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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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河南人

我的家世比较复杂。从祖父辈算起,我的籍贯是云南大姚,那里是我爷爷的出生地,我在2017年跟家人去过一次。我父亲出生于浙江杭州,但生长于江苏、上海等地,后来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书。我母亲来自江苏丹阳的吕城镇,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矿业学院(中国矿业大学前身)。父母大学毕业后选择到条件较为艰苦的河南工作。虽然我出生在河南、成长在河南,但我对自己是哪里人的问题一度很迷惑,小时候的邻居和同学也总认为我们一家是南方人。高中毕业后,我离开河南,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对生活了18年的故乡的眷恋。今天,无论什么人问我,我总是会很自豪地说:我是河南人。是的,我生于河南、长于河南,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我出生在河南郑州,两岁半就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中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镇(当时称光明公社)闫寨大队小郭庄。2009年与母亲一起看电影《高考1977》,老人家很有感触地回忆起当年下放的情景。1969年10月的一天,父母一大早就把收拾好的家具和行李搬到大卡车上,上午8点多就离开了郑州,父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大姐则站在后面堆满家具的露天车斗里。公路崎岖不平,虽然只有200公里的路程,卡车却颠簸了十多个小时才到达汝南县。而我和二姐都太小,所以跟着母亲坐火车先到驻马店镇,下来后再从火车站乘坐汽车到公社林场与父亲的大卡车会合。一家人到达小郭庄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

我们的新家是刚刚把牲口迁移出来的一大间简陋牛棚,地上的麦秸秆子还没有打扫干净。父母点上早已准备好的煤油灯,忙着卸家具,哥哥姐姐则帮着搬运一些较轻的物品。面对陌生的草房,闻着怪异的气味,我抱着母亲不肯松手,哭着闹着要回以前的家。懂事的大姐把我抱过去,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后来,父母多次整改这间牛棚,将其隔成小间、粉刷、装饰,浓重的牲口味才逐渐消失,这里也慢慢成为我童年记忆里第一个最温暖的家……这个家伴随我度过了幼儿时期的三年,在1972年离开小郭庄之前,我们全家一直住在这个村西头被改造过的牛棚里。

母亲描述的当时物质之简陋、生活之艰辛,我基本没有印象。经过许多年的过滤,我记忆中的童年只剩下无忧无虑的淘气和玩耍,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可能是食物相对匮乏。由于家里孩子多,虽然父母都有收入,吃饱肚子没有问题,但吃什么就不得不精打细算了。如果一餐有肉,除大姐外的我们兄弟姐妹三人一定会掀起一场“大战”。说来很惭愧,那时我们谁都没有孔融让梨的觉悟。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可也是嘴最馋的一个。不论母亲把好吃的藏到什么地方,我总是能凭着敏锐的嗅觉把它们找出来偷吃掉,尽管每次都免不了挨一顿揍,但依旧乐在其中,屡教不改。1971年的春节,我还不到4岁,父亲从镇上买来几斤五花肉,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红烧肉,任由我们几个孩子吃。一年多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我们都不遗余力,狼吞虎咽。尤其是我,专拣肥肉,吃了满满一碗。吃完后身体很不舒服,难受了整整两天,什么都不想吃。这次惨痛的经历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以至于后来将近二十年我都对肥肉犯怵,稍吃一点儿就会反胃、呕吐。直至现在,看到再美味的肥肉,我都心有余悸,很少品尝。

那时候,家里吃的东西有限,我们就到地里田间自己解决,童年里“淘食”的经历是记忆里最大的快乐之一。其中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当地人俗称的“豌豆角子”。翠绿的豌豆角刚刚长大,里面的豆子还是瘪瘪嫩嫩的时候,其美味真是胜过天下任何水果!把豌豆角从中间一掰,但不完全掰断,顺势从连接面上撕掉一层透明的膜,再把另外一面的膜撕掉,剩下的部分往嘴里一丢,清脆香甜的口感难以描述。我们几个小伙伴经常猫在田里放肆大嚼,有时一不小心,一根竹竿就会狠狠地落在谁的脑袋上,看田的魏大爷恨透了我们这些防不胜防的“小害虫”,下手从不留情。但是魏大爷知道我们一家是从省城下放来的,对我们很照顾,他的扁担从来没有“光顾”过我的脑袋,他甚至还会偶尔在傍晚时用衣服兜一袋豌豆角送到我家。为表感激,我能干的父亲会帮他理发和裁衣。

村里的人朴实淳厚,对我们一家都很照顾,我也从没听母亲说过有任何被排斥的经历。因此,尽管在那个贫瘠的村庄只生活了不太记事的三年,可是每当说起来,我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第一故乡,对它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与眷恋。

1972年夏天,父亲的工作调到驻马店地区工业局,我们全家搬往40里之外的驻马店镇。离开那天,又来了一辆解放牌卡车,邻里乡亲都来送行,大人们帮着往车上搬东西,孩子们则围着汽车看来看去、爬上爬下。母亲从附近镇上买来两斤糖果,分给孩子们吃。这一次,我也随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后面露天的车斗里。虽然一路颠簸,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心情,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与耳旁吹过的呼呼风声让我们神采飞扬,十分惬意!

