社会,位置越显要神经越紧绷,当“不得有误”的压力日益迫近,尤其需要一个无须表态的时空,这是灵魂喘息的地方。我从来不预设立场,不随意评判,不道德审判,也不给人乱贴标签,我知道,这些是很多人乐意和我交流的原因。如果有像我这样的朋友,当然可以用对话舒压,发送心情,厘清头绪。但假若身边没有可以进行意识流对话的朋友呢?那就和自己对话吧,用书写的方式。
以文字为马,圈出一片私人领地,神圣不可侵犯——这就是为自己而写。不试图复现生活,只复现当下的意识,不区分,不修辞,不粉饰,单纯地写下当时的念头,回应此刻的意识,无论它是回忆、联想,情绪还是愿望,把所有交织的画面记录在纸上,按照原样,一比一复刻。书写让内心的潮汐退去,岸边的岩石自然裸露。
为什么用纸和笔,而不是电脑键盘?我的答案大约都在我的日记里。
翻开2015年的日记,字迹是墨蓝色的。这让我很吃惊:这种颜色的墨水竟然也曾是我的喜好?真是不可思议。印象中小学三年级开始用钢笔,墨水的颜色成为重大选择。我喜欢纯蓝和黑色,但妈妈认为蓝黑色墨迹可以保护视力,于是为我作了决定。我其实不喜欢那种颜色,它看上去如此陈旧、刻板、无趣……后来,我也买过纯蓝色墨水和黑色碳素墨水,再后来,大概吸引我注意力的故事越来越多,关于墨水的种种逐渐淡出视野。
然而,我居然在2015年的时候又用上了墨蓝色墨水!当时我用的应该是日本产的三菱中性笔,和小时候所见的国产蓝黑色墨水不太一样,这种墨蓝色稍显明快。但是,依我看,它完全没有黑色的沉着冷静和经典。现在,我用黑色墨水写日记,用紫色墨水记录梦境。在日记中考古,我获得重大发现——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给我带来了变化,至少是情绪上的变化。说到情绪,略显潦草的笔迹和行文语气处处透出不耐烦。虽然也会写到美好时刻,但更多时候讲述的是被从美好氛围中拖走去做这做那的经历以及满心的愤懑和无奈。
2015年8月19日 星期三 多云
关上电视,耳根清净。
传媒的功能被过分夸大了。在夏天的夜晚,比起爆炸性的新闻,你还是应该听听虫鸣。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是愚蠢而自虐的。大概唯其如此,才能对抗不断发达的医疗技术,让人不至于活得太久,以至于占据和消耗地球上的太多资源。
2015年9月13日 星期日 晴
刚才遛狗,和一只凶悍且富于挑衅意味的狗狭路相逢。它差点对PP发起攻击,而我已准备要对它迎头痛击。惊魂未定。再次觉得环境令人厌恶。
堵车。节前的北京,像糖炒栗子一样,都在锅里,不由分说,挨挨挤挤,被人翻炒。幸福感少得可怜。
但今天还是做了不少事:打扫、燃灯、诵经,还去了健身房。
但没有什么与改变有关的消息,也没有惊喜的转折。或许只应该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而已,心安理得。
2015年9月19日 星期六 晴
天气宜人,但我还是打开了冷气。
遛狗时,淇淇执意去找四喜。四喜奶奶凑巧在门口择菜,于是放四喜出来玩儿,还顺手给我一袋豇豆,说早上去怀柔摘的,让我带给我妈。淇淇和PP都很开心。
2015年10月13日 星期二 晴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下午录节目,做足底按摩,去金湖吃东西,顺路接我妈,然后回家。
身体不爽,什么也不想干。身体爽的时候也不想干。也许也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一种莫名的倦怠。很久以来一直存在着的巨大消耗可能终于让我觉得疲倦了,不想再忍耐下去,也不想再坚持了。好无聊,一切都。
2015年10月16日 星期五 霾
今天不用上班。从昨天开始,整个人就轻松。真是好讨厌去工作啊。也许明年重新上直播,状态会好些吧。
18日是截稿的日子,但直到今天还是不想动笔。没有头绪,烦。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不光要活着,还要虚荣地活着,做很多无意义的事情,换很多不见得有价值的成果……然后再彼此攀比,乐此不疲。这个圈子,鲜少有人能跳出去。
我也不能。还要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注意所谓的社会评价。归根结底,在一个正常社会的成熟人群中,这些并不太有必要,不是吗?
曾经那些欢乐的日子去哪儿了?
那天起风天寒,遛狗时见猫头鹰先生穿一件T恤,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国庆,和W、Z同游颐和园。也是大风四起,我穿毛衣仍然不敌冷风,于是Z把夹克脱给我,也是只穿一件T恤。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也有十七年了吧?想念他们,也想念当初的自己。有一种心情,多年不再,那样美好,那样轻盈而充满期待,那样心无挂碍……
坐在一楼,越来越冷。咖啡也冷在杯底。一瞬间有种淡淡的不明所以的忧伤。似乎看着生命之河从眼前缓缓流过,宁静,也感伤,也无可奈何。
煮了一锅红枣汤,吃完,身上暖和多了。但想着这一天没干什么,又莫名的懊恼和焦虑。就是那样一种感觉:什么都不做,是浪费时间,做了什么,其实一样浪费时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此刻,如果真要许下愿望的话,会是什么呢?酥油灯和檀香在四楼佛堂燃烧,寂然中有几分温暖。属于秋天静夜的温暖。
2015年10月18日 星期日 多云
无所事事却愉快的一天。猫头鹰先生摘了海棠,红彤彤地装了一钵,挺好看。去健身,买水果,然后回家,开红酒。
2015年10月20日 星期二 阴有小雨
约定吃饭的日子,下周。或许又是一桌人,一大桌。我并不讨厌,只是不会应对。这确乎是个短板,但若应对自如,也就不是我了。
低头看,我的宝贝正躺在我的脚边,安然睡去。
瞬间特别开心。除去纷纷扰扰的世界,其实我想要的幸福并不难,是吗?
