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独白，理由

无垠的虚空之中，马修盘腿而坐，在他面前是一座抵住下巴作沉思状的白色雕像，一个停止思考的上载智能。

“愚者，死去的人，可以上传意识吗？”

他的疑问在苍茫宇宙里回荡。

“马修先生，上载智能的基础，就是活体大脑在运行时各个模块的神经回路规律，简单来说，至少‘地平线’公司研发的上载技术，还不足以做到那点。”

眼前是雕像，背后是星海，中间是死寂。

愚者端坐正中，睁开浑浊的双眼，看见马修一动不动，就好像和这尊天地里的雕塑融为一体。

“你有心事，马修先生。”他开口问道。

“我只是在想，愚者，我们有没有可能用上载智能技术消灭生离死别....如果有那么一种技术，能够让上载智能重新下载回现实。那么当一个人能保证每天都上传意识，那么现实对他来说，岂不就是一个可以无限读档的游戏？”

如此想法，作为上载智能本身的愚者，也许早就思考过无数次，他波澜不惊地回答道：“从技术角度考虑，上载智能是不可能下载回大脑的，他们已经证实过这点了。”

“如果是一个类似仿生人的机械躯体呢？”

“技术层面倒是完全没问题。但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马修先生？”

“因为，”马修闭上眼叹息，明明身处虚拟世界，他却表现得无比疲惫，“这两天，我.....我们失去了一个人.....她还欠我些东西没还。”

在愚者的视线里，马修握起的拳头止不住颤抖，腮帮子鼓起来一圈，他的话语里也带上愤怒。

“实际上，我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我活得很憋屈，很操蛋。到了这座城市，我发现这个世界和我本来待的地方没什么两样，反而变本加厉，一切都变得更赤裸直接，更过分。”

“本来我以为，有了些手段，又死过一次，能活得痛快点，用拳头和枪去干翻他娘的一切压在头顶的东西！”

“可没想到....”他又突然泄了气。

“一切才刚刚起步，只是一次意外，就把我搞个半死。虽然其实那天晚上我还挺帅的，新闻画面现在还看得到。但，装逼是有代价的。”

马修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感叹：“也不怕你笑话，愚者，我怕了，怕死。因为那真的很疼。第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小腹，肠子坏了，要么这一年半载吃饭都用吊袋液、喝流食，要么换个义体大肠。”

“第二颗在肩膀上，第三颗在大腿，照茱莉说，收肌那部分，第四颗，擦着我心室的边....”

愚者头顶的数根发光管道疯狂地向外运送信息，来缓解愚者此刻臃肿的思维，好让他体会马修这一长串独白里表达的感情与诉求。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马修先生，肉体凡胎对病痛与死亡的恐惧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愚者伸出那双干枯的手掌，略略挥手，显示出无数人脸的照片，上面全是曾经参与“彼岸”项目，妄图永生的权贵，“他们，全都动过你这样的念头，在极端逐利的世界里，身居高位的他们害怕刺杀、争斗、背叛。”

“即便在‘彼岸’项目失败，地平线公司破产倒闭后，当中也有不少人私下收购上载智能的技术，尝试备份自己的意识。但无一成功。”

他伸出三个手指，道：“理由有三。”

“第一，地平线公司遇到的问题，剥离症状与迭代症状，其复杂的发生机制牵涉到昂贵的研究成本，没人能保证自己的上载智能会不会变成疯子。”

“第二，则是伦理与哲学问题。你的上载智能，到底能不能被视为你本身？即便把他下载到类似仿生人的躯体里，他又有何依据继承你在现实里的财产与政治权利？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后，绝大多数都持反面意见。”

愚者放下第二根手指后，死机一般停住不动了。

“第三点呢？”马修问。

“第三点....呵呵，”愚者出奇地笑起来，说，“马修先生，我希望你能自己想出第三点。事实上，你只需要看看你生活的那个世界，自然就会明白他们的顾虑。马修，我需要暂停思考与对话了.....我的思维速度已经超过阈值.....再见——”

