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们没有成为神明

那片庄园的地下，是一片纯粹的虚拟空间。

绛紫色的星空点缀千万闪烁银星，色彩不断流变的立方体数据块像是太空中的小行星一般漂浮在低空。

无数带着没有五官的纯白面具的人散落在虚空之中，或横躺着睡眠，或相互依靠着休息，或单膝跪地沉思，个个都不舍得动弹身子，若不是救下马修，自称“无名”的引路者的介绍，他们还以为这些东西只是散落在路途中的装饰品雕像。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惑，当然，对于我们来说，你们的闯入也是意外，”无名跟马修他们解释道，“这一切，还请和‘愚者’详谈，我的思维速度已经超过了阈值，请~”

他弯下腰来，做出一个服务生迎接客人的姿势后，僵硬在原地，再也不发出声音、做出动作，化作了一尊雕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瘦弱、干枯、赤条的老者坐在地上，他的头上套了个纯白色头盔，数道同样纯白的发光管道连接着头盔和他周身呈扇形分布的几尊雕塑，似乎是在为他输送能量。

“你们好，外来人，”老者和这里的其它“人”——老实说，马修也不确定他们是什么——一样，几乎不做什么动作，说话极慢，就好像哪位领导高层在磨磨唧唧地演讲，“我叫‘愚者’。”

“白蓝。”

“好您好，周明瑞先生，”马修回应道，“我叫马修。”

愚者轻咦了一声，应该是在表达不解。

“咳，好吧，愚者先生，你能告诉我们这整片地方到底是哪？又发生了什么吗？”

“这里，”愚者发出悠长的叹息，“是‘地平线’公司在发明‘上载智能’后开创的商业项目‘彼岸’。”

“他们，把目标客户选定为年事已高的富商、官员与贵族，将他们的意识上传保存，待他们死后，于地上那座虚拟的华美庄园中重生，实现另一种意义的‘永生不死’。”

“但是，‘地平线’急于融资，忽略了上载智能在实际运作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如你所见，‘彼岸’失败了。而这片空间，就这样，好似放在角落无人问津的电子垃圾，被彻底遗忘。”

“所以，”马修回想起地上庄园那些恐怖的橡皮人，问，“那些怪物是？”

“他们是失控的意识，疯掉的上载智能。”

马修注意到，愚者在说话的过程中，头顶的发光管道一直在向外输送什么东西。

太诡异了。

“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的？”他不禁问出声。

“规律，”愚者吐出两个极重的字，就好像从喉咙里吐出两块千斤铁石，“自然规律。”

“最开始时的时候，许多外面的上传者尚未死去，他们身处彼岸的意识却已经启动。如果要用一个形象的场景来代入的话......”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可以设想你自己被囚禁在一片虚无的乌托邦之中，看着屏幕外现实中自己的生活被一个与自己的思想、记忆、性格完全相同的人替代。开始你还能说服自己那就是我本身，但是发展到后来呢？它体验到了你未曾体验过的，与亲人好友的谈笑，与爱人的耳鬓厮磨，你从未到过的地方，你从未尝过的新奇美食........”

“这部分上载智能的意识，产生了严重的自我认同危机，我们称之为‘剥离者’。那是，一种复杂的精神问题....我也解释不清楚，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种感受，也无法描述。说到底，上载智能不是意识的延续，亦或统一，而是一种分裂。”

“这样的问题应该很好解决。”一旁默默听讲的白蓝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是的。”愚者承认，“‘地平线’很快禁止启动任何在外界尚未死去的上传者的意识，也减少了我们接触和观看外界的时间。”

“但是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迭代者’，也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些怪物。”

“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解释迭代者产生的原因的话....那应该是——碳基生命的智能模型无法匹配数字生命的生命形态。”

听讲的过程中，马修随意在这里走动走动，听到“愚者”这句话，耸肩问道：“这让我更听不懂了。”

“简单来说，现实人类的思维活动受到生理的限制——我们必须分解食物、吸收能量、供给大脑，各种激素与体液平衡也时常让我们无力思考——即便我们的思想过程是通过电信号传输的，实际效率也非常低下。”

“但是，如果你成为了上载智能，那么你进行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理解’，仅仅是无数机器指令在进行寻址、遍历与循环，无数的0和1在电容器与总线里穿梭、跳跃，换句话说，我们的思维迭代速度超越想象，也不会疲惫。

“当我们能够在相同时间内处理超越常人千万倍的信息时，我们没有成为神明，相反的，庞大臃肿的信息流像一股精神海啸，摧毁我们的人格、理智和情感，让我们变成一个没有欲望和目标的未知存在，这，就是‘地平线’失败的根本原因。”

马修盯着愚者脑袋顶上的管子，渐渐理解了周遭的异常。

“所以....你背后的东西和这里跟石头雕塑一样的人.....”

愚者轻轻点头，道：“这就是我们保持人性的方式——停止思考。如果想要进行交流，就必须像我一样。”

他伸出皱巴巴的手指，像一张被打湿又被晒干的草稿，指向头顶的发光管道：“将自己处理的信息、进行的思考传输到其它上载智能身上，缓解负担。”

听完这一长串的解释，马修再回过头看身后在星空中静止的千百座雕像，心情无比沉重。

马修相信，曾经开创上载智能这条道路的科学家是怀着激情与伟大的梦想踏上征途的，最终得来的，却是一片残破不堪的废墟，数不清的精神失常的怪物，和寥寥百来个连思考都成为奢望的幸存者。

“有可能吗？”他问。

“什么可能？”

“在成为上载智能后仍然保持理智。”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愚者的话语极其严谨，“只是在当前的样本数据中，还没有出现实例。”

“我明白了，白蓝，把那个ID给他看吧。”

“喏，”白蓝将夏娃发送给她的乱码ID展示给愚者，“我们来这儿，是来找这个人的。”

愚者浏览完ID，轻声道：“我不清楚他是谁，但我可以肯定他已经成为了那些‘迭代者’的一员，或者至少，他处在那座庄园里，而非我们的庇护所。”

“我们该拿那些‘迭代者’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们不是上载智能，而是一段外置程序，你们看到的世界只是经过显卡渲染的三维模型，通过脑机接口刺激大脑皮层后呈现在视网膜上的像素。而不像我们，我们本身就是这段程序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看，你们在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惧怕死亡。”

“白蓝。看来这50万，”马修不由地感叹道，“还真不好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