我们在驻马店镇住了整整8年。这期间,我开始懂事,也有了很清晰的记忆。平心而论,镇上的生活要比在小郭庄方便很多。但童年的我居然开始怀念农村生活,想念我的小伙伴。此后,这种感情便长久地跟随着我,更影响着我对世界的看法。在我心中,记忆并不清晰的小郭庄似乎是我永远的故乡。

尽管从1985年赴清华上大学开始,我基本没有长时间地住在河南过,但那里依旧是让我最有归属感的地方。在美国如果能够遇到一个河南人,我总是感觉分外亲切。海外的华人生物学家当中有不少河南人,比如以CUSBEA(中美生物化学联合招生项目)第一届考试第一名的身份赴美留学的王小凡、改革开放后在赴美留学生中首先成为美国科学院院士的王晓东。我和他们的交情也因为同是河南人而更加深入和自然。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南人的名声开始出问题。2001年我回国时,发现似乎处处都不欢迎河南人。最可气的是看到电视台的防盗公益广告——地铁里的乘客都说普通话,却偏偏让两个扒手之间用河南话交谈!真是岂有此理!这种明目张胆的歧视更激发了我为河南人鸣不平的志气。还好,有人主持公道,通过写书为河南人发声,我自己也买了那本叫《河南人惹谁了》的书,边读、边笑、边生气!虽然书里澄清了许多对河南人的误解,但一些例证在社会上得到了更广泛的流传,也给对河南人有偏见的人增添了不少素材。

顺便说说我自己经历的两件小事。一次是我在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基灵顿滑雪,在吊椅上碰到一个中国人,便亲切地聊起来。我很自然地问道:“您是哪里人?”对方说:“河北人。”我说:“哦,那咱们离得很近,我是河南人。”这时对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我也是河南人,在河北邯郸生活过两年。只是河南人的名声不太好,所以外人问时,我总说自己是河北人。”我听后真是哭笑不得。不是有“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道理吗?

另外一次是在国内某高校做学术报告,晚宴时某位校领导问我:“施教授,您是哪里人?”我答:“河南人。”他好像没听清楚,过了几秒钟,又问:“您祖籍是?”我如实报出爷爷和父母的出生地,他于是恍然大悟道:“哦,您是云南人呀!”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他却绝口不提河南,真让我啼笑皆非。

在回国不久的一次聚餐中,我认识了清华水利系的一位河南老乡,此君妙语连珠。因为同座的还有几位山东人,他就拿河南和山东做比较,现摘录如下:

“为什么河南人名声不好?那是因为别的省如果有人做了好事,都是用省说话,比如山东出了梁山好汉,山东有孔圣人;可出了坏事,却是用市县去说,比如泰安有个杀人犯。可到了河南,反了。河南要是有好事,总是说市,比如洛阳的牡丹、南阳的孔明;可坏事呢,却一下子都说到河南省了。这么一来,就好像山东只出好人,河南只出坏人了。反正吧,我是这么觉得的:山东也有坏人,河南也有好人。”

我闻言会心一笑。其实全国各地,又能差多少?

从出生到18岁上大学,我有将近11年在驻马店地区度过。所以,我不仅是地道的河南人,更准确地说,我是驻马店人。今后您拿河南人开涮之前,最好四下观望一下,免得我在场让您下不了台。

后记|本文写于2009年8月中旬,修订于2022年4月。2009年9月26日,我偕妻子儿女,陪同母亲、大姐玉芬、二姐云楠,在离开了37年后回到了河南省汝南县老君庙镇闫寨村小郭庄。本以为不会有人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事实却完全相反。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出来了,热情地拉住母亲和大姐,自我介绍,嘘寒问暖,一再邀请我们住两天再走。很多村民得知我父亲早已辞世的消息后,纷纷向母亲表达惋惜、感激、思念之情。临走时,他们希望我们带些土产回来。推让再三,我们收下了6个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石榴。这些乡亲的情谊让我感动不已。几十年前,他们就对我们全家照顾有加,今天,我该用什么来报答这些父老乡亲的厚爱呢?