狗狗终于出现了,我之前一直疑惑,自己为什么不开心,有那么可爱的两只金毛猎犬相伴的日子,现在看起来是如钻石般珍贵且无法重来的日子。大概就是花在珍重之事身上的时间却实在少得可怜。本末倒置,何来喜悦?
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晴
推掉一切约会,只是中午去拿了几服草药,然后回到家里,打开电暖器,和金毛们在一起。点亮鹿鹿送的五彩琉璃小灯,心情温暖而明媚。
2015年10月31日 星期六 晴
万圣节。雕了南瓜灯。爸中午从小卖部买了两个南瓜,我们一人雕了一个。人到四十岁,依然可以有自己的第一次。
下周每天都有饭局询问,邀约纷至沓来。
周围的朋友圈也似乎一直在汰旧换新之中。上周四和Z晚餐,很多话题已经没有交集。生活固然还是寻常样貌,但各人的感知却已大相径庭。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这个或那个朋友的种种磨难和不如意,好像繁花之下的局促破败,然后在我表示惊叹之后说:唉,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别人只会展示光鲜的一面出来,那些不好的都不会让你知道。我说当然,别人也没有义务展示伤疤给你看。那样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语气沉着镇定得令人吃惊。
依我看,恐怕是她自己的生活出了些问题吧。现在还在搜集证据阶段,一切只是为了证明,她不是一个人——不是只有自己生活得无精打采,那些貌似过得明艳动人的家伙,也只是貌似而已。道理是没错,但仅凭这个还远远无法给自己打气。毕竟,隔壁邻居也没有粮食的消息并不能缓解你的饥寒交迫。所以我猜想,她应该还没找到应对之道,惊魂初定,正在拼命说服自己吧。
2015年11月18日 星期三 阴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雪前的气息。冷,湿。想起《红楼梦》里薛宝钗的冷香丸。今天是海王星停滞顺行的临界点,飘雪前的气息或许刚刚符合醒转来的状态。
海王星的状态提示我们注意所有传达来的讯息,包括见的人,说的事。确实有趣,上午开车去地坛医院采访的路上忽然想起ZH,然后,下午他就来信儿了。
2015年11月21日 星期六 雨夹雪
海王星顺行。做了一夜各种怪梦。人生又进入一段迷茫不清、停滞不前的时段。
心绪不佳。大概和昨晚的信息只得到潦草的应答有关。生活的能量悄然发生改变,但对每个人的影响到底是什么呢?一时间还看不出来。懒懒的不想动。一直不想动,也提不起兴致。也许是夏天的事情,影响延续到了现在吧。生活怎么能连一点有趣的小花絮都没有呢?
晚间,稿子结了一篇。猫头鹰先生带了一瓶薄若莱。或许这就是人生的讯号?新酒上市,为佳美葡萄,干杯。
2015年11月27日 星期五 晴
习字几天,很喜欢。有种自由的感觉。写字的时候真的很安静很享受……
2015年12月10日 星期四 晴
很多天没写日记,但一直写毛笔字,临帖。挺有趣。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除了联系ZJ来录节目,然后通过他得知LY的近况和微信号,然后重新联络上。昨晚上又和LF加了微信。忽然觉得消失了很久的人重又浮出水面。算起来,几乎是上一个“羊”年认识的人了。是巧合吗?还是宇宙能量使然?
遛狗时各种喜鹊在头顶上叫,飞到面前的树杈上,楼顶上,让人不能无视它们的存在。是要传达什么消息呢?
看来,这是2015年下半年的日记。而其中的很多情绪我早已不记得,一丝一毫都没放在心上。
日记掀开了往日一角,时光中有痕迹,铁证如山。若非面对文字,我会认为那时的我和今天并无二致。然而,事实令我讶异。在日记中考古,我重温着字里行间掩埋的幽微心绪,兴致勃勃。纯蓝字迹大约是为弥补学生时代的遗憾,自由选择始终是人生幸福之关键。所以,当我用学生钢笔和纯蓝墨水书写时,我大概回到九岁,正上小学三年级。关于2015年秋冬,我能确切记得的生活情节大约只有人生中第一次雕刻南瓜灯,还有小雪时节开始重新拾起写大字的兴趣。从十岁,到四十岁,相隔三十年之久。这次,我不再是七岁的娃娃,我可以自己挑喜欢的字帖。于是,我放弃柳公权,选了颜真卿,从《多宝塔》到《勤礼碑》,然后再临欧阳询的《九成宫》。
然而,在此之前,居然还有绵延的挣扎,盘桓不去的希望和失望……大脑果然会选择性地忽略伤痛,而假使你误以为它是对的,就会淡忘自己成长了多少,以及为什么出发。但这只是为自己写点什么的附加值。这些文字的更大意义就在你书写的当下,在那个痛苦或者焦灼以及充满不确定的时刻,你的情绪得到释放:你在倾诉,你在倾听,你被理解。所有的一切,集合成了你的生活的某个瞬间,那是你自己的清明上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