言罢，他化作与其它幸存者一样的静止雕塑，头顶的发光管也暗淡下去。

一片死寂当中，马修端坐于此，静静思考愚者问出的那个问题，第三个理由是什么，许久许久。

直到白蓝闯入，打破了无垠宇宙的死寂。

白蓝大概是研究了“彼岸”好一阵子，抽时间自定义了自己的人物模型，和她《猎场游戏》里的人物模型一样，高挑、烈焰红唇的御姐。

她换了个风格，嘴里叼着深棕色的古巴雪茄，看着低调奢华，嘴里吐出的字却是与这幅形象完全不符：“马修，你怎么他娘还待在这破地方？打算在这儿闭关五千年坐化圆寂啊？我好险进来没看到你变成一坨舍利子浮在半空。”

见马修不搭理他，白蓝吐口气：“喂，五十万还要不要了？你现实里被打得半身不遂，虚拟世界里总要动一下身子给公司赚点米吧？不然42生科还开不开下去了？！”

“白蓝，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尽心尽力。”马修似乎提不起劲，他垂着肩膀问道。

“尽心尽力，啊哈哈，”白蓝手一伸，夹着的雪茄瞬间变成一把扇子，打开挡住脸颊，用来遮羞，她不好意思道，“本来我以为每天工作4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玩游戏，会被你说来着，没想到这样夸我.....”

马修并没有发笑的意味，他表情很疲惫，心也很疲惫。

“在我身边，会很危险.....”他轻声低语。

白蓝似乎也意识到场面不是打趣的时候，收起笑容，坐下来。

“好吧，”她坦言，“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拿出来的武器很有趣，做一笔投资。”

“到了后来么，”白蓝环抱住自己的小腿，下巴放到膝盖上，“我就觉得你天天跟我们说要反公司，真是个傻子。这年头，测....”

一口气从她牙齿缝里挤出来，她摇一下头，似乎在嘲弄：“谁还会和别人大谈理想啊，什么主义....都是生意。可是到后来你真的这么做了，拿着挺机枪就去那儿扫.....扫射跃迁阶梯啊。”

白蓝抬起头，像是在看星星：“所有人都默许那个鬼东西的存在，把世界赤裸裸分成三层，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干净，一层比一层富有。二十年前，最后一个大型反资组织灭亡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了。”

“所以我现在觉得，你这样的人，狼眼、伊莱拉那样的人，还有茱莉那样的傻子，挺适合做朋友的吧，朋友，”她手一搓，那用来搞耍的扇子又变为一根传统香烟，她故作深沉的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好遥远的一个名词。”

“你一直一个人吗？”

“那倒不是，以前有个哥哥，一个天才。”

“哪方面的？画家，黑客，还是.....”

“杀人天才，”白蓝眯起眼睛，模糊的往事在眼前浮起，“妈妈上吊自杀后，他每天出去杀人，还不会被人发现。”

“我蜷缩在昏暗房间的角落里，对着屏幕玩游戏，写代码，他就在我身边，用剁肉刀一点点肢解那些尸体，拿出去器官市场卖，来喂饱我，帮我买零件，买外设。那一个个夜晚，屏幕的白光照亮死尸的侧脸，眼里的怨毒与恐惧，那些画面我永远都忘不了。”

她低头看向虚拟空间无形的地板，伸手轻抚，指尖划过去，就好像划在过去那层粗糙、肮脏的木地板上。

“他肢解尸体流下来的血，在地板上堆积，干涸成一层暗红色的血膜，我枕着破枕头，每晚就与些鲜血共眠。”

“后来，他有一天出门，然后再没有回来，”白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丧，竟小声抽泣起来，“所以你说跟着你很危险？没什么好怕的，马修，活在这样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世界，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马修还未来得及安慰她，白蓝便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以前总是这样靠着哥哥睡觉，”她似乎是在找借口感受依靠某人的感觉，“就像这样。”

“没事的，白蓝，”马修用臂膀抱她的头，抬眼看向无垠宇宙，“我们来改变这一切，让这个世界值得被爱。”

四方星河璀璨，万籁俱寂，只有千百座停止思考的上载智能雕像默默注视着他们，无悲，无喜，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